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斯特,就是那个对数字格外精通而对简单的史实却一窍不通的病人,正站在我们的桌子前面,浑身上下抖个不停。
“艾略特,”他说道,喘了一口气,“我要上卫生间。我该怎么办?”他闭上嘴,上嘴唇严严实实地抿在下嘴唇上面。
艾略特把手放在切斯特的肩膀上,令人惊奇的是,他浑身停止了颤抖。
“没有问题,”他用平静而抚慰的声音说道。他朝这会儿正在房间另一头看着一本破破烂烂平装书的勤杂员点点头。
“总是查尔斯先生带你去的,记得吗?你过去告诉他你要上厕所就行了。”
他把手从切斯特的肩膀上移开,他又颤抖起来。
轻轻地,他把手放回去,颤抖又停止了。
“你不相信我?”他问道,凝视着他的眼睛。
“我相信你,”他坚持说,“但是我害怕。”
“你不是怕查尔斯先生吧,对吗?”艾略特心平气和地问。
“他总是把你照顾得很好。”
“我害怕我会尿在裤子里,”他用孩童般的嗓音答道。他垂目看着地面,窘得不敢直视艾略特的目光。
“看着我,”艾略特命令道。切斯特忠实地抬起了他的眼睛。
“没事的。你不会尿在裤子里的。我保证。好了,去告诉查尔斯先生你要做什么。”艾略特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彻底抽回了他的手。颤抖没有再发生。
“谢谢你,艾略特,”他转身离开时说道。他大概走了三步,便停下来使出吃奶的劲大声喊道:“查尔斯先生,我现在要小便了!”
我看见那个勤杂员从那本书顶部看过来,然后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
“他看上去好像不会对别人造成任何伤害,”我说。
“他为什么在这里?”
“历史念得太多了,”艾略特说。我等着下文,但是他就说了那么一句。
“历史念得太多了?我不明白。”
“是的,正因为这个。历史念得太多了。”他沉思起来。
“他花在看历史书上的时间太多了,过去最终成了他的整个现实。他要是在研究音乐史之类的东西的话,他也许可以去四处对人们说他是贝多芬。他研究的是越南战争。有一天,他认定自己在参战,被越军包围了。他额头上缠着一条大手帕,脸上涂满油脂,躲在穿过他居住的公寓楼地雨车库的蒸汽管上。没有人知道他在那儿藏了多数,握着他在哪家军用剩余物资商店买来的刺刀。他也许在那里猫了好几天,等着越军的到来。他们好端端地走过来,穿着西装,提着公文箱。切斯特认为自己是个侦察员,被派到前面去找到他的准确位置。他从管子上跳到那个可怜家伙的轿车上——后来才知道他是个保险推销员——刺伤了他的喉咙,任他流血身亡,而他却跑过车库去搜索更多的敌人。但是,你说得对,他对人没有伤害。他不会伤害一只苍蝇——至少在这里不会。”
又有几个病人摇晃着走了进来,在分散在大休息室各处的模压塑料椅子上坐下。他们走路的时候动作很慢,而他们坐着时,除了偶然的抽搐或突然的痉挛以外,几乎是一动也不动。他们不说话,气氛沉闷压抑,只有短促的一声呻吟或迅速抑制的呜咽会打破沉默。这使我想到了夜深时分老火车站或汽车站的情景,在那里,他乡异客们在人群拥挤的孤独中没完没了地等待,一直等到该他们上路的时候。
“他们在傍晚时都累了,”艾略特解释说。
“药物具有那种作用。”
艾略特看上去一点都不累。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我在那里时间越长,他就变得越精力充沛,越热情洋溢。我想也许是因为对外面有人来访他一定感到很激动。我开始起身告辞。
“也许我该走了。我们下次可以继续聊。”
他抓住我的手腕,紧紧握住。
“不,”他坚持说。
“你没有理由要走。我还没有告诉你为什么我认为你和我妻子有瓜葛哩。你不想知道吗?”
我又坐了下来,他松开我的胳膊。
“那不是真的,”我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有必要再次表示否认。是因为那念头曾经在我的脑海里闪现过,我仅仅为那念头,而不是事实,感到内疚?
