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城季夏,自临海吹来的海风将溽热郁积到峰值,如约化作一场暴雨。
雨水前赴后继地撞在玻璃窗上,彻底影绰了夜色中高楼广厦的边沿,天地被搅成一片模糊,只留下裹挟潮湿水气的雨声和轰隆的雷鸣犹自清晰。
时欢是被这雷鸣吵醒的。
她把脑袋埋在柔软的枕头中,眼睛半睁半阖,懵了片刻,以为方才响起的是闹铃,挣扎着从枕边摸起手机看时间。
凌晨五点。
她舒了一口气,正准备把手机砸回原地继续睡下去,在屏幕被按灭的前一刻,忽然注意到信息提示栏里那条未读的新消息。
消息是凌晨两点半发来的。
考虑到在这种阴间时刻突然发消息给自己,对方有可能是有什么很着急的事情找,时欢睡眼朦胧地撑着眼皮点开微信,而后霎时间,睡意全无。
发消息的人在她这里没有备注,微信名就是本名,而头像用的居然还是微信初始默认的那种灰色背景的白色小人。假设时欢的神经不足够粗,半夜收到这样的消息一定会被吓一跳。
留言只有一条,内容也十分言简意赅。
周箨:笑笑,我要回来了。
时欢撑着脑袋缓慢地从床上坐起来,握着手机发了会儿呆。而后她忽然意识到,如果是周箨的话,在这种时间发消息给她倒没什么好稀奇的。
他人在大洋彼岸,已经有快四年没回来过了。而在时欢的记忆里,周箨好像也不会是那种会仔细思考华国和美国之间的十二小时时差到底意味着什么的人。
她没有按开灯,眼前只剩下卧室灰蒙蒙的大致轮廓。
时欢坐在那里呆了好久,脑袋还是有点木,一时之间不知道要怎么回复才好。
她低下头,默默将输入栏中自己方才意识不清醒时一时激动打出的“太好啦”删掉,开始往上翻以往的聊天记录,找找灵感。
翻着翻着,时欢轻轻叹了口气。
近四年以来,她和周箨有过的交流仅限于,在每年华国的除夕夜她都会给他发去一条语音祝他新年快乐,然后也得到他一个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客客气气的文字版“新年快乐”。
四段如出一辙的语音和“新年快乐”停留在手机界面上,看着有些无法言喻的滑稽和尴尬。
而唯一称得上不同的就是四年前,算起来应该是周箨才到美国的时候,在时欢第一条的祝福语音后,周箨主动拨过来了一条视频通话。
但是时欢没有接。
她并不是故意不接,而是那个时候才过十二点,她等了几分钟没等来周箨的回复,就和爸爸下楼去放烟花,恰巧没有把手机带下去,错过了这通视频电话。
虽然事后周箨解释是拨错了,但是此时此刻聊天记录里那条显示着“对方已取消”的、带着红点的视频消息提示,让时欢的心绪更加纷杂了起来。
带着有些微妙的心思,时欢移动手指点开那个初始默认头像,想看看周箨会不会在朋友圈里分享什么生活近况,可以被她拿来当素材寒暄一下。
意料之外而又情理之中的是,她一无所获。
周箨的朋友圈显示是一条直线,并没有“仅三天可见”类似的字样提示,而是实打实的什么都没有发过。
时欢懵然地退出界面,忽然觉得那个顶着初始默认头像的微信账号,除了和她每年按时的问候,似乎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她丰富的想象力开始不受控制,觉得事情好像有点恐怖。
睡前看的恐怖小说还在她的手机后台没关掉。小说的男主人公就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收到了神秘陌生人的消息……
暴雨和雷鸣仍没有停歇,她忽然觉得寂静的卧室里变得莫名有点热闹。用余光瞥了一眼衣柜和书桌上的镜子,时欢鬼鬼祟祟地用被子裹紧自己刚才露在外面的脚,然后拿起遥控器把正在勤奋工作、溢出丝丝缕缕凉气的空调关掉。
她忐忑地低下头重新去看那条消息,视线在前两个字上停滞片刻,而后忽然放下心来。
笑笑。
是她的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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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欢笑笑。显而易见,她老爸替她取名的时候比较随性,完全没有引经据典、字斟句酌的谨慎,却没想到日后一语成谶。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时欢就会因为上课控制不住自己和同学说笑而被请家长。几乎所有任课教师都知道,无论把时欢安排在哪个位置,她都能同时和前后左右的同学聊得来。
