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造成我们与真我隔绝的东西都像黑暗一样,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拿觉知之光去照亮它们。
——摘自张德芬经典作品《遇见未知的自己》
每个周三,我的工作室会有一个学习小组进行聚会,跟着工作室的老师学习心理学。
在一次我主持的聚会中,我让一个学员分享她的感受,因为她在广州花10天时间学习了内观(印度一种最古老的禅修方法)。
她分享说,内观是教大家向内看,修习自己的觉察力和平等心。修习时间长达10天,按照老师的说法,修习中可能会不断进入新的境界,譬如5 ~ 6天时进入什么境界,7~8天时又进入什么境界等。
但是,她说自己什么境界都没进入,她能感受到的,除了身体的确变得敏感了一些外,就是身体的种种疼痛。
我也修习过内观,进入的境界也不算高,但我还是以老师的口吻说,学习内观最重要的是觉察力和平等心,你缺了平等心。平等心就是如实地看待并尊重你自己当前的境界,即便很好也不骄傲,即使一般也不自责,总之不和别人的境界去作比较。
在任何一个团体性的学习小组中,要保持这份平等心其实都很不容易,因为我们很容易在一个团体中失去定力。既想在团体中彰显自己,又急于在团体中找到归属感,于是,我们会急于自觉或不自觉地去使用一个团体所奉行的核心逻辑,让自己,也让别人觉得,在这个团体中,我们是很棒且很忠诚的一员。
譬如在内观中,对内在的觉察是最重要的内容。然而,有些人经常会听说A、B或C有一些神奇的体验,为了让自己不逊于别人,也为了证明自己属于这一团体,当自己没有那些神奇的体验时,就可能会着急,而去追求那些神奇的体验,甚至进行自我催眠,暗示自己有那些神奇的体验,或者干脆做欺骗的事情,本来没有什么神奇体验,但硬是对别人讲自己的体验多么神奇。
在我工作室的这个学习小组中,因为我和其他三位老师不断讲述感觉的重要性,而且在各种练习中也不断问学员“你的感受是什么”。于是,感受似乎就成了这个团体的核心逻辑,有种种细微感受的学员似乎就是正确而光荣的,感受比较粗糙甚至干脆就没什么感受的学员似乎就是错误而落后的。这些自觉或不自觉的想法,就是没有平等心。一旦失去平等心,大家可能就会自欺欺人,将自己的感受进行修饰或干脆编造感受。
这种情况发生时,老师的做法就非常重要。假若老师也失去平等心,认定这个团体就是追求那一核心逻辑的,从而鼓励或夸奖那些看起来在这一核心逻辑上表现好的,疏远或贬斥那些看起来在这一核心逻辑上表现差的,那么这个团体就会失去平衡,而且很容易演化出一些荒唐甚至可怕的事情。
在我看来,平等心,换成我自己喜欢的话语,就是尊重自己当下的境界,尊重自己内心中正在发生的事情,无论外界有何等压力,都不远离自己的内心。
有时,在一些极端情形下,为了自保,我们可能要欺骗一下别人,但无论如何,都不要欺骗自己。
如果你想学习心理学,或者你想了解人性或了解你自己,我认为这是至关重要的一点,是一切的基石。
所以,我对我的学习小组的成员说,我们的团体很重要,但比我们团体更重要或至少同等重要的是你们每个人自己。我希望,你们不是被团体的凝聚力给吸进来,而是你们稳稳地站在大地上,细致地感受你们的感受,逐渐靠拢团体。并且,有些时候,你们想暂时远离团体,那么也要尊重自己这个动力,这个动力,和你们想亲近团体的动力,是同样值得尊重的。
这一点,我们老祖宗早就讲过了,即孔子所说的“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只是,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因为种种原因,我们越来越远离这一点。因为封建社会的统治者和圣贤一起不断抛出忠孝仁义等种种核心逻辑,鼓励并强迫所有人奉行这些逻辑。
本来,忠孝仁义是不错的,但当我们越来越远离自己内心,而自欺欺人地去奉行这些东西时,就发生了鲁迅所说的仁义道德的字里行间到处藏着“吃人”二字的情况。
我自认为深知这一点,所以不希望我工作室的学习小组中发生这一类事情,也认真地建议,想学习心理学或想进行灵修的朋友首先要做到这一点——如实地看待并尊重自己目前的境界。
我曾在香港地区跟史蒂芬·吉利根学催眠。我还在广州上过吉利根老师两个星期的课程,收获极大,觉得已可以打满分。这次在香港地区收获更大,真不知该打多少分了。
不过,和所有的团体性课程一样,吉利根老师的这两个催眠课上,仍然有一个核心逻辑——你进入了多深的催眠。这是这个团体的压力,它很容易令一些人失去平衡,而顺从这个压力,结果与自己的真实内在暂时失去了联系。
