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知道一切的问题都是出在自己身上,只要改变了自己,改变自己的心境,所有的外境,包括人、事、物都会境由心转地随之改变。
——摘自张德芬经典作品《遇见未知的自己》
流产(包括堕胎)是什么?
流产会给孕妇乃至一个家庭带来什么影响?
这些问题,在我们目前的社会中很少有人考虑。似乎普遍流行着一种看法——胎儿就是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流产带来的最大恶果就是影响了孕妇的身体健康。
也许是因为这种看法的流行,流产在我们这个社会中相当流行。不仅是在成人中流行——我知道无数对情侣流产不止一次,甚至也在青少年中流行——屡有报道说,每当假期来临,就会有很多十几岁的少女去医院堕胎。
这种将胎儿视为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的看法真是可怕,我在工作坊中多次看到,曾经数次流产的女子对胎儿是何等内疚,她们会因为这种内疚而毁掉自己的生活,她们用这种自毁的方式对胎儿说:“我杀死了你,我对不起你,我现在也杀死了自己的生活,我和你扯平了,请你原谅我。”
她们自毁的一个必然内容是伤害自己的感情。内疚是对自己的攻击,内疚太重了,自己承担不起,就会将攻击转向外部,于是愤怒就产生了。对流产的女子而言,她们最容易愤怒的对象就是导致其怀孕和流产的恋人。
所以,海灵格说,一旦流产发生,这对恋人的关系就意味着结束了。
我很喜欢海灵格的理论和治疗方法,但我的确觉得,他在很多地方过于武断,这种说法就是一个例子。
流产导致的内疚的确很重,的确会重到令很多女子无法承受,而将内疚转为对恋人的愤怒和自毁。但是,这种内疚是可以化解的,它并不是一定会导致一个亲密关系的结束。
尤其是我自己的一些治疗经验显示,这种内疚,并不是“被杀死”的胎儿的需要,而是流产的女子自己的需要。
流产的胎儿不想妈妈再生孩子?
27岁的Lisa是一家外企的经理,她一进我的咨询室就说,她想做妈妈,但她担心自己生不了孩子了。
她说话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一种很浓很浓的悲伤,我的身体似乎也随之变得沉重了很多。
我问她,你说的担心是一种什么样的担心,你能详细说说吗?
她的神情变得更加黯淡,接着讲了一个非常沉重的故事。
2001年,Lisa还是一个女大学生时,与男友发生性关系而怀孕。怀孕约40天时,她才发现,于是去医院做了人流。
做人流的时间是7月底。一开始,她很麻木,对做人流这件事一点感觉都没有,觉得这不过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罢了。但8月初的某一天,她的情绪突然崩溃,号啕大哭起来,眼泪和悲伤似乎无穷无尽,怎么都止不住。
从此,她的身体也突然崩溃,一下子有了很多问题,如盆腔炎。因而,她向学校请了一段时间的假,直到国庆节后她才去学校。
去学校的日期,她记得是10月5日。
时间是疗伤的良药,但这一点对Lisa并不成立。后来,她大学毕业,顺利找了一份好工作,她钟爱的男友也成了她丈夫,两人很恩爱,而公公婆婆对她也很好,总之一切顺利,但流产导致的悲伤不仅挥之不去,而且越来越浓。
此外,她还有一个隐隐的感觉——流产的胎儿恨她。因为这种怨恨,她很担心自己还能不能再怀孕。甚至,她心中似乎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说:“你再也生不了孩子了。”
2008年的国庆节,这种预言部分应验了。
她记得是10月5日,她和几个朋友去广州一家寺庙烧香,就在寺庙外,她摔了一跤,而这一跤导致她再次流产。并且,流产时,也是怀孕约40天。
这次流产的地点让Lisa感到恐怖,她觉得,这是第一个胎儿在报复她。它没有被生下来,它也不让其他生命在她的身体中孕育。
在第一次咨询中,基本上是Lisa在倾诉而我在聆听,我只是帮她梳理了一下两次流产在时间上的联系:都是怀孕约40天时流产,而且第二次流产的那一天也正是她第一次流产假期结束复学的那一天。
Lisa问,这些时间的巧合意味着什么呢?
