电影的拍摄已经进行到最后的阶段。
顾之京虽然私下里相处时性格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但身为编剧兼文艺委员,拍摄时却仿佛立即切换成另外一个人,对待电影每一帧都极其负责,简直认真干练到惊人的程度。
时欢还算有灵气,大多数时候仅凭自己揣摩就足够了。但仅仅因为外形符合条件被捉来的男主角扮演者许明珂就没有那么幸运,经常会被她反复磋磨。
伯苓楼前取景的这一段是最后一场,也是最重要的结局部分。
周箨坐在铁门外的长椅上,膝盖上摊开一本学术专著,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大段英文正细致入微地讲解基本粒子标准模型的推导和确立过程。
他第三遍读完希格斯玻色子的发现过程,意识到仍旧徒劳无功,哪怕是特意放慢阅读速度也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在脑海中留下任何印象或是填补知识构架。
这对周箨来说是很少发生的事情。平常哪怕是一目十行,他也可以一遍提炼出主要内容和脉络。
他的注意力不在这里。
周箨的指尖划过书页,铅印字在他的手指上留下浅淡的墨的香气。他抬起眼睛,忽然意识到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在不得不等待的时间里做阅读是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究其本质是他不愿意浪费任何时间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面。
可是,从首都专程回到天城,难道本来不就是为了见她吗?
哪怕连她也以为他是为了见他妈妈,和她打个照面只是顺便的事情,但周箨自己心里非常清楚。和周倬云毫无关系。
就回到天城而言,他唯一的目的就是她。
像是完成某些成就后给予自己的激励一样,一段时间以来积攒的心理需要被满足,同时也可以储蓄继续在分别后使用的正面情绪。
这不是没有意义的事情,这段时间本来就是属于她的。
周箨将书页合上,专心致志地转头看向伯苓楼前吵闹的少男少女。
不知之前发生了什么小插曲,男主角终于在文艺委员的敲打下停止笑场,重新整理了情绪,一切再次准备就绪。
身穿浅蓝旗袍的女生从青砖墙边走过,在写有“天城东华学校”繁体字的古朴石牌下抬头驻足,而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蓦然回过头去,看到了同样站在这里、抬头望向学校名字的男生。
画面安静了快十秒。周箨看不到负责摄影的男生是如何运镜、在这十秒中又捕捉了怎样的画面,直到顾之京喊“卡”,一切才宣告彻底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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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之后我去看过,你还被挂在传鉴楼一楼欸。今年秋天我也被挂上去了,不过你在一楼一班门口最显眼的位置,我在三楼,和你离得很远,估计明年还会被换掉,只能和你在一起待这一年。”
拍摄结束后,时欢懒得再去换衣服,直接把宽大的秋季校服外套套在了短袖旗袍外面。路过的行人偶尔会以怪异的眼光回头打量两个人,不知道是因为时欢与众不同的穿衣风格还是略显惊悚的发言。
周箨提醒道:“是我们的照片?”
时欢点点头,面前的售票机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弯下腰去从出票口捡出一枚圆圆的绿色乘车币递给周箨:“还从来没有和你一起坐地铁上学放学过呢。坐地铁的时候我也可以背单词啦,不像以前骑车的时候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你背。”
她说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些难过,还是很怀念和他一起上学和放学的日子,于是改口道:“不过骑车也有骑车的好处,早晚高峰的时候地铁真的很挤……”
女生还是像从前一样喜欢拉着他说话。周箨走在她身侧,虽然一直在微微低头认真听,但很少能给予什么反馈,好在她并不在意。
表面上看是性格清冷,事实上却是自小缺少与他人交流机会的少年毫不意外地长成了不善言辞的性格。
在面对别人时,大多一眼就能够洞悉他们的目的和想法,以至于许多交流都显得没有必要,他也不想去浪费时间去从头开始学那些无意义的对话和揣摩。而面对她时,却是常常苦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听她说话很有趣,哪怕只是无足轻重的日常生活,被女生用欢快乐观的语调讲出来,只是听着就会心情很好。他常常会听得认真忘记回复,也不知道该如何接的上她跳脱的话题和思维。好在时欢总能找到话题凭本事一个人拉着他说个不停,也不会嫌弃他沉闷。
周箨正如此想着,忽然听到时欢话题一转问道:“对了,这次你回来没有和周阿姨提前联系吗?她好像有好几天不在家,去外地出差了欸。”
空气寂静了几秒。几秒后,周箨轻描淡写地回答道:“还没来得及。”
“那你回家是不是没有晚饭吃?去我家吧,你回来了我爸爸一定很开心。他一直很好奇首大的物理学院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女生仰着头提议。
时爸爸是电气工程师,所以她就理所当然地认为爸爸的行业应该归属于物理学中的“电”一大类。周箨知道这是个误会,却没有开口点破。
地铁将要到站,在前进的过程中猛地减速。即便时欢的右手用力地抓住门边的扶手,但身体还是难以与惯性对抗,向他这边微微靠过来。
蓦然间靠近的身体和鼻端周箨的气息让时欢有片刻的心跳加速。
究竟是为什么?
少女低着头努力思索,而后锁定了始作俑者。
一定是因为顾之京。
拍摄收工后,顾之京趁替她整理头发时悄悄瞟了一眼坐在长椅上等的周箨,在她耳边低声问:“是你之前说过的那位‘国手’?”
“绝世大帅哥。”顾之京夸张道,随即暧昧地笑了笑,轻轻拍了拍时欢的肩,“和你很配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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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欢当然觉得周箨对她而言和别人很不一样,但从没有想过和喜欢有关。从六七岁起他们的关系就很密切,早已习以为常,现在也不过是延续了从前的相处模式,甚至带上了那么一点亲情的意味。
况且,他是同龄人里的佼佼者,是艰难晦涩的物理学的天才,又低调而谦逊,任谁都会忍不住仰望,可是她一直以来也没有更多的想法了。
都是因为那一句胡言乱语,少女才会跳出十几年懵懂,忍不住想入非非。像是渎神一般感到了莫大罪过,因而这念头才从她脑海中冒出来,就被惊慌失措地扼杀。
但谁也无法否认,绮念的藤蔓被埋在看不见的土壤里,得以幸存的枝条蜿蜒生长,终有一日根深蒂固,让日后的一切都有迹可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