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有一家自助餐厅,”西恩对着吉米说道,“去喝杯咖啡吧。”
吉米不为所动,站在原地,在他女儿重新被盖上了一条白床单的尸体旁。他动手掀开床单一角,俯视着她的脸,仿佛那是一张浮现在井底的面孔,而他站在水井旁,一心只想纵身一跳,追随她而去。“停尸间同一栋楼里竟然有餐厅?”
“嗯。这栋大楼里还有很多别的单位。”
“感觉怪怪的,”吉米说道,语调冷淡,不带丝毫情绪,“搞病理解剖的家伙一进餐厅,所有人不都赶紧换座位,离他愈远愈好吗?”
西恩不确定这是不是刚刚受到严重刺激的人都会有的过度反应。“这我就不知道了,吉米。”
“呃,马可斯先生,”怀迪说道,“我知道这时机或许不很恰当,但我们还是有些问题不得不请您回答……”
吉米缓缓将床单盖了回去。他的嘴唇微微地蠕动了一阵,却不曾发出任何声音。他转头看着一手握笔、一手捧着小记事本的怀迪,仿佛很讶异房里还有这么一个人。他转过头去,定睛瞅着西恩。
“你有没有想过,”吉米说道,“一些微不足道的决定往往竟能扭转你整个生命前进的方向?”
西恩迎上他的目光。“怎么说?”
吉米苍白的脸上一片空洞。他眼珠微微往上一翻,仿佛在努力回想自己究竟将车钥匙丢到哪里去了似的。
“我以前听说过,希特勒的母亲怀他的时候,原本是打算去堕胎的,结果却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我还听说,他当初之所以离开维也纳,就是因为他一幅画也卖不出去。你想想,如果他那时卖出了一幅画,就一幅画,或者他妈真的去打了胎——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西恩?或者,比方说吧,有天早上你错过了公交车,于是你趁着等下班车的时间跑去买了第二杯咖啡,再顺手买了张刮刮乐彩票,结果却中奖了。这下可好,你再也不必等公交车了;你买了辆林肯车,每天开着上下班。但最后你却因此死在某场车祸里。想想看,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你错过了一班公交车。”
西恩望向怀迪。怀迪耸耸肩。
“不,”吉米说道,“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没疯。我头脑清醒得很。”
“我知道,吉米。”
“我只是说,我们的生命里有很多线,很多相互交叉牵连的线。你牵一发便要动全身。比方说吧,如果那天达拉斯下了雨,肯尼迪因而取消了乘敞篷车游行的计划。或者斯大林当初就留在神学院了。再或者,就说你和我吧,西恩,如果你和我当初都跟大卫·波以尔一起上了那辆车。”
“车?”怀迪说道,“什么车?”
西恩对他举起一只手,暂时堵住了他的问题,然后对着吉米说道:“我听得有点儿糊涂了。”
“是吗?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当初我们也上了那辆车,现在恐怕就不是这个模样了。你知道我的前妻玛丽塔,也就是凯蒂的生母。她是个美人,艳惊四座的大美人。你知道有些拉丁女人就是可以美到那种程度吧?就是美,美得几乎叫人不敢接近。而她自己也清楚得很。所以说,要想接近她,最好先回家称称自己几两重再说。我十六岁的时候可酷了,天不怕地不怕——妈的,约个马子出来有什么不敢的。我不但敢,还真的把她约出来了。一年后——妈的,一年后我也不过十七岁,根本还是个天杀的小孩子——我们就结婚了,那时她肚子里已经有了凯蒂。”
吉米缓缓地绕着女儿的尸体走,一圈又一圈。
“我要说的是,西恩——如果当初我们也上了那辆车,让那两个操他妈的变态载到哪个操他妈的地方去做了什么操他妈的事,整整四天——那时我们才几岁?顶多十一岁吧——我不相信我十六岁的时候还会嚣张到那种地步。我敢说我十之八九就给废得差不多了,你懂我的意思吧,妈的,把兴奋剂立得灵拿来当饭吃的那种废物。我敢说我根本不可能有那种胆子,敢去约像玛丽塔那样的女神出去。那样我们就不可能会有凯蒂。今天凯蒂也就不会让人杀死了躺在这里。这一切都是因为当初我们没上那辆车,西恩。这样说你听懂了吧?”