他看着我的神情很奇怪。他双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似乎想看穿我的心思,但同时又好像在四处张望,像在观察日食:中间是一个又深又暗,不可穿透的点,那个点至少静止了片刻,周围是金光飞舞的、令人眼花缭乱的焰火。
“有一次我看见你和她在晚会上交谈。她总是那样,与最有魅力的男人说话。她喜欢让那种男人,有魅力的男人,发现她很有吸引力。那对她很重要。那是她给自己下的定义的一部分:一个对男人有吸引力的女人。”
我的确记得她,八面玲珑,傲慢任性,生着金褐色的头发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她跟你说话时,眼睛始终注视着你,她深深地吸引了你,使你觉得自己是个幸运儿,因此,你几乎不会注意到,轮到她聆听时,她的眼睛不停地环顾房间四周。你会情不自禁地注意到她的双手,瘦骨嶙峋的纤长手指看上去好像正准备抓取什么东西,攥紧什么东西,抢夺能抢到的任何东西。我不喜欢她,但那也许是我更加强烈地想要她的原因,如果她不是嫁给了我事务所里一个我觉得对他负有某种责任的副手的话。
“她是个很能吸引人的女人,”我听见我自己说道。
“她知道你是这样认为的。那个晚会之后,她经常用那个揶揄我。她告诉我说她是多么喜欢年老的男人。”还没等我完全意识到我有所反应,他就感觉到了我的反应。
“当年你与我现在的年龄差不多,”他说。
“她说如果她决定对我不忠的话,她也许会跟像你一样的什么人相好。”
最不容易消亡的东西是虚荣心,而不是希望。不然,我为什么非得要从一个被诊断为精神病的人的口中得到确切的说法,表明十二年以前我还年轻呢?
“年老些的男人?”我问道,耸起一条眉毛。
艾略特没有考虑我的反应。
“她总是野心勃勃。我想当一名教师,她却想让我成为一名律师。她使我相信我应该成为律师,告诉我她认为我会多么伟大,告诉我她是多么地相信我。于是,我相信了她说的话,因为我相信她。”他看了我一会儿,思索着他以前显然考虑过的什么事情。
“我总是按别人的看法来界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按那些我信任的人,我相信的人。不是人人都这样吗?根据别人对自己的看法来认识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或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当然,这样做的危险是,有一天你会发现,你再也不能相信他们了,你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事情了,你以前相信的一切都是谎言。这时候,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你孤独,你孑然一身,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回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展望。”
他狡黠地咧嘴一笑,一副愤世嫉俗的神情。
“所以他们把像我这样的人送进精神病院里,因为,毕竟,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本来就是某种失常现象,一种精神病,一种精神缺陷。但是,所幸的是,这种疾病是可以治愈的,或者至少是可以控制的,只要使用正确的摄生法治疗和药物治疗。可以控制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绝对地服从,温顺地接受。你同意他们告诉你的一切,照他们说的去做,相信他们叫你相信的每一件事情。你变得像外面的那些人一样疯癫。你不一定要信仰上帝,但是你他妈的最好得信仰高尔夫。”
“什么?”我问道,他眼睛里流露出的狂热神情比他的话更加令我吃惊。
“高尔夫?”
他看着我,好像是我疯了似的。
“是的,高尔夫。娱乐很好。和其他人融洽相处很好。把生活当作一场游戏。很好。不要为世界的精神错乱而心烦意乱。那很好。人人都信仰高尔夫。”
他的眼神变得更加狂野了,他的脑袋开始左右摇摆。
“琼喜欢高尔夫,还有网球,还有游泳,还有骑马。”他停住不说了,他那过度狂热的眼睛里流露出怀疑的神色。
“我想她不喜欢保龄球。并非她对保龄球本身有什么反感,你晓得。琼相信游戏。她只是认为正经人是不玩那种游戏的。保龄球在天平的一端,象棋在另一端。太费脑子了,她认为。无论她是怎样一个人,她总是在向上走。事实上,我想……”
那种情况又发生了,与先前同样可怕的发作,像某种魔力似的控制着他,把他的身体摇动得像一块柔软的抹布。而他却在不顾一切地试图找到一个关键的押韵字,以便冲开幽闭,使自己摆脱这种状况。
“我想……抢……讲……响……”他双眼凸出,脸涨得通红。
“两……厢……羌……强……”
发作过去了。他的眼睛里又有了生气,他的皮肤又变白了,听他的声调,你会觉得自己是在与一个完全正常的人交谈。
“我们刚才谈的是什么来着?”他问道,好像他只是一时忘了他刚才正在说的话似的。
“哦,对了,”我一提醒他,他便说道。
“琼。她想成功,当她遇到杰弗里斯并意识到他是多么想要她时,我认为她没有想到要抵抗。当时,我离成为可能的合伙人还有好几年的时间。她凭什么要为了她立即就可以拥有的东西而等待呢?”他看着我,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
“在你们的世界里——精神正常人的世界里——人人追逐的不就是瞬息的满足吗?