后来读了初中,时欢长大了一些,学校也不会那么严格要求学生的纪律,时爸爸才得以停止为自己给女儿取名时的鲁莽赎罪。
但一学期还是会有那么几次,年级主任把时欢揪到走廊上聊纪律问题。
不过在时欢的印象里,从小学到高中,老师们并没有真的讨厌过她。虽然会因为纪律问题抓她谈话,但大体上对她总是偏爱纵容。比如后来她回母校看老师时才知道,初中的年级主任曾在当年最关键的初三为她争取过市级三好学生的名额。
她倒也不是会主动和老师套近乎的那种学生,如果不是问问题和挨批评,基本上不会出现在老师的面前。所以时欢知道,除去一开始会有的好学生滤镜,这份偏爱大概来自于她活泼好说话,怎么被批评都不会哭和生气。
脸皮厚,再加上成绩还很拔尖。
不过,考进景行大学这样华国Top2的顶尖大学后,在一众全国顶尖学霸的衬托下,大多数人都难免成绩优势不再那么明显。在周围的天之骄子们或多或少感受到了打击时,时欢仍然难能可贵地保持了前一项优点。
说起来,景行大学之所以是Top2而不是Top1,还是因为和隔壁首都大学长达数十年相爱相杀仍不分上下,而周箨的本科恰好就就读于首都大学。
时欢听说他在首都大学天才云集的物理学院中仍然出类拔萃,本科毕业后直接出国,去普林斯顿攻读了博士学位。
算算时间,大概他这次回来是博士毕业了。
时欢攥着手机仔细回想了半晌,终于确认以前在一起读书的时候,周箨其实很少叫她的名字,大多是直接开口说话,如果叫的话,的确是叫“笑笑”。
而她这个小名其实并不是太广为人知。记忆里只有家人和周箨,还有周箨的妈妈会这么叫。
所以这样就能证明,对面是真的周箨,而不是什么居心叵测的怪物了吧?
她的思维重新活络了起来。时欢歪着脑袋想了想,低下头飞快地打了几个字,按下发送,然后把手机扔到了一旁,起身拉开窗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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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夏昼长,快六点钟的天已经泛起了青白色。昨夜的暴雨在她方才漫长的走神中停歇,雨后的晨曦斜切进窗,像是文艺片中的空镜。
时欢朝外看去,只见整座天城湿漉漉的,还没有工作日早高峰车水马龙、人潮拥挤的模样,入目的一切清爽而又安静。
透过时欢的窗子恰好可以看到桃源里小区的大门。现在的时间接近早上六点钟,再过不到一个小时,就会有许多学生从那里经过,有些坐在父母的车后座上,有些推着自行车自己赶路去学校,就和几年前还在读中学的她和周箨一样。
光阴像是精准咬合的齿轮,在分秒的流逝间始终不为所动地向前转动,却在黎明前柔和的昏暗中悄然停止,而后开始向反方向加速。
记忆被这一条简单的消息揭起。
时欢坐在床沿上,支着下巴望着小区大门出神,在清晨若有若无的雾气中,有着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和周箨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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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箨是八岁那年搬来桃源里小区的。
那时候时欢六岁,即将进入小学,才在同龄的小朋友中以“三位数速算”和“无障碍理解负数概念”一战成名,被街坊邻里客气地冠上了神童的称号。
对一个学龄前小朋友来说,这可是很值得骄傲的事情。
可是,这一称号时欢拿到手后还没来得及捂热,就在周箨搬来后易主了。
称号新主人的妈妈还恰好买下了她家隔壁的房子。因而时爸爸和时妈妈带着小时欢去恭贺新邻居的乔迁之喜时,时欢得以见到了后十几年学业上的宿敌。
是个长得十分漂亮的小男孩,脸蛋白嫩,眉眼干净。