吉米瞪眼望着西恩,像是在等待某种证实或是确定;但他究竟想要他证实还是确定什么,西恩却毫无头绪。他看起来仿佛正在等待什么人来赦免他,赦免他小时候不曾上了那辆车的罪过,赦免他生了一个后来要被人杀死的女儿的罪过。
曾经有几次,西恩慢跑经过加农街时,会停下来,站在路中央,在当初他和吉米还有大卫·波以尔扭打成一团的地方,抬头就会看到那辆车,停在那里,虎视眈眈地等着他们。有几次,西恩感觉自己依然闻得到那股浓浓的苹果味;他还知道,如果自己猛地转头,转得够快的话,他将会看到那辆车驶向街角,他将会隔着后窗玻璃看到大卫·波以尔的脸,怔怔地望着他们,直到距离终于模糊了一切。
曾经有那么一次,在十年前的一次狂饮聚会上,血管里流窜着浓烈的波旁威士忌的西恩在恍惚中突然想到,或许他们其实全都上了那辆车。而过去几年和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场梦。他——还有吉米和大卫·波以尔——其实都还是让人关在地窖里的十一岁男孩,在黑暗中想象着自己活着逃出来后可以拥有的人生。
西恩以为这个想法会成为一夜狂饮醒来后一个遥远模糊的记忆,但它没有。它像是卡在鞋垫里的小石子,在西恩脑子里的某个角落找到了一个永久的栖身之所。
所以,西恩有时会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来到加农街,站在旧家前面,任由大卫·波以尔的脸孔闪过他的眼角,然后再慢慢消失,任由那股强烈的苹果味弥漫在他的鼻腔里,心里想着,不,快回来,不要跟他们走。
他迎向吉米渴望的目光。他有话想说。他想告诉他,是的,他也曾想过如果当初他们也上了那辆车,事情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他想告诉他,他确实曾经想象过那个与他擦肩而过的人生,而那个想象中的人生从此阴魂不散,在每个转角流连徘徊,像某个回荡在空气中的名字随微风溜进窗子。他想告诉吉米,他有时还是会从同一场噩梦中惊醒,那场脚底下的街道死命要把他往打开的车门里推送的噩梦。他还想告诉他,从那天起他就不再清楚自己这一生到底要做什么,要怎么过了。他想告诉他,他常常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自己的存在。
但此刻他们毕竟置身停尸间,吉米女儿冰冷的尸体就躺在他们之间那张冰冷的金属桌上。毕竟怀迪还拿着纸笔站在他们身边。于是,面对吉米写满整张脸的渴望和祈求,他只是淡淡地说道:“走吧,吉米。我们上楼去喝杯咖啡。”
安娜贝丝·马可斯在西恩眼里是个天杀的强悍的女人。坐在这个周日夜晚弥漫着一再热过的食物气味的冷冰冰的自助餐厅里,和两个冷冰冰的男人谈论着她那躺在七层楼底下停尸间里的继女,西恩看得出来她内心的煎熬,看得出来这一切正在一点一滴啃噬着她的心肺。但她就是强撑着,怎么也不肯倒下。她始终红着眼眶,但西恩一会儿便明白了,她并不打算让眼泪流出来。她拒绝在他俩面前崩溃悲泣。他妈的绝不。
谈话间,她好几次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她说着说着喉咙便哽住了,仿佛胸口藏了只拳头,四处出击挤压着她的器官。她举起一只手,狠狠地抵住胸口,嘴巴再撑开了点儿,等着,等着她终于抢到足够的氧气,好继续把话说完。
“她星期六下午四点半左右下班回到家里。”
“下班?马可斯太太?她在哪里上班?”
