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承受着巨大的身体折磨,他却是我们遇到的最懂得感谢生命的人,他这方面的人格特质,大大地增添了他身为一位治疗师和老师的说服力。
——杰夫里·萨德谈他的老师米尔顿·艾瑞克森
1919年,在美国一个农场,一场凶猛的脊髓灰质炎(俗称小儿麻痹症)袭击了一个17岁的少年,令他全身陷入瘫痪,除说话和眼动外不能做任何事情。
男孩的妈妈请来了三个医生,他们都对她说,没有指望了,你的儿子活不到明天了。
这个男孩则对自己说,他一定不能让医生们的断言实现。
于是,第二天医生们到来时,他不仅活着,而且精神更好了。他们对此感到惊讶,但他们接着又对男孩的妈妈做了一个残忍的断言:“你的儿子就算能活下来,也永远站不起来了,他会终生瘫痪。”
同样,这个男孩决心不让医生们的这个可怕的断言实现,他又成功了。过了数年后,他不仅站了起来,还在一个夏天,靠一艘独木舟、简单的粮食和露营设备以及一点点钱,独自一人畅游了一次密西西比河。
这个男孩的名字叫米尔顿·艾瑞克森,他后来成为享有全球声誉的催眠治疗大师,他可以说是这一神秘领域无可争议的No.1,也被认为是短程策略心理治疗的鼻祖。
艾瑞克森17岁开始的康复过程是一个生命的奇迹,这个奇迹是怎样得以实现的呢?
首先,他第一次深刻地领会了什么叫暗示。
暗示是催眠中的一个重要术语,通常意义上,催眠师会通过暗示来影响个案接受自己的诱导。
什么叫暗示呢?艾瑞克森回忆说,三个医生断言他活不到明天,这就是一个典型的暗示。假若艾瑞克森接受了这个暗示,真的相信自己活不到明天,那就可以说,三个医生对他成功地实现了催眠。
尽管当时还不是什么催眠大师,但艾瑞克森清晰地知道,这是三个医生不经意中想将他们的意志加在他身上,他决心挑战这个暗示,而他成功了。接着,医生们又发出第二个暗示——他永远站不起来了,他一样决心挑战这个暗示,他又成功了。与第一个挑战相比,这一挑战历程更艰难,而其中的细节也更为引人入胜。
艾瑞克森的妻子伊丽莎白说,艾瑞克森感染脊髓灰质炎后,他的妈妈和一名护士悉心照料他,而那名护士还采用了一种办法——一连串的热敷、按摩和移动瘫痪的四肢刺激艾瑞克森的身体。
但更重要也更激动人心的是艾瑞克森的独自探索。尽管不断遭受命运的打击,但艾瑞克森对他内在的力量一直保持着全然的信任。他深深地相信,意识层面的他并不知道该怎样康复,而他的潜意识深处会知道,所以他令自己的头脑和身体放松下来,而向着潜意识深处说:“我有一个想站起来的目标,请你帮我一个忙,请你指引我该怎么办。”
潜意识果真给了他答案。在全然放松的状态下,他心中映现出他儿时摘苹果的一个画面。
这个画面是真实的画面,他儿时的确曾这样摘过苹果,当时他非常快乐非常享受。
这一画面无比生动,细致入微,他的手缓缓地伸向树上的苹果,似乎被分解成了一系列的细小的动作,而他只是在全然放松又非常专注的情形下去体验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中手和身体的移动。
这个摘苹果的画面不断在他心中映现,而他则不断去体验每一个细小动作中手和身体移动的感受。
几个星期后,这一画面中牵扯到的肌肉恢复了轻度的行动能力,它们可以做这一画面中的动作了!
