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米站在黄色的警方封锁线外,面对着一整排警察,西恩则径自穿过草丛往公园里头走,甚至不曾回头看一眼。
“马可斯先生,”一个叫杰弗兹的警察说道,“要不要来杯咖啡还是什么的?”警察的目光始终落在吉米的额头上,一边用拇指指背搔着肚腹。吉米可以从他的目光和姿态中嗅到一丝混杂着轻蔑的同情。西恩刚刚帮两人介绍过;他告诉吉米这位是杰弗兹警官,人很不错,然后告诉杰弗兹,吉米就是,嗯,是那辆遭遗弃的车子车主的父亲,好好照顾他。还有就是待会儿托芭特一到场就赶紧给他们介绍一下。吉米猜想这位托芭特要不就是警方的心理医生,要不就是哪个蓬头垢面、欠了一屁股学生贷款、车子里头闻起来像汉堡王的社会工作人员。
他没有理会杰弗兹,反而朝站在对街的查克·萨维奇走去。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吉米?”
吉米摇摇头。他确信,要是他试着把心里的感觉转换成言语,他一定会吐自己和查克一身。
“你带手机了吗?”
“带了。”查克的手在防风夹克底下一阵摸索。吉米接过手机,直接拨了查号台的号码,听到电话里传来录音人声,询问他欲查询电话所在州与城市名。开口前他犹疑了一秒,脑海里浮现一个画面——他的声音沿着铜线走过一英里又一英里,然后倏地被卷入一个无底洞般的旋涡中,再传入一部怪兽般有着闪闪红眼的超巨型计算机内部。
“查哪里?”计算机说道。
“恰克起司餐厅。”吉米突然感到一阵难堪和厌恶,厌恶自己竟然必须站在大街上,在他女儿空荡荡的车子附近,对着话筒说出这样一个可笑至极的名字。他几乎想把这支该死的电话塞进嘴里,狠狠地咽下去,想听到它被挤压得支离破碎的声响。
他照着计算机给的号码拨通了电话。接电话的家伙显然没有把听筒挂好,只是随意搁在柜台上;吉米听到他们在呼叫他妻子的名字:“安娜贝丝·马可斯?安娜贝丝·马可斯?麻烦请与柜台联络!”吉米听到阵阵寻人的铃声,还听到七八十个小孩子在那边追逐打闹、互相拉扯头发、尖叫,而几个成人则试图盖过他们的声音镇住场面,然后他听到他们又呼叫了一遍安娜贝丝的名字。吉米想象她应声抬头的模样,有些不解,有些疲倦,而刚刚才在圣西西莉亚初领圣体的那群小孩子则在她四周推挤着争食比萨饼。
然后他听到了她的声音,隐隐约约:“你们找我吗?”
有那么一瞬间,吉米几乎想挂掉电话。他要跟她说什么?在什么也不确定的情况下,他能跟她说什么?说他的恐惧?说他那些疯狂的念头和想象?让她和女孩们再多享受一会儿无知的平静不是很好吗?
但他知道今天这一早上下来已经够了;他要是不在第一时间通知她,只是自己站在雪梨街上,在凯蒂的车子旁边心急如焚,安娜贝丝一定会很伤心。她日后一旦想起自己和女孩们被蒙在鼓里,在恰克起司餐厅开开心心地吃喝,一定会觉得很不应该,很不堪,甚至会觉得一切开心都是假的。她会因此而恨他。
他再度听到听筒里传来她隐约的声音:“这个吗?”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移动声。“喂?”
“宝贝。”在他不得不清喉咙之前,他努力挤出了两个字。
“吉米?”她的声音底下隐藏着一丝愠怒,“你在哪里?”
“我……呃……我在雪梨街。”
“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找到她的车了,安娜贝丝。”
“谁的车?”
“凯蒂的车。”
“等等,‘他们’?他们是谁?警察吗?”
“嗯。凯蒂她……她失踪了。在州监公园里头。”
“哦,老天。哦,不,不会吧?不,哦不,吉米。”
吉米可以感觉到那些原本让他压抑在心底的东西一下子全都涌上来了——那种恐慌,那种可怕的确定感,那些恐怖的念头。
“现在什么都还不确定。只知道她的车在这里停了一夜,条子——”
“我的老天,吉米!”
“正在公园里搜索。一大堆条子。所以——”
“你在哪里?”
“我在雪梨街上。听好——”
“你他妈的在街上做什么?你为什么没进去?”
“他们不让我进去。”
“他们?去他妈的他们!他们是谁?那是他们的女儿吗?”
