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证悟到的真理,只是他自己的真理,而不是你的真理。
——印度哲人葛印卡
我学心理学已经近二十年,这个过程中,经常听到持有一些理论或看法的人说:“这就是真理!”
这样的说法,似乎在说,除非你也持有这一理论或看法,否则你就无法认识自己、揭开人性之谜或成为一个优秀的治疗师。
但我的经验显示,其实最重要的是,找到属于你自己的真理。
在北京大学心理学系读本科和研究生时,我很迷人本主义,尤其喜欢美国人本主义心理学家罗杰斯,尽管我的英语非常一般,但我还是从图书馆借了多本罗杰斯的原著,很慢很慢地去读他的文字,去体会其中的感觉。
同时,我很不喜欢弗洛伊德,觉得他太阴暗了,什么泛性论,什么性与攻击是人类的两大驱动力,什么童年决定论……这些太消极太晦暗了,我不喜欢,我更喜欢人本主义对美好人性的肯定。
与此相对应的是,我那时读人本主义的书籍和文章时,总是很有感触,并因此无形中接触了许多相关联的书籍,如马丁·布伯的《我与你》,美国思想家梭罗的《瓦尔登湖》,俄罗斯小说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系列著作,我国哲学家刘小枫的《沉重的肉身》,等等。在我看来,这些著作中,都有一种暖暖的感觉,都有对人性的信心。
也许是因为那时排斥精神分析,所以看弗洛伊德的原著时,尽管很喜欢他对人性的洞若观火的觉察力,但总是有些排斥,读不下去。读不下去,那就不勉强自己了,我一向如此,不强迫自己去做什么。
一直到2001年研究生毕业时,我都对精神分析没感觉。
但2005年开始主持《广州日报》的心理专栏时,我突然发现,自己这时对精神分析很有感觉了,很容易领悟精神分析学派的道理,而再读弗洛伊德的书,那种勉强感也消失了,读起来一点都不费力。
更有趣的是,2006年,我去上海参加中德班(中国与德国合作的一个培训精神分析的项目)的前一晚,做了一个梦。梦中,我杀死了秦桧的干儿子,当秦桧派来的兵马前来捉拿我时,我理直气壮地对他们说,我是弗洛伊德的使者,他们便不能拿我怎么样了。
醒来后,我的感触非常强烈,知道这是我一个重要的梦。对这个梦,我的理解是,秦桧的干儿子就是忠孝,因为他之所以能帮助宋高宗害死岳飞,根本原因是当时社会持有的一种极端主义,不过这个极端主义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在这种极端的三纲主义中,真正的道理就被忽视了,真正的人性就被抹杀了,而实际上也导致了忠君报国的岳飞被冤死了。
小时候,我读书无数,但多数都是大我8岁的哥哥的各种课本,和姐姐四处借来的《青年一代》《女子世界》等杂志,家中仅有的两本“大书”,一是《说岳全传》,一是法国文豪雨果的《悲惨世界》。《悲惨世界》读起来有点噩梦的感觉,我现在还记得那种沉重感,所以印象中只是读了几遍,而《说岳全传》,我读了不下一百遍,但奇怪的是,其中的情节,我长大后几乎全忘了。
原因或许是太难过了,看到几乎没有什么缺点的岳飞被冤死,那种感觉太难受了。那种感觉,后来在读台湾作家柏杨的一系列书时得到了共鸣。他说,我们这个民族的历史,就是英雄都没有好下场的历史,就是英雄气短而小人得志的历史。
但是,读秦朝以前的历史,这种感觉就很少有,即便是一些悲情故事,我也总有一种畅快感,而秦朝统一后的历史,这种感觉就越来越少,压抑和郁闷的感觉就越来越强,在秦桧和岳飞的故事上,这种感觉达到了顶点。
回过头来看,之所以小人得志而英雄气短,主要原因在于,小人真的可以如鱼得水地利用三纲五常这些似乎伟大的旗号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而英雄们常常是真的遵从这些教条,结果看不到人性的幽微之处。例如,岳飞立誓北伐,要迎回被金兵掠走的宋徽宗和宋钦宗,这是忠君的极致,但假若他真做到这一点,正在位的宋高宗该如何呢?北伐成功其实是宋高宗最惧怕的事情,所以岳飞才会在北伐成功在望的时候被一连十二道金牌召回,而后被秦桧害死。