接下来,他不断重复这一工作。每当想达到一个什么样的康复目标时,他都将自己交给潜意识,请潜意识帮自己一个忙,而潜意识也总是不断映现出各种各样的答案,它们可能是类似摘苹果这样的一个画面,也可能是一个意象,或者是其他,但都能指引他达到康复的目的,而在这一过程中,他只需积极地听从潜意识的指引。
我在广州莲花山学习艾瑞克森发明的催眠治疗方法时,授课老师史蒂芬·吉利根博士是艾瑞克森的得意弟子。吉利根说,在这一康复过程中,艾瑞克森深深地懂得,意识或头脑中没有答案,如果他问头脑“我该怎么办”,那么他是找不到答案的,但每当他问自己更深的内在的潜意识时,潜意识总能告诉他答案。
整个自我康复过程,是一个深深的自我催眠过程,它的威力以及其中的丰富体验,后来成为艾瑞克森发展自己的催眠治疗办法取之不尽的资源。
艾瑞克森17岁开始的脊髓灰质炎的故事是一个传奇。不过,对艾瑞克森而言,类似这样的传奇也未免太多了一些。
他患有色盲、音盲、阅读障碍……
艾瑞克森是色盲,他的视觉只能对紫色有感觉。他还是一个罕见的音盲,听不到音调的变化,没有办法欣赏正常人称之为“音乐”的东西。
他有严重的阅读障碍,到了16岁时才发现,字典是从A排到Z的。小时候同学给他起了绰号“字典”,因为他常常连续数个小时都在看字典,同学以为他喜欢看字典,却不知道他不过是在找一个字,因为不知道字典的排序,他每次都是从第一页开始,逐个字逐个字地找。
既然只对紫色敏感,那么他就坦然享受一个“紫色主义者”的生活,穿紫色衣服,用紫色杯子,在紫色的办公室里工作,在紫色的家中居住……
6岁时,他走过一个教堂,教堂里很多人在进行合唱练习。因为是音盲,他听不到他们合唱的音乐,他只是纳闷,这一群人发出这么奇怪的声音,为什么却那么快乐?他看着看着,找到了一个答案,哦,他们在一起呼吸,呼吸的节奏是一致的,所以这么快乐。
于是,从6岁起,别人跟他讲话时,他就和别人一起呼吸。譬如老师讲课,他不去听老师讲什么,而是跟着老师的节奏呼吸,老师看着他,他就点头,发出“嘣嘣”的声音,这声音是踩着老师呼吸的节奏而发出的。别人都无法理解他到底在做什么,但有一个人和自己呼吸的节奏一致,会产生一种奇特的和谐。
这种节奏感成了艾瑞克森催眠的重要基础。在莲花山学催眠时,吉利根教我们去和个案保持同节奏的呼吸,我们要很努力才能做到这一点,而艾瑞克森从6岁起就可以很自然地做到这一点了。
甚至阅读障碍也帮助了艾瑞克森。16岁时的那个冬天,一天中午很冷,他待在地下室里用字典查一个字,突然间,仿佛一道白光照亮了整个地下室,艾瑞克森刹那间明白,原来字典是按照字母从A到Z排序的。那一刻,他深深地感谢内在的自己,把这个讯息留这么久才让他发现,因为这让他对英文有了更深的理解,他在无数次的逐字查询的路上学了更多。
许多正常人所拥有的与世界沟通的渠道,在艾瑞克森那里被命运无情地关闭了,但艾瑞克森反而因此打开了独特的通道。这些通道,本来正常人也有,只是,因为那些常见的通道太好使了,我们开始依赖它们,于是忽略了那些独特的通道,也是更为深邃、更富有价值的通道——与潜意识沟通的通道。
相比起艾瑞克森来,一般人拥有的命运的馈赠要多很多,然而,或许是拥有的东西太多了,我们反而喜欢抱怨,为什么我拥有的还不够多呢?为什么命运对我如此不公呢?
艾瑞克森恰恰相反,他对他所拥有的一切总是心存感激,他永远是在享受已拥有的资源,而不是将注意力放在欠缺上。
艾瑞克森70岁以后,只能坐在轮椅上。有一天晚上,吉利根去厨房里见艾瑞克森太太,看到艾瑞克森也在厨房,他穿着紫色的运动装,在切晚餐用的菜,非常投入,并对吉利根说:“我正在运动。”
脊髓灰质炎的后遗症跟随了艾瑞克森一辈子,他有过数次严重的复发,因为不断萎缩的肌肉,他本来可怜的视力和听力也不断在减损。尽管他传奇般地站了起来,但他右半边身体的肌肉几乎彻底失去了力量,他只能靠着少许的肋间肌和横膈膜呼吸。此外,他还患有痛风和轻微的肺气肿。
当他70多岁时,早晨是身体最疼痛的时候,通常他要花数小时来进行疼痛管理,要做很大的努力才能穿好衣服和刮胡子,但即便如此,他也保持着坦然的乐观。1974年的一天,他对萨德说:“今天凌晨4点,我觉得我可能会死掉,中午的时候,我很高兴我还活着,我从中午一直高兴到现在。”
艾瑞克森1980年过世,他的太太总结说:“他活到78岁,比他自己预期的久得多,直到过世前一周,他还是过着积极不懈的生活。”
他也将这种风格带到了其他地方,譬如在治疗中,他不会将时间浪费在个案有什么欠缺上,而是着力于个案已拥有的资源。
这种风格很早就展现在了他的生活中。小时候,在他家的农场,有时马会跑到外面,工人们要花很大力气将它们拉回来。因为马的力气很大,所以通常得几个大人一起拉一匹马才行,但幼小的艾瑞克森一个人就能将一匹马拉回马厩。他发现,马这时的“逆反”心理很重,人们拉它向西走,它就会努力向东走,那么,何不将它朝东拉呢,这样它会自动向西走。果不其然,当小艾瑞克森将马朝与马厩相反的方向拉时,马反而努力向马厩退,这时只需要用很小的力气就可以令它们回到马厩了。