她指指吉米。“在我先生开的木屋超市。”
“就是东卡提基和白金汉大道转角那家吗?”怀迪说道,“全市最他妈好喝的咖啡就在那里。”
安娜贝丝继续说道:“她一回到家就去冲了澡。洗完澡出来,我们就一起吃了晚餐——等等,不,她没和我们一起吃。她上了桌,光和两个妹妹聊天,没动刀叉。她说她和伊芙和黛安约好了要一起出去吃。”
“她后来就是和这两个女孩一起出去的,是吗?”怀迪对着吉米说道。
吉米点点头。
“所以说,她没和你们一起吃晚餐……”怀迪说道。
安娜贝丝说道:“但她还是陪着一起上了桌,和两个妹妹聊得很起劲。她们聊下星期的游行,还有娜汀的初领圣体礼。然后她回房去,在房里讲了一会儿电话。然后应该是八点左右吧,她就出门去了。”
“你知道她在和什么人讲电话吗?”
安娜贝丝摇摇头。
“她房里的电话,”怀迪说道,“是她的个人专线吗?”
“是的。”
“你们介意我们向电话公司调阅那通电话的通话记录吗?”
安娜贝丝望向吉米,吉米说道:“不。不介意。”
“嗯,所以说,她是八点离开家里的。就你们所知,她是和她那两个朋友伊芙和黛安有约吧?”
“是的。”
“而你当时人还在店里是吗,马可斯先生?”
“嗯。我星期六值午班。从十二点到晚上八点都在店里。”
怀迪翻过一页笔记,对两人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很感谢你们的合作。我知道这并不容易。”
安娜贝丝点点头,然后转向吉米。“我打过电话给卡文了。”
“是吗?你和女孩们说过话了吗?”
“只和莎拉。我跟她说我们马上就回家了。就这样,我没跟她多说什么。”
“她问到凯蒂了吗?”
安娜贝丝点点头。
“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就跟她说我们马上就回家了。”安娜贝丝说道。西恩听到她说到“回家”两个字时,声音明显颤抖了起来。
她和吉米同时转头看向怀迪。怀迪再度露出一抹浅浅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微笑。
“我在此向两位保证——这决定是一路从市府大头那边传达下来的——这个案子我们绝对最优先处理。我们绝不会犯下任何错误。队上特别指派狄文警官承办本案,因为他是家属的朋友,而队上长官认为这层关系会让他更加全力以赴。他和我将全力合作侦办本案,我们一定会将伤害您爱女的歹徒绳之以法的。”
安娜贝丝一脸疑惑地看着西恩。“家属的朋友?我并不认识你啊。”
怀迪皱着眉,一段精心演说就这样被戳了个大洞。
西恩说道:“你先生和我是朋友,马可斯太太。”
“很久以前认识的朋友。”吉米说道。
“我们的父亲曾经同事过。”
安娜贝丝点点头,依然有些半信半疑。
怀迪说道:“马可斯先生,你星期六和你女儿共处了大半天,是这样吧?”
“是也不是,”吉米说道,“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后头忙。凯蒂则负责站柜台。”
“嗯,总之,你有没有注意到任何不寻常的迹象?比如说她举止有些怪异、紧张,或是害怕?还是说她曾经和客人起过冲突什么的?”
“至少我在的时候没有。我可以给你当天和她一起值早班的店员的电话。也许他会记得一些我到之前发生的事。”
“那就谢啦。你再想想看,你在的时候有没有发生过任何值得一提的事?”
“她看起来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就开开心心的。嗯,也许是有点儿……”
“有点儿什么?”
“没,也没什么。”
“马可斯先生,这时候任何蛛丝马迹都可能会对案情进展有所帮助。”
安娜贝丝身子往前一倾。“吉米?”
