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夜里,坐落在山坳坳里的白家村就陷入静谧中,偶尔有狗吠声响起,声音在山谷中回荡,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
憨憨的墩子吃了晚饭,在家里走来走去,坐立不安,缠着妈妈来到隔壁的小白家,却见房门紧闭,屋后吹来寒风,瑟瑟作响,余者皆无。
村子里的白建平家,一家四口围坐在一起,杨怡挺着大肚子,悄悄瞄了一眼白志强,见他神情严肃,便把在肚子里酝酿的话咽了回去,保持沉默。
家里的氛围有些压抑,炭火在火盆中燃烧,房门没有紧闭,留了一条缝隙,夜风吹进来,吹的木炭火星四溅。
白建平大手一挡,把这些火星挡住,声音低沉地说:“我同意你妈的意见。”
白志强脸色变幻,不知道在想什么,既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但既然没有同意,便可以理解为无声的拒绝。他去年就和爸妈打了招呼,杨怡肚子大了后,请马兰花到堔城帮忙照顾,但如今,老妈决定留下来照顾姜老师。
他沉默起身,径自回到房间,紧闭房门。
县城医院里,小白坐在病床边,和奶奶说话,时不时唱支歌。
张老板说她唱歌好听,她的信心越来越足,也越来越喜欢唱歌了。
张叹在削苹果,奶奶侧头看了看他,忽然问道:“张老板,你是怎么和小白认识的?”
张叹说:“我家开了一家深夜学园,收留晚上没有大人照顾的小孩子,小白就在这个学园里。”
小白嚯嚯笑,说小红马好好玩,好多瓜娃子,有萌萌的妈妈丢了的小米,有懵懵的讲故事特别厉害的程程,有hiahia喜欢傻笑的喜儿,有淘气包惹事精的榴榴,还有讨厌鬼罗子康
她细数小红马学园的小朋友,津津乐道,每个人都能讲出一两点好玩的地方。
奶奶又简单地问了几个问题,最后说:“谢谢你。”
张叹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六瓣,摆放在碟子里,递给奶奶,“不用谢,做的都是我力所能及的事。”
“这些天难为你们了,你和你女朋友都是好人。”
奶奶把切好的苹果给了小白,小白跟张叹要走了削下来的苹果皮,惊叹于苹果皮竟然能连成一串,眼睛不禁放光。
她看着小白,怜爱地说:“我家小白是个好娃娃,她凶是因为缺乏安全感”
张叹认真听着,奶奶讲完后,沉默了片刻,问:“能帮我把护士叫进来吗?”
“好。”
张叹起身喊来护士,奶奶想擦拭身体。
护士准备了热水和毛巾,张叹关上门,来到走廊里,接了苏澜一个电话,互相聊了近况。
电话打完了,护士们提着水桶和毛巾也出来了。
奶奶的声音传出来,“张叹你进来吧。”
房间里显得空空荡荡,奶奶微微坐了起来,脑袋下垫了两个枕头,小白正在给她梳那满头银发。
“鹅鹅鹅哈看,大叔,小白在给奶奶梳头头哩。”
小家伙兴高采烈,以前都是奶奶给她梳头,现在她也能给奶奶梳头了。
“奶奶,你要西瓜头头吗?西瓜头头好阔爱嗷”
她想给奶奶梳一个西瓜头头,奶奶笑着说可以。
小白大笑,更加来劲,把奶奶的银发当成了橡皮泥,随意打扮。
她折腾了好一会儿奶奶的银发,西瓜头头梳不出来,因为她只会口嗨,最后简单地绑在了脑后,叹气说她要学学这个强项。
“爪子回事嘛,好多头发丝丝嗷。”
小白发现床单上掉了许多发丝,都是刚刚梳头时掉落的。
人年纪大了,头发开始脱落,这是自然现象。
奶奶笑着说没关系,她让小白给她讲故事。
这些天,小白每天晚上都会自告奋勇给奶奶讲故事,不管讲的好不好,反正她乐在其中。
“奶奶你想听啥子嘛?”