可以将个案的所谓症状理解为这个故事中的马,一些治疗师可能会教育马朝马厩走,而艾瑞克森却会跟着马一起走,甚至还将它朝它想走的方向上推一把。
一次,艾瑞克森去治疗一个有被迫害妄想的精神分裂症患者。艾瑞克森进入病房时,他正在往窗户上钉钉子,他认为这样就可以防止敌人攻击他。艾瑞克森和他一起钉钉子,而且比他还认真。钉子钉好后,艾瑞克森建议把地板中的缝隙也缝起来,那样敌人就彻底没机会了。接着,艾瑞克森建议他和医院的医生护士一起加强医院的防范工作,不断扩大他的安全范围。这个患者一一接纳,随着这个工作的不断进展,他的防备范围,同时也是活动范围不断扩大,而他也逐渐从与世隔绝的孤独中走出来。
这是艾瑞克森的治疗风格,他从来不和个案的症状对抗,或攻击个案的逻辑。
很多人都将自己的一些“问题”视为敌人,试图消灭它,但艾瑞克森反而会建议他们接纳“问题”,同时用更优雅的方式去和“问题”共舞。一个有烟瘾的人想戒烟时,会将吸烟视为丑陋的敌人,而艾瑞克森会在催眠中让他以很慢的速度重演吸烟的动作,只是手里没有烟而已,但要很优雅地去做这个动作。
对此,吉利根形容说,这是中国书法的寓意,你要很有力地去表达,力透纸背,但同时又不会破坏纸张。这也像是弹钢琴,你可以猛敲键盘,但当你带着优雅去敲时,出来的就是一首曲子,而不是噪音了。
当个案学会优雅地表达自己任何意愿时,这个意愿背后藏着的力量就被人性化了,而所谓的“问题”也不再是问题。
优雅也罢,对“马”的信任或诱导也罢,这些都是外在的形式,而艾瑞克森催眠治疗的核心是,对潜意识的信任。
吉利根开始跟艾瑞克森学催眠时,NLP正在兴起,NLP的一个重要概念是“你可以模仿任何人”,而吉利根的偶像人物自然是自己传奇的老师,他去问艾瑞克森:“你工作时有没有很多景象?”
艾瑞克森回答说:“没有!”
“你有没有很多内在对话?”
“没有!”
“有很多身体的触觉吗?”
“没有!”
这段问答让吉利根陷入了绝望,他回忆说,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航海家,走到了世界的尽头,不知道还有什么路可以走,但他继续问:“那你到底有什么?”
艾瑞克森回答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是怎样进入催眠的,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进入催眠。我只知道,我有一个潜意识,你有一个潜意识,我们在同一个房间相处,所以,催眠是必然的。对于即将发生的一切,我很好奇,但到底会发生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但这很有效。”
后来,吉利根明白了老师的意思。我们通常处于一个找答案的状态,结果肌肉产生了压力,这就是所谓的紧张。但当我们全然信任潜意识,信任内在的灵性时,我们的身体会放松下来,这时,我们就穿越了由肌肉所组成的身体,而进入了“内在的身体”,或者说“内在的灵性的空间”,而答案会自然从这个空间升起,我们只需对此保有好奇就可以了。
催眠前和催眠中,催眠师都会对个案说“放松”,目的就是让个案的肌肉松弛下来,从而可以从“肌肉的身体”中脱离出来。或许很少有人达到过彻底的放松,而艾瑞克森却从可怕的脊髓灰质炎上学到了这一点。
被脊髓灰质炎击垮的人数不胜数,或许,多数人之所以被击垮,是因为将能量放在“我不想……我不要……”上,他们抗拒自己患有这一疾病的事实,而艾瑞克森尽管拒绝接受医生们的可怕断言,但他却从未和这一不幸较劲。这样一来,不仅他可以将生命能量放在自己能做什么上,他还从这一可怕的不幸中获取了资源——他穿越了“肌肉的身体”而深深地认识了自己“内在的身体”。
需要说明的是,这一“内在的身体”并不受自己支配,我们面对它时,重要的是信任,而不是指手画脚。摘苹果的那个疗愈性的画面,艾瑞克森没有期待它的出现,它是自然出现的,是艾瑞克森的内在灵性——我们每个人都有的内在灵性自然流动的结果。
吉利根说,这是他从老师那里学到的最好的东西:
当你不知道该怎么做时,就试着放松下来,对内心深处的潜意识说,请你教我。
一直以来,我对于控制、暗示和催眠都有相当的抵触,因为我认为,每个人都爱影响别人,喜欢让别人按自己的意思做事,而控制、暗示和催眠,就是在玩这样的游戏。
但现在越了解艾瑞克森,对催眠就越是多了一份好感,因为艾瑞克森有太多神奇的催眠治疗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