“当然我当时对那事一无所知。我仍然认为杰弗里斯是我的朋友。我有凭有据。当他不得不对外声明他的妻子不适合他时,他从他认识的所有人当中,从他可以请求帮助的所有律师当中选择了我来担当那个角色。在那件事发生以后,在他成了单身汉以后,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时间甚至比以前更多了。”
艾略特现在看上去极其平静,几乎是彻底放松了,仿佛我们是在谈论我们两人曾经都认识的某个人。
“是什么原因使你认为她和我有瓜葛?”我问。
“她开始对我撒谎。她下班后两小时才回家,对我说是因为接班的人打电话来说病了。但是,因为我担心她,我曾打电话到医院,却被告知她已经在正常时间下班回家了。她笨拙地编造着借口,说什么是临下班时发生的,电话总机不知道此事。我信了她。但是那种事情发生得越来越频繁了。每一次她都有借口。每一次我都相信她,或者尽量相信她。我的疑问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狂乱,她开始对这种现象进行分析,而不是解释她的迟归。她为我感到担心。她一再说,我是在凭空想像着什么,我陷入了变成妄想狂的危险之中。最后,在她迟归并胡编乱造出一些理由之后,我直截了当地说她有外遇了。
“‘你说,我与谁有外遇?’
“她看着我,神情高傲,一脸轻蔑。我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就一直爱着她,我们相识后六个月就结婚了,除了她以外,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她竟以这种样子看着我!我觉得好像有人把我的五脏六腑都掏出来了。我想死,当场就死;我想要停止呼吸。
“‘我不能这样生活下去,’她告诉我。‘我需要离开几天。我需要时间思考。’
“她走了三天,整个周末。星期一早晨她从医院打电话来与孩子们说话。她说她将回家吃晚饭。那天晚些时候,在审判休庭期间,我去见杰弗里斯。我需要找个人谈谈,像这种事情,他是我惟一能够信任的人。
“现在我可以看得非常清楚了:杰弗里斯坐在他的写字台后面,从他的眼镜上面看着我。‘星期六我一定是错过了你,’他说。我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在海岸,在索尔斯罕,在酒吧聚会上。我看见琼在饭店大厅里,与安托内利交谈。他们一定是在等你。我不能呆下去了,我是和其他一些人到那里去的。’
“我不能肯定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记不得那天下午审判中的任何事情,只记得我满脑子想的是回家,见到琼,试图使自己相信她能使我明白那全都不是真的。当我回到家时,她不在家,孩子们也不在家。几分钟后,门铃响了,当我开门时,一个陌生人交给我一张传票。琼提出了离婚。”
艾略特的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用拇指和食指支撑着颧骨和额角。他坐在那儿,陷入沉思之中。
“第二天,”不一会儿他说道,脸上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我精神崩溃了。当时我正在法庭上,案子刚审到一半。不管怎么说,那是他们告诉我的。我不记得了。”
他的眼神又变得集中了。
“那就是我为什么要杀你的原因。那是我当时能够想到的惟一一件要做的事,杀死你,因为你对我干了那种事情。”
一丝含意不明的微笑浮过他的嘴。
“当我没有杀死你时,杰弗里斯肯定很失望。他总是跟我讲一些有关你的事情,说你如何不择手段地去打赢官司,说总有一天你会受到惩罚的。他告诉我说你是他平生见过的最不道德的人,还说如果他不得不再次把你因蔑视法庭罪而关进监牢的话,他会判你三书天而不是三天。然后,别的人就必须来接手做那个案子的辩护律师,他说你从来就不该赢那个案子。”
他又想起了一些事情。
“他曾经告诉我,律师事务所里有的人不想要你做合伙人,不想让你在那里。他认识的一些人,那些人会很高兴,如果我是律师事务所里惟一的刑事辩护律师。你瞧他在饿什么。他从来不错过任何机会去挑起事端,去制造怨恨,想方设法使我认为,如果没有你的话,我会拥有我想要的一切。你是资深合伙人,是索负盛名的律师,而且最重要的是,你是拐走我妻子的人。”
艾略特又微笑起来,同样高深莫测的表情,暗示着他所说的话的字面意义背后有着某种更深的含义。他的手指捋过胡子,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快,然后,突然停止不捋了。
“也许杰弗里斯确实知道我会精神崩溃的,知道如果我真是那样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所说的事情很容易吸引人。不仅仅是因为整个事情很有逻辑性,而且,像大多数富有异国情调的东西一样,艾略特散发出一种奇特的吸引力。我在那里逗留的时间越长,就越是难以相信我是坐在精神病院里的一张桌子前与一个精神病患者谈话。
“有一个明显的疑问,艾略特,”我带着不自然的笑容说道。
“忘掉杰弗里斯说的关于我的话吧。为什么要设这样一个骗局?为什么你的妻子没有直接提出离婚?为什么要使你认为我卷入了此事?”