吉米一脸的困窘与无奈。“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呃,我坐在后头那张小办公桌前面的时候,曾经偶然抬头,刚好看到凯蒂站在门廊那边。她就站在那里,用吸管啜饮着一罐可乐,静静地盯着我瞧。”
“盯着你瞧?”
“嗯。然后,有那么一瞬间,她脸上的表情跟她五岁的时候像极了——有一次,我把她留在车子里,自己下车去买个东西——她当时的表情。嗯,没错,那次她后来还哭了——我想,那是因为那时她母亲刚去世,我又才出狱不久,所以每次我只要稍微离开她一会儿,哪怕只是一两分钟,她都会以为我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她那时脸上常常会出现这种表情……呃,不管她最后有没有哭出来,她脸上就是会出现这种表情,好像她正在为永远都不会再看到你做心理准备似的。”吉米清了清喉咙,深深地叹了口气,随即睁大了眼睛。“总之,我好多年没看过那个表情了,七八年总有了吧?但星期六有那么一瞬间,我确实在她脸上看到那种表情了。”
“好像她正在为永远不会再见到你做心理准备似的。”
“嗯。”吉米看着怀迪低头在笔记本上记上这一笔,“嘿,这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一个表情罢了。”
“你放心,马可斯先生。我也没打算要小题大作。这是我职责所在——我搜集一切大小线索,直到其中两三条终于能凑在一起,拼出个样子来为止。你说你坐过牢?”
安娜贝丝轻叹一声:“老天!”然后默默地摇摇头。
吉米整个身子往后一靠。“又来了。”
“我只是问问,没别的意思。”怀迪说道。
“是啊,如果我说我十五年前在西尔斯百货上班,你也会有一样的反应是吧?”吉米不屑地冷笑了一声。“我是因为一桩抢劫案坐的牢。两年,在鹿岛。你写好了没?这个线索会有助于你逮到杀害我女儿的凶手吗,警官大人?呃,我也只是问问,没别的意思。”
怀迪冷不防瞅了西恩一眼。
西恩说道:“吉米,别这样。大家都没有恶意。这话题到此为止,我们回到正题吧。”
“正题。”吉米说道。
“除了凯蒂看你的表情外,”西恩说道,“你还注意到别的什么不太寻常的迹象吗?”
吉米终于挪开了投在怀迪脸上的挑衅的目光,低头啜饮了一口咖啡。“就这样,没别的了。等等——那小子,布兰登·哈里斯——呃,不,不对,那已经是今天早上的事了。”
“他又是什么人?”
“他就住在附近,有时会来店里买东西,就这样。他今天早上来过店里,还特别问了凯蒂怎么不在,一副跟她有约还是什么的模样。不过他俩根本不认识,顶多打过几次照面罢了。他会这样问是有点儿奇怪,但其实也没什么。”
怀迪还是记下了这个名字。
“他会不会是凯蒂的男朋友之类的?”西恩问道。
“不可能。”
安娜贝丝插嘴道:“话不要说得这么满,吉米……”
“我反正就是知道,”吉米说道,“他不可能是她的男朋友。”
“绝对不可能?”西恩说道。
“绝对不可能。”
“你为什么这么确定?”
“嘿,西恩,你这他妈的是在做什么?在拷问我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吉米。我只是想问你,你为什么这么确定这个叫布兰登·哈里斯的小伙子不可能是凯蒂的男朋友,就这样而已。”
吉米仰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种事,做父亲的总是会知道。这答案你满意了吗?”
西恩决定暂时不再追问下去。他对着怀迪点点头,将发问的工作交还给他。
怀迪说道:“嗯,那我换个角度问吧——凯蒂目前有男朋友吗?”
“就我们所知,”安娜贝丝说道,“应该是没有。”
“那前任男友呢?有没有分手分得不愉快,或是什么人被她甩后很不甘心之类的事情?”
安娜贝丝和吉米互望了一眼,西恩感觉得到两人无言的交流:嫌疑犯。
“巴比·奥唐诺。”安娜贝丝终于开口说道。
怀迪放下笔,隔桌望着两人。“你们说的不会就是那个巴比·奥唐诺吧?”