在一个民族的层面上,忠君成了头号道德,而在一个家庭中,孝道成了头号道德。当孝道达到极端主义的层面时,孩子在父母前就没有了立足点,而女性在男性前就没有了话语权。可以说,孝道就是杀死孩子和女性的利器。
很多读者会猜测,为什么武志红老声讨孝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小时候被父母虐待过?这个我可以澄清一下,不是我被父母虐待过,而是父母被自己的祖辈压制得太厉害。
极端主义的三纲在我们这个国家延续了两千多年,它现在既停留在我们的意识层面,也是我们这个民族的集体无意识,而要破掉它,人本主义或许不够直接,而精神分析就非常直接,可以具体地理解人性的细微之处。
2005年6月,我开始主持心理专栏,而去上海中德班学精神分析,是2006年3月。这一段时间内,我又非常密集地听了无数家庭惨剧,觉得世界真苦,真的很想能帮人化解这种苦,也许是因为自己心中许了这样的愿望,所以在学精神分析前,潜意识已经做好了准备,并以“你会是弗洛伊德的使者”的方式传递了一个信号:精神分析可杀死秦桧的干儿子——忠孝。
人本主义、行为主义和精神分析是传统心理学的三大流派,这三者中,行为主义我自始至终很排斥,而人本主义和精神分析则有上述一个转变历程。也许最忠实的人本主义信徒会说,人本主义就是真理,而最忠实的精神分析信徒会说,弗洛伊德就是答案。但我的经验显示,对什么有感觉就学什么,那时候真是事半功倍,如果我没有内心的转变,从潜意识上成为“弗洛伊德的使者”,在大学时硬去学精神分析,那就是事倍功半了。
类似的故事还发生过几次。
一次是,当接触的神秘的东西越来越多时,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去了西藏旅游,而当所有人都被布达拉宫的奇幻景象震撼时,一个声音却对我说,这个布达拉宫其实是海市蜃楼。这个梦令我明白,至少在目前这一阶段,我对这些东西有一种排斥,我认为这是幻象。既然如此,我尊重自己就好了。
一次是,因为种种机缘,我开始越来越多地接触荣格的东西。当开始犹豫要不要认真去学荣格的心理分析时,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站在一个荒原上,荒原上只有稀疏的、枯黄的杂草和几个老鼠洞,而一个声音对我说,这是“荣格荒原”。这个梦令我明白,我那时内心深处对荣格缺乏认同,那我不必强迫自己去学荣格。
我这样说,并不是说那些神秘的东西不对,荣格的理论不好,而是说,我的内心目前对这些东西有一种排斥,那么,在这种排斥没有消失前,我最好去尊重这种排斥,否则就是对自己的一种不尊重。
关于人性的理论和看法有无数种,其中任何一种,假若有人对你说,这是唯一的真理,这是唯一的路。那我的理解是,这是一种强加,而且这会损害你自己的觉知力。其实,很多思想之所以能控制很多人,关键就在于这种强加,那时这种思想就是一种极端主义。相反,一旦允许对这种思想进行反思,信奉者都是自由地接受,不信奉者也不必被排斥甚至被杀死,那时自由和宽容就会产生,而信奉者也会是真正的信奉者。
任何一个理论都是一个模模糊糊的框架,它的价值就在于,能不能引出你的一些感受,而每一个感受都会打开你的一扇门,让你更深地发现自己。
所以,千万不要迷信任何理论,一个好的理论自然有一个体系,但这个大厦是靠不住的,它的价值不是让你膜拜,那样你会迷失自己,它的价值在于帮助你唤醒自己的感受,而每一个感受都会点燃你自己。
首先需要尊重自己的感受,我很想给出这样一个教条。
从高中开始,就不断有人问我,武志红,你累不累啊,整天思考这么多?在中德班学习时,班里有一个好朋友,我们整天在一起探讨彼此的发现。有一天她对我说,你很奇怪,你有那么多矛盾的想法,却为什么没得强迫症呢?如果换成别人,这真的就像是强迫症的表现。