课上,一个学员每天都端坐在椅子上,双目紧闭,似乎时时都在努力进入催眠状态。但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几十个人在一间大屋子里睡觉,突然一阵烟雾升起,有人中毒晕倒,警察守在门口排查,没有嫌疑的人一个个放走,最后屋子里剩下了两个外国人,他们就是嫌疑人。
这个学员知道我喜欢解梦,于是跟我讲了这个梦,问是什么意思。我不禁笑起来,因为梦的寓意实在太清晰了。我们正好是几十个人一起上课,被催眠时有时很像中毒晕倒,而授课的老师吉利根和一个助教都是外国人。显然,这是他的潜意识对催眠还有怀疑。
可以说,他白天的正襟危坐,是意识层面显示对催眠无比接受,而晚上的这个梦,是他潜意识层面对催眠还有怀疑。假若白天他意识不到自己这种怀疑,或排斥这种怀疑,他就是暂时远离了自己的内心。
的确,这种怀疑会暂时令自己不能进入很深的催眠。然而,假若他想进入更深的催眠,他必须看到并尊重这份怀疑,这样他才可能进入更深。相反,假若他看不到或排斥这份怀疑,那他进入的催眠状态就可能只是一种表演。
在做治疗时,我很喜欢使用解梦的技术。一次,和一个来访者谈到快结束的时候,她讲述了一个很重要的梦。这时已不适合进行解梦,所以我们约定下一次会面时再谈梦。
下一次,她如约而来,我请她坐得舒服一点,闭上眼睛,再谈一遍上次谈的那个梦,而且谈的时候仿佛自己重新进入了梦境。同时,我也加一句,就算进入不是很深也没问题,她只需要专注地讲述梦的细节就可以了。
我说完后,她闭上眼睛,端坐在沙发上并放松身体,但迟迟没开口。我问发生了什么,她说她暂时不想解梦。
在咨询中,也有一个压力,很多来访者想和心理医生建立好的关系,而倾向于按照心理医生的指示去行动,而且越积极越好,因为在咨询中,积极袒露似乎是正确的,消极和不袒露似乎是错误的。然而,合格的心理医生会知道,真实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来访者不想袒露自己,那么这份不袒露自己的动力的真实存在必须得到尊重。
所以,我问她,是什么样的动力让她暂时不想进行解梦。她静静体会了一会儿后说,她很担心,如果解梦进行得很好,她真的改变了,她和家人的关系就会发生剧烈变动,她担心会失去家人的关爱。
她担心失去家人的关爱,这是她当下的境界,她当下的真实内在,是在那一刻最需要被尊重的。所以,我和她探讨了这种担心,她从各个角度更深地认识了自己这份担心,发现它并非真如她想象的那么肯定。
再下一次,她到来后,又想进行解梦了,而这次解梦的效果非常好。
合格的治疗师都懂得这一点,更不用说像吉利根这样的治疗大师。在他的课上,我感受至深的一点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能如实地看待而且持有绝对的平等心给予尊重。
在香港的课上,一位男学员接受了吉利根的催眠。当时,我感觉到,他们两人建立了很深的链接,有一种很强的场在教室里涌动。但是,催眠结束后,这位男学员坦然说,他没进入很深的催眠,事实上,他一点画面或特殊的感觉都没有产生,可能他要到“晚上睡觉”时通过做梦才能找到一点画面。
吉利根老师如实地接受了他这一说法,而且预祝他说,“你会有一个光辉灿烂的未来”。
课下,我和那个学员交流,他说,他的理性一直太强了,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一次他没感受到什么特殊的。不过,他发现,吉利根老师的觉察力非常厉害,在进行催眠时,老师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针对他内心的感觉而说的,而他也的确因此和老师有了一种很强的链接感,但不管怎么说,很深的催眠的确没有发生,所以他坦然接受就好了。
他那份全然的坦然令我钦佩,我也想对他说,“你一定会有一个光辉灿烂的未来”,因为能如此坦然地承认没有被催眠大师催眠,同时又没有一丝挑战大师的意味儿,真是了不起。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一定是不寻常的人物。后来了解到,他的确是一个很不寻常的人物。
在两个星期的课上,吉利根老师所教授的一个重点内容是让我们形成互补或矛盾的意识。也即我经常在文中所写的,当你看到了A,也意味着你看到了-A。
譬如,你有了一个目标X,你想达到,但Y却发生了,X和Y是相互矛盾的,你该怎么办?