吉米说道:“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我们说的就是那个二十七岁上下、专营古柯碱买卖兼拉皮条的巴比·奥唐诺。”
“就是他,”怀迪说道,“这名字我们队上可熟了。过去两年东白金汉一堆他妈的娄子全都是他捅出来的。”
“是啊,那他怎么到今天都还在外头逍遥呢?”
“关于这个,呃,马可斯先生,你得先了解一点,我们是州警队。您女儿这个案子要不是发生在州监公园里,我们也不会在这里。东白金汉大部分属于市警局辖区,我可没那分量替市警局的人说话。”
安娜贝丝说道:“好,这我会转告我朋友康妮。巴比·奥唐诺上回带人砸了她的花店。”
“他为什么砸了她的花店?”西恩问道。
“因为她拒绝付钱给他。”安娜贝丝说道。
“付钱给他做什么?”
“付钱给他要他不要砸她的店啊。”安娜贝丝说完又喝了一口咖啡。西恩心里暗忖——这女人确实悍。谁惹她谁就要倒大霉。
“所以说,你女儿和他交往过一阵。”怀迪说道。
安娜贝丝点点头。“交往没多久倒是。就几个月吧,嗯,吉米?他们去年十一月就分手了。”
“巴比·奥唐诺就这样放她走了吗?”怀迪问道。
马可斯夫妇再度交换了下眼神。“是有那么一晚,”吉米说道,“他带了他那只看门狗罗曼·法洛来家里闹过。”
“然后呢?”
“然后我们把话说得很清楚,把他请走了。”
“我们?我们是谁?”
安娜贝丝说道:“我几个哥哥就住在我们楼上和楼下的公寓里。他们很疼凯蒂。”
“萨维奇兄弟。”西恩告诉怀迪。
怀迪再度放下笔,用拇指和食指紧摁住眼角。“萨维奇兄弟。”
“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我无意冒犯,但是,马可斯太太,我确实有些担心这事情要是没处理好,可能会闹得很大。”怀迪低着头,一边按摩自己颈后的肌肉一边说道,“我绝对无意冒犯,但——”
“无意冒犯的意思就是你正打算要冒犯我。”
怀迪猛地抬头,带着一抹诧异的微笑盯着她看。“你这几位哥哥,马可斯太太,无须我明说,你应该也知道他们在外头的名声吧。”
安娜贝丝还之以同样坚定强硬的微笑。“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包尔斯警官。你大可不必兜着圈子说话。”
“几个月前,一个重案组的同事跟我提过,巴比·奥唐诺蠢蠢欲动,想要掺和高利贷和海洛因交易——而这两块大饼,据我所知,一直掌控在萨维奇兄弟手里。”
“除了在平顶区。”
“这话怎么说?”
“除了在平顶区,”吉米说道,一只手搭上了她太太的手,“这话的意思是说,他们拒绝在自己家门口做这些生意。”
“这也算敦亲睦邻之道是吧。”怀迪说道,接着便识趣地闭嘴片刻,给众人一些空间消化这句话。“不管怎样,平顶区既没人出头顶下这些生意,活脱脱就是块等着人去咬一口的大饼。这我没说错吧?而这,如果我掌握的消息正确无误的话,正是巴比·奥唐诺垂涎已久的。”
“然后呢?”吉米似乎有些坐不住了。
“然后怎样?”
“这又跟我女儿的死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怀迪说道,然后两手一挥,“这关系可大了,马可斯先生,因为他们双方就缺一个理由好正式开战。现在总算让他们等到了。”
吉米摇摇头,嘴角泛开一抹苦涩干硬的冷笑。
“哦,你不这么认为是吧,马可斯先生?”