现在想来,那么多人的问话和我这个朋友的纳闷,的确有他们的道理。如果我真的只是在思考,那么这真的会得强迫症。
但是,我的思考其实首先是为我的感觉服务的,思考总是第二位的,而感觉是第一位的。
一些重大的突破,总是先有一种感觉产生,然后内心中会升起一个念头,而围绕着这个感觉和念头,我会再做一些思考。这样的“思考”,是不会得强迫症的。其实,强迫症的真正核心内容是,“内在的父母”的声音拼命打压“内在的小孩”,而“内在的小孩”的声音微弱到似乎听不见了,这时思考就会脱离身体成为一种纯粹的思考。
或者,更准确的说法是,这时思考就是一种打架,A似乎有道理但不对,-A也似乎有道理但也不对,结果哪里也去不了了。
尊重自己目前的境界,尊重自己当下的感受,这是我一再强调的。但有意思的是,感受真的是靠不住的,因为当你真正做到尊重一个感受时,这种感受就会融化掉,接着更深一层感受就会产生。并且,这似乎会是一个无限发展的过程,最终你会抵达非常神奇的境界。
一位来访者的问题是,她太容易愤怒了,她希望改变但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那么,她首先可以尊重这个愤怒的存在,然后看一看,这个愤怒是什么。
这样做时,她发现,愤怒并不是全部。其实,愤怒产生前,先有一份悲伤发生,这个悲伤是更深的存在,而愤怒是为了防御这个悲伤的。
再接下来,就可以去尊重这份悲伤的存在,并去觉察它。但是,这样做的时候,她会非常的痛苦,非常的恐惧。那么,这种痛苦和恐惧也要尊重,不必非得说,“觉察悲伤”就是真理,你必须这么做才对。
实际上,将一种感觉或看法视为对,将另一种感觉或看法视为错,正是问题产生的原因。当将一种感觉或看法视为对时,我们就允许它出现在意识层面,而当将另一种感觉或看法视为错时,我们就会不允许它出现在意识层面,而将其压抑到潜意识中。
更进一步,当将一种感觉或看法视为绝对正确,而将另一种感觉或看法视为绝对错误时,就会导致极端主义产生,这时就会导致极度的压抑,人性就会被严重扭曲。三纲,如果只是比较轻度的存在,那么它们就是挺不错的东西。海灵格发现,假若一个家庭做到“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时,这个家庭就比较平衡而稳定。相应的,假若一个社会做到“君为臣纲”时,自然也会比较稳定。
但是,假如将三纲视为绝对正确,将孝道和忠君提升到无与伦比的高度,那么,非常严重的分裂就发生了。三纲绝对正确的基础其实是,君是完美的,父是完美的,夫是完美的,那样臣、子和妻才会心甘情愿地追随。但这种情况不可能存在,所以,百分之百心甘情愿的追随也不可能会发生,作为臣子、孩子和妻子一定会有种种不满。这时,假若这些不满不被允许发生,这并不意味着,它们不存在。相反,它们会有更可怕的存在——它们以种种扭曲的方式存在于潜意识之中。
并且,潜意识中的扭曲的存在,会妨碍一个人感受到真正的爱意。一个孩子可以对父母行为上好到顶点,但在睡梦中,他可能会对父母咬牙切齿。一个妻子可以在行为上做到近乎完美,但她可能会有虚无感,会觉得活着没有意义。
就算不想做一个彻底的证悟者,而只是想拥有幸福快乐美满的人生,我们也需要向内打开一个通道,与深藏于内心深处的爱意相连。要做这个工作,不是去倡导种种伟大的道理,而是去尊重真实的感受,这样做时,心就会像莲花一样逐渐盛开。
我听过很多故事,从中发现一个共同的道理:假若一个人对本应该挚爱的亲人有着不满、愤怒甚至仇恨,那么,允许不满、愤怒甚至仇恨在心中涌动,允许它们在一个不被批评的空间内存在,这些所谓负面的情绪会融化消解,最终爱意会再次流动,而那时的爱,就是真正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