在那个时候,他就不像小区里其他孩子一样顽皮吵闹。一双眼睛乌黑动人,安安静静地看着一切来人,给时欢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以至于她青春期熬夜偷偷看言情小说,看到男主角“黑曜石般的眼睛”一类描写,都是在心里自动代入周箨那一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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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城是近几百年发展兴旺的老城。光阴在城市中心区留下了复古街道和洋楼建筑,也在居民巷中留下了一张交错盘结、根深蒂固的人际关系网。
周阿姨和周箨并不是天城人,因而一来到这里就格外引人注目。
小周箨成绩优秀,长得也格外乖巧讨人喜欢,搬来这里不久,在吸引了街坊邻里的关注和议论之后,就得罪了桃源里的其他同龄小朋友。
倒不是他本人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而是在那段时间不少孩子都被知情的自家父母耳提面命,说新搬来的那个周箨从首都转学来天城最好的小学,还直接从二年级转到了四年级,你也要好好努力不辜负爸妈的期盼云云。
据说是周箨在暑假提前翻了翻这里三年级使用的教材,然后和自己的妈妈说可以直接跳级。
即便本人在说这种话时没有什么情绪可言,只是十分客观地陈述解决问题的方式,但传言经过父母的加工落在孩子们耳中,主人公就不可谓不嚣张。
虽然时欢也一直以聪明著称,可到底是从小到大都认识的伙伴,再加上她的性格也很好玩,任父母再怎么唠叨,其他孩子也对她讨厌不起来。
而凭空出现的“别人家的孩子”就不一样了。他总是在一个人看书,不参与任何玩乐,连眼神都很少放在其他人身上。他身上穿的衣服永远干净又整洁,和小区里其他顽皮的孩子疯玩后脏兮兮衣衫凌乱的样子格格不入。
总之,桃源里小朋友团体对嚣张清高的外来小朋友周箨十分不屑,充满期待地等着周箨在四年级翻车。
但他们失望了。
周箨不仅没有翻车,还几乎次次考试都是语、数、英三科全部满分,稳稳地坐在年级第一名的位子上。
这个消息还是时欢带来的。
时欢和他同年进入同一所小学读书,两家又是邻居,周阿姨工作忙时,时爸爸常顺便载周箨一起上下学。时爸爸考虑到周箨小小年纪搭别人家的车子会害羞,就时常找话题和他就学校里的事情聊上两句。
也许是受到爸爸的影响,时欢倒对他没有什么抵抗情绪,放学后从爸爸的后车座跳下来冲向小区里的一群伙伴时,偶尔也会有那么几次回头想问问他要不要一起来玩。
但周箨总是什么都不说,坐在原处,那双乌黑的眼睛平静淡然地看着她。
从那时周箨就很不一样。
所以时欢想,他可能会不屑于参加这种活动,就没有再开口邀请。
三年之后,周箨以语、数、外三科全部是优秀A等成绩加上两项奥数竞赛奖项,升入东华中学初中部的重点班后,除了时欢,所有在小区里追逐玩闹的孩子都被神色复杂的家长提着耳朵拎回家做作业和上补习班了。
而时爸爸和时妈妈的乐于天命疏于管教也并没有让时欢得到独一份的快乐——她一回头,突然就发现自己没有玩伴了。
她心情复杂地把目光放在了始作俑者周箨身上,准备重新夺回桃源里小天才的称号,向大人们证明即使是放学玩乐也可以成绩好……
但还没等时欢亲自动手,聪明又漂亮的周箨在那时就自己从小朋友的神坛上跌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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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和周阿姨搬来的第四年,桃源里小区里开始有了一则传言。
周箨和周阿姨是两个人搬来这里的,这么长的时间里,都从来没有任何人听说过有关周箨的爸爸的任何消息。而且,他跟周阿姨姓。
所以那则传言说,周箨是周阿姨在首都和一个大人物的私生子,为了躲避负面影响,才不得已从原本的住址搬来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