吉米下巴一扬。“我认为,包尔斯警官,我们所谓的平顶区——或是尖顶区——很快就要消失了。然后一切犯罪活动也会跟着一起消失。而这不会是因为萨维奇兄弟或是巴比·奥唐诺,或是你们终于决定大举扫荡犯罪的缘故。这将会是因为银行利率降低,而房屋税、财产税不断调涨,郊区那些雅痞于是纷纷回心转意,决定搬回市区来住,因为郊区餐厅的饭真是他妈的难吃。而这些新来的居民,相信我,对海洛因或是路边十块钱一次的口交,抑或满街的酒吧,根本没有兴趣。他们有的是大好的前程、稳定的退休基金账户,还有拉风的德国车。所以说,当他们搬进来后——而这已经在进行中了——犯罪活动和一半的本地居民将不得不另谋出路。所以说,我根本不会去担心巴比·奥唐诺要向我老婆的兄弟宣战的事,包尔斯警官。宣战?为什么而战?”
“为眼前而战。”怀迪仍不死心。
吉米说道:“你真的认为奥唐诺是杀死我女儿的凶手?”
“我真的认为萨维奇兄弟绝对会把他视为头号嫌疑犯。我还认为有人势必得去跟他们谈谈,打消他们这个念头,好让我们警方有时间做好我们的工作。”
吉米与安娜贝丝并肩坐在桌子另一头,西恩试图解读他俩脸上的表情,却始终一无所获。
“吉米,”西恩说道,“没有这些横生的枝节,我们应该可以很快把这案子破了。”
“是吗?”吉米说道,“你保证吗,西恩?”
“我保证。不但破案,而且破得干净利落,绝对可以顺利将凶手定罪。”
“要多久?”
“什么?”
“还要多久你们才能逮到凶手?”
怀迪突然扬起一只手。“等等——你这是在和我们讨价还价吗,马可斯先生?”
“讨价还价?”吉米脸上再度浮现那种狱中囚犯特有的阴沉之气。
“正是,”怀迪说道,“因为我感受到——”
“你感受到?”
“某种威胁的成分。从你刚才与狄文警官的那番对话里头。”
“是这样吗?”吉米的语气一派无辜,眼底的阴郁却仍未褪去。
“你似乎打算给我们定一个期限。”怀迪说道。
“狄文警官向我保证你们一定会找到杀死我女儿的凶手。我只是问他这大约会发生在什么样的时间范围内罢了。”
“狄文警官,”怀迪说道,“并不主导侦破本案。是我,我才是本案的负责人。我们会彻底将本案调查个水落石出,马可斯先生、夫人,此刻我最不需要的就是,有人把我们对于萨维奇家族与奥唐诺集团之间正面冲突的顾虑当作某种谈判的筹码。要是让我嗅到这样的企图,我马上派人把那两伙人以妨碍公务的罪名通通逮起来丢进牢里,直到事情告一段落再说。”
几名工友端着餐盘经过他们附近,盘中那些湿软黏糊的食物不断冒出白色的蒸汽。西恩感觉弥漫在餐厅里的那股反复加热的食物的气味似乎更浓了,空气中的夜色似乎也愈发聚拢了过来。
“好,我懂了。就这样。”吉米说道,脸上泛开一抹刻意明朗的微笑。
“就怎样?”
“你们只管抓凶手。我不会挡你们的路的。”吉米起身离座,向妻子伸出一只手。“亲爱的?”