他毫不迟疑地做了回答,好像真相确凿,不可能有任何疑问似的。
“他们可承担不起丑闻带来的后果。法官是不应该与在他们眼皮底下执业的律师的老婆睡觉的。那样会使他们更难得到他们想要的其他东西。杰弗里斯不仅想要我的妻子,他还想要我的儿女。他自己从来没有过孩子。”
艾略特讲述这些的时候,好像那不仅是一个不证自明的事实,而且是一个与他没有任何直接关系的事实。他就是这样描述他精神崩溃之前发生的几乎每一件事情的。当然,我听过人们用某种超然的态度谈论他们自己,对他们自己的行为进行评判,但是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谈论自己的。对于艾略特来说,有一个时间上的断层,这是十分肯定的,就像我们把整个历史划分为公元前和公元后一样。当他谈起他入院以前发生的事情时,现在的他和当年的他之间没有任何联系。旧日的艾略特已经死了,据我最精确的判断,今天的艾略特一点也不怀念他。
艾略特的眼睛随着笑声熠熠发亮。
“如果所有这些听上去有点像妄想狂的话——那么,我是有点妄想狂,没错。幂管怎么说,他们是那样对我说的。当然,他们对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那么说的。偏执型精神分裂症。他们总是试图把它歪曲一点儿,使它听起来好像他们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似的。什么I型或II型啦,什么这个东西的错觉或者那个东西的错觉啦·什么急性的或者慢性的啦。他们说的时候总是很严肃,一本正经,总是带着那同一种忧郁的神情,慢慢打着手势,头向前倾,双手背在身后,肩膀下垂。你会以为他们是在教堂里,准备领受圣餐。偏执型精神分裂症。”他的眼睛变直,声音里充满了蔑视。
“他们用那个习惯语掩饰他们的无知。它赋予他们一种权力感。他们才是真正的偏执型精神分裂症患者。”
在房间的另一头,护理员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四周的病人都开始动起来。
“到上课的时间了,”艾略特解释道。他脸上的蔑视神情消失了。他的举止几乎十分有趣。
“工作人员称之为集体疗法;我们叫它上课。有几门不同的课。我个人最喜欢的是‘药物治疗管理’。我们了解我们的病症以及怎样去管理它们。”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欢笑,他半闭上眼睛以免大笑出来。
“想想看,”他声音嘶哑地小声说,“你对某人解释说他是一个偏执型精神分裂症患者。然后,好像这对于他是什么特大新闻似的,你解释要寻找的症状。你告诉他这些症状可以使用药物治疗进行控制,并告诉他诀窍是你一发现症状就要按照处方剂量服药。换句话说,你告诉他,他是个疯子,然后再告诉他,他可以做哪些有理智的事情,不至于使人知道他是个疯子。”
他的情绪之间似乎从来没有什么渐进的转换。
一会儿是这样,一会儿是那样。他过去一直愉快而诙谐;现在他看上去一本正经。
“奇怪的是,这种疗法看起来行之有效。有些人变得相当精于此道。他们学会去对付他们的疾病,去控制疾病,甚至利用疾病。他们有些人,我认为,甚至学会如何去隐藏在疾病后面。”
我不明白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隐藏在疾病后面?”