对此,吉利根老师有一系列练习可帮助我们同时容纳乃至融合X与Y。我想,这是对平等心的最佳学习方式之一。
同样重要的一点是,吉利根老师教我们认识到,催眠中遇到的任何事情都要给予尊重,而且你一旦尊重了催眠的意外,那么你会发现,这意外将是巨大的资源。
他说,这是他的老师米尔顿·艾瑞克森毕生的哲学。他讲了很多艾瑞克森的治疗故事,这些故事中,艾瑞克森都是在教他的来访者接受自己的真实存在。
一个女人的两颗门牙间有一个大缝,她因此自卑至极,认为因为这一点,不可能有男人爱她了,所以她想死,但在自杀前,她还是去找了艾瑞克森。
艾瑞克森说,她既然都想死了,那么在死前去做一件可怕的事情吧。她要练习用那个大缝去喷水。
这个女人练了一个月,可以通过那个牙缝喷很远的口水了。这时,艾瑞克森要她去做一件“很可怕”的事。躲在公司的饮水间,等她喜欢的男人进来后,趁他不注意将口水喷在他头上或脸上。
她这样做了,先含一口水,等那个男人进饮水间后,她喷到了他头上,然后拼命逃。
男人追上了她,问她要电话,后来爱上她,和她结婚,婚后生活非常幸福快乐,最后他们生了六个孩子,都擅长用牙缝喷口水。
艾瑞克森有一大堆这样的美妙故事,通过这些故事,我们会发现,尊重自己内在和外在的真实存在,是多么美的事情。
不幸的是,我们多数人通常既不尊重自己的真实存在,也不尊重别人的真实存在,而是生活在想象中,不仅希望自己生活在想象的世界,还希望别人也生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假若和想象不同,就不仅想对自己行使暴力,也想对别人行使暴力。
电视剧《蜗居》曾盛行一时,这部描述极高房价下可怜的白领生活的电视剧引起了很多纷争。有人致函国家广电总局,希望撤销《蜗居》的电视剧发行许可证,原因是该电视剧有歧视乙肝患者和携带者的剧情——姐姐郭海萍在开饭前对妹妹郭海藻说:“不洗手,回头得乙肝,找工作都没人要。”
的确,这个情节有问题,对乙肝患者和携带者有歧视,但假若因为这一点就要求禁播这部很有水准的电视剧,就是一种极端要求。这部电视剧可能因此而付出相应的代价,譬如道歉,或按照法律而进行赔偿等。假若这个情节只是道德问题而不是法律问题,那么它就不必负担任何法律责任,而只承受道德压力了。
社会是一个大团体,而在任何一个团体中,都会发生种种纷争。这时,非常重要的一点是,如实地看待这个纷争,并实事求是地解决纷争。相反,非常忌讳的一点是,动不动就上纲上线,以消灭对方为目的。并且,为了达到消灭对方的目标,甚至求助于自己本来抵触乃至反感的权力。
自漫长的封建社会以来,在中华民族这个大团体中,可以上纲上线的东西特别多,譬如儒家提出的三纲五常。三纲五常本来只是儒家的一个观点,但当它被统治者所利用而成为中华民族这个团体的核心逻辑后,有人把它当成了杀人工具。任何一个纷争中,双方都容易不断将纷争升级,而且很快升级到三纲五常上,于是这一方可以轻松找到借口“干掉”另一方,另一方也可以轻松找到借口消灭这一方。当然了,在“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三纲下,臣子、孩子和女性就成了绝对的弱势群体,被消灭的概率大大提升。
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党同伐异都是人性的一个恒常存在。一个成熟的团体,不得不允许党同伐异的存在——因为这不可能消失,同时要在法律上限制极端的党同伐异的发生。封建社会的成熟君主,多会使用这一权力手腕——任何时候都要保持至少两个臣子团体的存在,那样两个臣子团体的任何一个稍稍重要的争执,最后可能都会求助于君主,这是君主权力的保证。
关于《蜗居》歧视乙肝的争议,假如是在一个成熟的社会,它就限制在这部电视剧有这样一个情节的事实上。当然,观众可以上纲上线,电视剧制作方也可以上纲上线,不断寻找更高级的借口攻击对方,这是人类的本性,但在法律上,这种上纲上线不会发生,极端的党同伐异不会发生。
一个团体中,最为可怕的事件之一是团体没有法律或程序正义,一切争议处理的基石是团体领导者的人为判断。毕竟,像史蒂芬·吉利根这样的老师相当罕见,在绝大多数团体中,一旦最终权力的基石是团体领袖,那么就可能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
苏联时代有一个笑话:
三个人被关押在一间牢房,他们互相问为什么被关进来。
A回答说,因为我反对彼得罗夫。
B回答说,因为我赞成彼得罗夫。
C回答说,我就是彼得罗夫。
这类笑话,通常被视为在嘲讽极权领袖。但是,必须看到的一点是,极权的真正基础是,一个团体中,大家处理争议时太喜欢上纲上线,太喜欢极端的党同伐异。于是,随便一个冲突,都可能要上升到团体的核心逻辑或团体的生死存亡上。结果就是,团体领袖获得极大权力,而且可以随心所欲地消灭他人,没有任何依据,他的心就是依据。
所以,我们必须意识到,团体非常重要,但一个成熟而健康的团体的基石是,每一个人,或至少其中很多人,要做到实事求是地看待争议。更基本的基石是,看到并尊重自己的真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