怀迪说道:“马可斯先生。”
吉米引着妻子起身,一边低头看向怀迪。
“楼下有一名州警会开车送你们回家,”怀迪说道,一只手往皮夹探去,“如果你又想到别的什么事情,随时打电话给我。”
吉米接过怀迪的名片,随手塞进裤袋里。
站起来后,安娜贝丝看来就没那么稳了;她晃晃悠悠地倚着吉米,仿佛她两脚都已化为液体。她将自己和吉米的手都捏得发白了。
“谢谢你们。”她轻声对着西恩和怀迪说道。
西恩看得出来,这一天下来的起伏煎熬终于攀上了她的脸、她的身体,开始沉沉地把她往下扯拉挤压。明晃晃的灯光无情地打在她脸上,西恩以为自己已经看到了她几十年后的模样——人世风浪在她身上同时留下了智慧与伤疤,她依旧傲然挺直背脊,叫人难以忽视。
西恩不知道这些话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在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划破冰冷的空气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开了口:“我们会抓到杀死凯蒂的凶手的,马可斯太太。我们一定会的。”
安娜贝丝的脸瞬间皱成一团,随即又恢复平静。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地点点头,倚着丈夫的身子微微晃动了一下。
“嗯,狄文先生,那就麻烦你们了。”
再度开车穿越市区时,手握方向盘的怀迪问道:“那什么上车没上车的到底怎么回事?”
西恩说道:“什么怎么回事?”
“马可斯说你们小时候差点儿上了什么车的事。”
“我们……”西恩右手往前探去,调整后视镜的角度,直到他可以看到后头成排闪烁的车灯,一个个雾蒙蒙的黄色光点,在迷茫的夜色中明灭跳动。“我们,妈的,呃,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吉米,还有那个叫大卫·波以尔的男孩,在我家前面的路边玩。我们那时差不多几岁——十一岁左右吧。总之,后来就来了一辆车,然后大卫·波以尔就被带走了。”
“绑架案吗?”
西恩点点头,目光依然流连在蜿蜒晃动的黄色灯河上头。“那两个家伙假装是警察。大卫被骗上了车,吉米和我没有。大卫失踪了四天,后来自己设法逃了出来。听说现在还住在平顶区。”
“他们后来逮到那两个王八蛋了吗?”
“一个车祸死了,另一个一年后被逮住了,后来没多久就在狱中上吊死了。”
“妈的,”怀迪说道,“我真他妈的希望有这么一座岛,就像那部史蒂夫·麦奎因的老片一样——有没有?里头所有演员说话都带法国腔,就他顶了个法国名字却不那样说话。片尾他用椰子壳绑了个浮筏,从悬崖跳下去逃了出来。看过吗?”
“没看过。”
“真是部好片。总之,我要说的是,他们应该弄座岛,专门关押那些鸡奸犯和恋童癖的王八蛋。完全与世隔绝,人犯只进不出,至于食物饮水就一星期空投个几次算了。第一次?操,照样判个无期徒刑扔到那岛上去。很抱歉,我们就是不能负担把你们放出来再去毒害世人的危险。因为这种病是会传染的,你知道吗?你会这么做通常就是因为当年有人对你这么做。就像麻风病一样,一个传一个,没完没了。所以我认为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把他们都扔到哪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以绝后患。这样一来,社会上这种人就会愈来愈少;几百年后,等那些变态全都死光了,再把整座岛卖了改建成地中海俱乐部之类的度假村就行了。以后的小孩就只会在传说中听到这些人——呃,这些进化前的人类——的故事,就像现在的小孩听鬼故事一样。”
西恩说道:“妈的,您老是吃错了药还是怎样,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有深度了?”
怀迪扮了个鬼脸,将车子开上了高架快速道。
“你那个老朋友马可斯,”他说道,“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他一定蹲过牢。你知道吗,蹲过牢的人身上总会有什么部位就是放松不下来。通常是肩膀。不用太久,就两年吧——整整两年,每一天,每一天里面的每一秒,你都战战兢兢提防着有人会从背后偷袭你,成了习惯之后,你这辈子就再也没法真的放松下来了。”
“他刚刚失去一个女儿,你可别忘了。压在他肩膀上的或许是这件事。”
怀迪摇摇头。“不对。这件事现在还在他的胃里。你看见他老是突然皱眉头没有?那是丧女之恸沉淀在他胃里,在那里发酸翻搅。这我看过不知多少次了。可说到肩膀呢,那就一定是蹲过牢没错。”
西恩将目光自后视镜上移开,茫然地望向高架道上对向车道的漫漫车河。一对对子弹似的眼睛朝他们射过来,倏地又与他们擦身而过,没入夜色之中。他感觉这整座城市紧紧地朝他们围过来:那些摩天大楼,那些廉价公寓,那些办公大楼,那些停车塔,那些运动场酒吧夜总会和教堂。他知道没人会在乎这片灯海中偶尔有哪一盏灯突然熄掉了。新点上的灯亦然,没人会注意。但它们就是兀自亮着闪着,明明灭灭,摆动着摇晃着,直直地瞪着你,就像此刻——他和怀迪两人栖身于这辆小车内,成了车河中的一组红黄小光点,一路与无数同样的红黄光点交会错开,闪烁摇曳的光束一遍遍划过又一片庸庸碌碌的周日夜空。
往哪里去?