他的眼睛里又闪烁着愉快的目光。
“人人都在学着如何告诉人们他们希望听到的话——或者他们想看见的东西——不是吗?”
我开始问他一些别的事情,但是他突然移开目光,脸上表情全无。我还没来得及转身去看是怎么回事,他已起身,一动不动地站着。弗里德曼大夫用钥匙开锁时,铁丝网大门格格作响。
有些事情我必须知道,尽管我当时说不出我为什么要知道。也许那只是一种感觉,也许不仅仅是一种感觉,而是一种意识,觉得这事远不止他告诉我的那么多。
“艾略特,”我说,拉起他的胳膊。
“你出庭时谁是你的代表?是哪个律师受理你这个案子的?”
这时,弗里德曼大夫已经进了大门,在几英尺之外等着。艾略特看着我,耸耸肩膀。
“我记不得了。是杰弗里斯找的人。”
我们道了别,我转身要走。
“约瑟夫,”他喊道。
这是他惟一一次喊我的名字。
“你愿意帮我个忙吗?”
“当然,”我答道。
他把手伸进西装里面,当他掏东西时,我意识到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出庭,也就是他被送到州立医院那天穿的同一套西装。他递给我一个信封,问我是否能把它交给他的孩子们。这请求看起来似乎很奇怪。
“你不想把它从邮局寄出去?”
“我不能寄。我不知道他们住在哪儿。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我不能确信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你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为时已晚。他已经转身走开了。
“你知道他那样做是什么意思吗?”当我们往外走时,我问弗里德曼大夫。我瞥了信封一眼。信封正面写着“孩子们”,其他什么都没有,没有姓名,没有地址,除了那几个字以外一无所有。
“我想我知道,”弗里德曼解释说。
“很久以前——我来这里以前——他的孩子们显然是被他妻子的新丈夫收养了。”
“但那不可能,”我断言。
“只有经过父母的同意才能那样做。”然后,我突然想起。
“哦,天哪。当然!我真愚蠢,怎么没有想到那一点。”
“什么?”
“他们去了法庭——他的妻子和她的新丈夫,法庭剥夺了他的父亲权利。从法律的角度来说,他没有任何子女。他说他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就是这个意思。他们有了杰弗里斯这个新姓氏,他就不认识他们了,或者说他不想认识他们了。”
弗里德曼有礼貌地点点头。
“是的,我想那有可能,”他不带感情地说道。
“艾略特这人很难了解。这是个很难对付的病例——很有意思,但是有难度。”
我们来到了入口处的玻璃门前。弗里德曼开始推门,手依然放在门上,肩膀前耸,低着头,向下俯视着油毡地面。
“艾略特是个偏执型精神分裂症患者,”他声调忧郁地说道,抬起他的眼睛。
“你为什么发笑?”他问,对我的反应困惑不解。
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
“对不起,”我说,有点儿尴尬。
“我是在笑艾略特说的一些话。”
他对我的解释信以为真。他对脑子里同时想着几件事情的人们已经司空见惯了。
“如我所说,他是个偏执型精神分裂症患者,不像患这种病的某些病人,仅仅表现出少许几种症状,艾略特的症状似乎很多。”
“其中一种症状是卡在某个词上,然后重复一连串押韵的词,对吗?”
“是的。铿锵有力的声音。脑子里想的是某个事情,嘴里说出来的是错误信息,他说出来的不是完整表达思想的一连串词语,而是反了过来,是在某种意义上应该完成的词语。那是一种非常普遍的症状,而且,坦率地说,不是什么非常严重的症状。艾略特还有严重得多的问题。有时候他一连几天不说话。他沉默寡言,在那种情况下,根本没法接近他。你看见了你刚到时他的表情,那种恍惚迷蒙的凝视。不过,有时候,他会开始说话,语速极快,热烈兴奋,但有一半时间他的话毫无意义,或者出语像连珠炮似的,你搞不清楚他的话有没有意义。又有的时候,他的神志完全清醒,非常聪明。”
弗里德曼停下话头,观察着我的眼神。
“他还有什么地方像你记忆中的他吗?”
我不得不想一想。他完全不同了,但是,我已经看见了他的模样——他老了十二岁,是治疗罪犯的精神病院里的一个病人,而且我更加了解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因此,我怀疑我记忆中的他是否是我自己的想象,而不是过去那真实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