我回答说,你自己内心深处知道答案,留意接下来一段时间内的梦,它或许会告诉你答案。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她做了一晚上的梦,绝大多数梦她不记得了,但她知道,这些梦都是同一个主题,和她唯一记得的梦应该是一回事,而这个唯一记得的梦无比鲜明。
梦中,她好像是在空中飞行,俯视一个小城市。她知道,这个小城市就是她的老家,她出生的地方,但它不是现在的样子,而像是几十年前的样子,古旧,有点破败。
她看到,这个小城市里都是二层的楼房。并且,每户人家的院子中都有两个硕大的鸡蛋,镶嵌在土褐色的肥沃而温暖的大地上。
她落下来,停到一户人家的楼顶。她看到,这户人家的院子中也有两个硕大的鸡蛋,一个鸡蛋已严重破裂,另一个鸡蛋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她隐约知道,这第二个鸡蛋还有生命力,只是蛋壳有一个地方很薄弱。
这个院子里还有一只母鸡,它很小,比两个鸡蛋小很多。
我和Lisa的第二次咨询,从解这个梦开始。解梦的方法很简单,就是角色代入和自由联想。角色代入即我让Lisa想象自己是梦中某一个事物,并以第一人称说出这个事物的感受和想法。如果有一些特殊的感受和想法出现,我会请Lisa回到自己的角色上,然后问这种特殊的感受和想法让她想到什么,这就是自由联想。
Lisa先讲述了一遍这个梦。接着,我请她闭上眼睛,坐得舒服一些,然后复述这个梦,复述得越详细越好,碰到一些关键的细节,我会不厌其烦地问她,这个细节有一些什么特征。
通过这些方式,她会重新进入那个梦的状态,就好像真的重新在梦中,但同时又多了一份清醒,这份清醒可以帮助她觉察。
第一个关键的角色就是在飞行的Lisa。当Lisa复述梦而讲到她落在那栋房子的房顶时,我问她,你有什么感受或想法?
她说,觉得那只母鸡太小了,它很慌张,不知道怎么面对已破碎的鸡蛋和有可能即将破碎的鸡蛋。
我请她详细描绘那只母鸡的样子,接着请她想象自己就是那只母鸡,然后问她,你有什么感受或想法?
她回答说,我觉得惶恐、害怕和虚弱,我的一个孩子破碎了,救不回来了,我好内疚,另一个孩子的蛋壳那么脆弱,我害怕它也会破碎。
我请她详细描绘那个破碎的鸡蛋的样子,并让她想象自己就是那个鸡蛋,然后问她,你有什么感受或想法?
前两次角色代入时,一切进行得很顺利,但这一次出现了困难。我请Lisa代入破碎鸡蛋的角色,但Lisa讲话时,却仍然以母鸡的角色说话,说 “我对不起你,你太可怜了”“请你原谅我,我这么虚弱,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求求你不要怨恨我”,等等。
我提醒Lisa这一点,让她回到自己的角色上,也即在房顶上俯视这个院子的Lisa的角色上,暂停一会儿。接着,我再请她代入破碎鸡蛋的角色,并特别提醒她要用“我”开头讲话。
这次很顺利,Lisa说:“我很平静,我觉得无所谓,事情已经这样了,我谁都不恨。”
最后,我请她详细描绘第二个鸡蛋的样子。她说,她看不清楚。
没关系,你可以描绘这个鸡蛋所在的位置,和它给你的感觉,“不清楚”也是一种细节。
她描绘了一番,尤其强调,第一个鸡蛋在第二个鸡蛋的左侧,两个鸡蛋挨得很近。
我请她代入第二个鸡蛋的角色,然后问她,你有什么感受或想法?