朝着熄灭的灯光,傻子。朝着破碎的玻璃。
午夜过后,安娜贝丝与女孩们终于沉沉睡去,而早些时候一听到消息就赶过来的瑟莱丝——安娜贝丝的表妹——也终于在沙发上躺平了,吉米踱下楼去,坐在他们与住在同一栋楼里的萨维奇兄弟共享的前廊阶梯上。
他带着西恩的棒球手套,虽然他的拇指早已塞不进去,勉强套上也只塞得下半只手掌,他还是戴着它,坐在那里,凝望着四车道的白金汉大道,静静地把玩着一颗棒球。皮革摩擦的声响似乎总能安抚他体内的某些东西。
吉米一直都喜欢在夜里独坐于此。对街的一排商家早已熄了灯,灰蒙蒙一片。白天熙攘嘈杂的商店街到了夜里总会笼罩在一片奇异的静默中,某种独特诡异的静默。弥漫在日光下的那些声响从未走远,只是暂时被收起来,仿佛被吸入了某副巨大的肺叶中,而巨人屏息等待,等着天光一开便要将这些声响释放出来。他信任这片静默,也愿意拥抱这片静默,因为他知道,静默只是暂时俘虏了声响,迟早总会将那些熟悉而温暖的声响还诸大街。所以他怎么也无法想象乡间的生活:在那里,静默本身即是一种声响,而寂静是精致的、一碰即碎的东西。
他确实喜欢这片静默,喜欢这种蠢蠢欲动的平静。这一夜到刚才为止始终充满种种声响,种种激烈的声响,他老婆他女儿的嘤嘤啜泣、悲叹与哀号。西恩·狄文派了两名警探,布莱克与罗森塔尔,来家里搜查凯蒂的房间。他俩目光低垂,不断低声道歉,一边仔细地翻查房里的大小抽屉和床底,而吉米只希望他俩能闭嘴,他妈的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愈快结束愈好。最后,除了凯蒂内衣抽屉里的七百元现钞,他们并没有找到任何不寻常的东西。他们让吉米看过那叠崭新的钞票,以及她那本印有“已注销”钢印的银行存折——最后一笔存款是在周五下午被取走的。
吉米没有答案。他也很意外。但这一天有太多意外,他已经麻木了。
“我们可以宰了他。”
威尔踱进前廊,顺手递给吉米一罐啤酒。他赤着脚,在吉米身旁坐下。
“你是说奥唐诺吗?”
威尔点点头。“我他妈的乐意极了。”
“你认为是他杀了凯蒂?”
威尔点点头。“不然就是他派人下的手。你以为呢?凯蒂那两个朋友就一点儿也不怀疑。她们说她们昨晚在一家酒吧里让罗曼·法洛遇上了,那王八蛋还威胁凯蒂。”
“威胁她?”
“嗯,反正就是给她吃了顿刺头,好像她还是奥唐诺的女朋友似的。唉,不然你说嘛,吉米,不是他还会是谁?”
吉米说道:“这我还不能确定。”
“确定之后呢?你打算怎么做?”
吉米放下手套,扯开啤酒拉环。他缓缓地喝了一大口。“这我也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