一瞬间的功夫,小白的脑袋瓜子里就跑出来十几个故事,她都想讲给奶奶听,一张小嘴巴根本不够用,要是有两张就好了。
奶奶说什么都可以,只要是小白讲的。
小白决定讲我想要月亮,奶奶一边听,一边努力给小白的那件大两岁的衣裳刺绣。
她只能平躺着,微微抬起头,艰难地刺绣,为了不出错,速度很慢很慢,好在已经没多少了。
她花了一晚上的时间,给小白的衣裳上绣了一只小萌虎,让小白穿上试了试。
只是大了两岁而已。
小白早晚能合身,只要等待就行。
夜深了,晚上下了起小雨,气温一下子降了好多,越来越冷。
值班的护士过来检查奶奶的情况,空调调高了一点。
张叹看了看手表,要带小白回酒店。
小白不愿走,想要留在这里,但被奶奶劝走了。
“奶奶,拜”
“小白再见。”
今晚病房里没有人守夜,只有大楼里值班的护士。
长长的陈旧的走廊里灯光昏沉,病房里,天花板上的灯关了,只有卫生间门口亮着一盏留夜灯,还有病床底下,贴近地板的墙壁上亮着两盏起夜灯。
灯光幽幽,奶奶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眼睛没有闭着,她此刻毫无睡意,心潮澎湃,汹涌浩荡,人生的画面一幕幕浮现。
窗外的雨先是小打小闹响了一阵,接着剧烈起来,愤怒起来,裹挟着狂风,吹打玻璃窗,接着渐渐势小,变成了淅淅沥沥,若有若无,趋于平静,最后归于来时的模样,风声雨声都没了,夜安静了。
多像是人生啊。
一场夜雨过后,应该已经凌晨了,走廊里许久没有传来脚步声,大家都睡了吧。
奶奶从被窝里伸出手,手中多了一个物件,她摁了一下,物件亮起了荧光,那是一只手机。
小白给她买的那只老年人手机。
她颤抖着手,手机没拿稳,掉在床上。
当她再次拿起时,枯槁的右手已经平稳,仿佛日前小白教她用手机的那次。
她打开手机录音功能,停顿片刻,努力组织语言。
平民百姓家,发生一点大事,就仿佛天上漏了个洞,暴雨倾盆,人船皆覆。
奶奶她摔了一跤,未曾想会引发这么多的艰难选择,牵动这么多人的生活命运。
每个人都在因为她的摔跤做选择,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么多天,终于想透彻了,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她的选择是,不麻烦别人。
她是个善良安静的人,从不愿麻烦人,坚持了一辈子,不想人生的关头,却给周围的人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
自从她摔倒的那一刻起,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个独立自主的人,在人格上她依然倔强地坚守着,但是在行动上,在身体上,她已经失去了独立自主的资格,她不得不用小孙女赚的钱治病,连吃饭和上厕所都不能自理,这怎么能称之为人呢。
她意识到自己成了一个麻烦,她最不愿意麻烦别人的麻烦。
这一刻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心底浮现。
她想到了死亡。
前些天去世的那位老人,让她看到了自己的将来。自己痛苦,身边的人也跟着痛苦。
按照一个人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她还有些时日,但她不愿躺在病床上苟延残喘,她想体面地告别这个世界。
这么一想,那个可怕的念头也并不可怕了。它不再是狰狞的、绝望的、让人发狂的,它竟然散发着希望,像春天山林中吹来的气息,带着草木复苏和泥土的芳香。
她大半辈子里,从来都面朝太阳,心向温暖,哪怕是丈夫去世,儿子去世,儿媳妇去世生活给了她一个又一个恶意的玩笑,她都能坚持,依然面带微笑,依然怀揣希望,依然期待明天。
她身经百战,千疮百孔,是把老骨头,温柔而倔强地抗争着,已经不惧任何风雨。
时到如今,命运对她失去了耐心,满怀恶意地要把她击倒。
她想体面的过一生,它偏偏不给。
但她并不怨恨,甚至要谢谢它,谢谢把恶意的玩笑给了她,而不是小白。
她全盘接下。
命运注定要失望了。
因为她不是陷于绝望而寻死,她是怀着希望决定奔赴死亡,就像迎接另一场浩大的胜利。
她是把自己施舍给命运,而不是被强取豪夺。
她一辈子没有输,最后也不能输了体面。
谁也无法击倒她,除非她自己卸下武装,摘下头盔,放下武器,解甲归天。
她的一生,多是被命运推着走,人生的最后一程,她要为自己做主,选择一条路,一路走好。
安静的病房里,奶奶一只手握着手机,举到嘴唇边,用尽余力,以清亮的声音说道:“我于昨晚走了,走时心如止水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小白但小白有你们,我没什么不放心了”
这是南京一位81岁的独居老人死前写的遗书的第一句,原句是“我于昨晚农历八月十五走了,走时心如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