Lisa说:“我可怜旁边那个鸡蛋,我也同情母鸡,它真的是太瘦小了。”
显然,第一个鸡蛋对母鸡来说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而母鸡对第一个鸡蛋的内疚并不是第一个鸡蛋的需要,相反,第一个鸡蛋对自己的命运已很豁达了。所以,我让Lisa屡次代入母鸡的角色和第一个鸡蛋说话,也屡次代入第一个鸡蛋的角色和母鸡说话。
每当Lisa代入母鸡的角色时,总是痛哭流涕,非常内疚。一次,内疚到极点时,她激动地说:“妈妈会永远陪着你,妈妈哪里都不去,妈妈会一直在家里守着你……”
这也正是Lisa的生活写照,自从2001年那次流产后,Lisa变成了宅女,工作后尤甚,绝大多数时间都是生活在公司和家组成的两点一线上,只是有时会在丈夫的要求下才和他一起去见他的朋友。
这意味着,Lisa变成宅女,是在表达对第一个胎儿的忠诚。
本来我以为,当Lisa发现,内疚和悔恨只是母鸡的需要,而第一个鸡蛋其实很超脱时,她再代入母鸡角色时的内疚会减轻,但这种情况并未发生,相反,她的内疚反而越来越强。
突然间,她的身体颤抖起来,她用一种很特别的声音说:“它在这儿,它用眼睛直盯盯地看着我,它恨我,它不放过我。”
这声音充满恐惧,也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知道,Lisa有点陷入幻觉状态中了。于是,我请Lisa睁开眼睛,看着我的眼睛和我说话。
这样做,是我担心Lisa会彻底沉浸在这种幻觉中,我认为,她睁开眼睛会看见现实,这样就可以脱离这种幻觉了。
这是解梦、角色代入和意象对话等一些心理治疗技术的危险所在。本来,我们是因为受不了一些内在的恐怖意象而发展出种种自欺欺人的办法来防御它们的,这些技术绕过这些自欺欺人的方法,而让来访者直接去面对这些意象,但假若这时来访者承受不了,就可能会彻底崩溃。
所以,那一会儿我很着急,我一再请求Lisa睁开眼睛看着我。但她说,我不睁,它恨我,它应该恨我,我很残忍,我怎么可以做那么可怕的事情。她一边说,身体一边颤抖,同时泪如雨下。
既然如此,就不如继续一起面对这个意象。这也是心理医生的价值所在,如果来访者很信任心理医生,那么心理医生陪伴来访者一起面对害怕的意象,会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于是,我问她,它在哪里看着你?
她说,在她身体的左侧。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走过去蹲在她座位的左侧,握住她的手,问她,你现在觉得怎样?
她说好了很多。
我又问,你说的“它”是什么样子?你能详细地描绘它吗?
她说,她经常觉得,有一双婴儿的眼睛在看着她。一直以来,这双眼睛在她的脑海中都有些模糊,但去年,她真的见到了那样的眼睛。
你是怎样见到的?我继续问。
她说,是在一辆公共汽车上,她先上去,后来一位年轻的妈妈抱着一个男婴上来,并坐在她前面。
那个男婴只有几个月大,本来是一会儿看看这儿一会儿看看那儿,但看到她后,就直直地看着她,让她非常害怕,现在想起来还是害怕,她觉得这是仇恨的眼神。那一刻,她突然想,说不定这就是她的胎儿的转世。
我请她详细描绘这个男婴的眼神。她做这个工作时,越来越平静,身体渐渐不再颤抖也不再哭泣。描绘到最后,她突然说,她发现这个男孩并不恨她,他其实很像是在嘲笑她,嘲笑她放不下。
我回应说,就像是第一个鸡蛋要对母鸡说的话一样。
这时,她长舒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说,是啊,第一个鸡蛋真的不恨那只母鸡,那个男孩的眼神也不是仇恨,我的胎儿应该也不恨我,是我自己在恨。
她还突然明白,之所以那个男孩的眼神那么令她害怕,是因为她见到那个男孩的那一天,正好是她第二次怀孕的第一天。
明白这一点后,她又长舒了一口气说,看来那一天我太敏感了。
沉默了一会儿后,她继续说,是她自己在恨,因为她恨她妈妈。
原来,她在家排行老二,上面有一个姐姐。妈妈发现怀她时,也正好是怀孕约40天时。这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所以妈妈想打掉她,那几天先后吃了4服打胎药,但她的生命力是如此顽强,硬是活了下来。
她认为,因为这一点,她从小就对妈妈有一种强烈的怨恨,恨她为什么对自己如此残忍。
她还认为,她的身体之所以一直以来都很虚弱,这4服药要占主要原因。她经常想,要是没有这个先天的伤害,她的身体该更强壮,头脑也该更聪明,那该多么美好啊!
说着说着,她再度泪如雨下。但突然间,她说:“我明白了,我脑海中那个充满仇恨的婴儿的眼神不是别人的,而是我自己的,是我作为胎儿时,恨我自己的妈妈。”
我则补充说:“所以,你也认为,你的胎儿恨你这个妈妈。尽管解梦时你一再发现,那个破碎的鸡蛋并不怨恨母鸡,但你还是放不下这怨恨,怨恨和内疚是你的需要,而不是你的胎儿的需要。”
因不断有重要内容出现,这次咨询持续了一个半小时。咨询刚结束时,Lisa说,她觉得好沉重,不像上一次,当她第一次倾吐掉内心郁积已久的痛苦时,她感到轻松了很多。
但有意思的是,在那一天中,这种沉重似乎不断在转化,Lisa觉得自己的身心似乎被打开了,沉重转化为一波一波的能量在她身上振动,当天晚上,她整整一晚都不能入睡。
以前,一旦失眠,她会很难受,但这次失眠的体验却极其愉悦,而且不只是晚上,甚至白天上班后她一样觉得很愉悦,她那一天的工作效率都很高。
并且,到了第三次咨询时,她对这个梦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她想,梦中的那只母鸡更像是她的妈妈,而梦中破碎的鸡蛋不是她的胎儿,而是她没有出生的哥哥。
原来,Lisa妈妈怀的第一个孩子不是Lisa的姐姐,而是另一个孩子。在怀孕3个月时,妈妈去做体力活累着了,结果流产了。并且,各种迹象显示,这个胎儿应该是个男孩。
至于梦中第二个鸡蛋,Lisa觉得应该是她自己。这个鸡蛋因为4服打胎药而有些损伤,而且她还感觉,那个损伤的地方就是她的左肾。一直以来,她的左肾都有些疼痛,以至于她很小的时候就担心自己会不会得肾炎和尿毒症。
明白这一点后,在接下来的几天中,Lisa发现,她的左肾处越来越热,那种伴随她多年的憋疼的感觉逐渐在消失。
这两种解释都可能成立。海灵格早就发现,相同的命运会在一个家族中不断重复出现,一个经常发生的现象是,祖父母家有流产,而父母家也会有流产,而且流产的时间、次数经常有惊人的巧合。
这在Lisa的故事中有体现。Lisa一个哥哥流产了,她也险些流产,而她也有两个胎儿流产。并且,妈妈怀她约40天时不想要她而吃了4服打胎药试图打掉她,她两个胎儿流产也都发生在约40天时。这些都是惊人的巧合。
为什么会有这种巧合,也即轮回发生呢?
在我看来,答案是,我们太喜欢和痛苦对抗。Lisa的痛苦是,妈妈吃了4服打胎药而给她造成了种种影响。这是事实,但Lisa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总想这个事实如果不发生就好了,并因而怨恨妈妈。
怨恨妈妈想不要她,是Lisa对抗这个痛苦的方式。也就是说,她心理有了这样一个内在的结构——“胎儿痛恨妈妈曾想不要自己”。
这种内在的结构一旦存在,就会通过种种复杂的运作,而再次在Lisa的生命中展现出来,最终导致了她两次流产。
第一次流产后,新的痛苦又产生了,而新的对抗痛苦的方式也随之产生,结果这又催生了新的轮回。
怎样彻底化解这双重的轮回呢?
首先,Lisa已明白,她的第一个胎儿并不恨她,她的第一个胎儿并不需要她的内疚,“被堕胎的胎儿怨恨妈妈”是她自己的想法,也就是说,她将自己对妈妈的仇恨投射到自己的胎儿身上了,但这不是事实。
这种内疚化解掉后,她就可以更好地接受自己第一次堕胎的痛苦了,而接受已不可更改的事实带给自己的痛苦,可以真正化解掉这个轮回。
其次,Lisa需要学习彻底接受妈妈曾想不要自己而吃4服打胎药的事实,她需要从各个角度去看待这个事实,譬如站在妈妈、爸爸和其他一切重要相关人物的角度去认识并接受这个事实,最终彻底放下对妈妈的怨恨,以及深藏在怨恨背后的担心被抛弃的恐惧。
这样一来,她内在的“胎儿痛恨妈妈曾不要自己”的内在结构就会消融,而这个从妈妈身上开始的轮回就会终结。
咨询结束一段时间后,Lisa怀孕,后来顺利地生下了一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