“听好,我——”
“你才给我听好——你给我进公园去!老天。她说不定受伤了,孤零零躺在里头什么地方,等着你去救她。”
“这我当然知道,可是他们——”
“我马上到!”
“好。”
“进公园去,吉米。老天。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挂上了电话。
吉米将电话还给查克。他明白安娜贝丝说得没错。她说得一点儿都没错;他一下子醒了过来——他一辈子都会为自己刚刚这四十五分钟的无能后悔不已,永远无法正视这般无能畏缩的自己。曾几何时他竟然变成了这种废物,在心爱的女儿失踪的关头竟然只会缩头缩脑地对着他妈的死条子一味哦,是的,嗯,好,嗯,没问题,嗯您怎么说我怎么做。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什么时候阉了自己的老二,交出来以换取,妈的,换取什么?换取别人的赞许,说你是个他妈的好公民?
他转向查克。“你后备厢备胎底下那把断线钳还在吧?”
查克露出一脸被人逮个正着的表情。“唉,总要混口饭吃嘛,吉米。”
“你车子停在哪里?”
“在前头,道斯街转角那边。”
吉米转身大步向前,查克赶紧跟了上去。“我们是要闯进去,对吗?”
吉米点点头,加快了脚步。
西恩往绕着市民花园围墙迂回而行的那段慢跑小径走去,沿路跟蹲在花丛草丛间采集证据的警察们打着招呼;从其中许多人紧绷的脸上,西恩知道他们也已经知道了。事实上,此刻整个公园都笼罩在某种无比凝重的气氛中——西恩曾几次在凶案现场感受过这种气氛,那是对宿命、对他人命定的不幸的默然接受。
进公园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知道她是凶多吉少了,但所有人在心中的某个角落,西恩知道,总还怀着那么一丝丝的希望。这就是他们的工作:你来到现场,一切其实早已了然于胸,但你就是想花尽可能长的时间去努力,努力证实自己是错的。西恩去年办过一桩婴儿失踪案:一对年轻体面的白人夫妻报警宣称他们的小宝宝失踪了,当时还曾引来不少媒体的注意,但西恩和承办这个案子的每个警察都心知肚明,这对夫妻根本是在诈唬他们,小宝宝其实早就死了。但他们还是得照规矩来,安慰这一对冷血混账,轻声跟他们保证宝宝不会有事的,循线追查那一条条一下就断了的线索。结果,当天黄昏,他们就在那对夫妻屋里的地下室楼梯下面找到了婴儿的尸体,装在一个装吸尘器的纸袋里,塞进楼梯下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西恩看到一个菜鸟警察倚在巡逻车旁抖肩抽泣,其他警察看起来虽然愤怒,却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仿佛他们前一晚都做了这么个狗屎梦。
所以你就带着这种体会回了家,带着它去了酒吧或是局里的更衣室——某种无奈的接受和体会,体会到人类就是这样他妈的既蠢又坏,还常常坏到了骨子里;他们一开口八成是在说谎,而当他们没来由地同所有人失去联络的时候,八成就是挂了,给人干掉了,甚或更糟。
而最糟的通常不是直接的被害人——他们反正死了挂了,不再有任何感觉了。受苦最深的是那些爱过他们却活了下来的人们。他们通常就此变成行尸走肉,拖着脚步过完这一生,身体里除了血肉与器官外,空无一物;他们将变得刀枪不入,对苦对痛都不再有感觉,因为他们已经学到了一件事:最糟糕最恐怖的噩梦有时确实会变成现实。
比如说吉米吧。西恩不知道自己要怎么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唉,没错,她死了。你女儿死了,吉米。什么人把她带走了,永远永远不会回来了。吉米,已经经历过一次丧妻之恸的吉米。妈的。嘿,你猜怎样,吉米——上帝说你还欠他一笔,他这回是来收账的。希望这次之后你们就算扯平了,老兄。好吧,改天见。
西恩快步通过那座木板桥,沿着小径走向像一群观众似的围绕着旧银幕的大树。银幕侧面有一道往上通向后台的楼梯,一伙人聚集在楼梯附近。西恩看到凯伦·休斯拿着相机猛按快门,怀迪·包尔斯则靠在楼梯顶端的门边,不时往里头看看,再低头做笔记,而助理法医则跪在凯伦·休斯旁边。另外,还有一大群穿着制服的州警队队员和波士顿市警局的警员在大树间来回穿梭,康利和索萨则低头研究着楼梯上的什么东西,而双方人马的大头头们——市警局的法兰克·柯劳塞与州警队的马汀·傅列尔(西恩的顶头上司)——则稍微离得远了点儿,站在银幕下方的长方形舞台前交头接耳。
如果助理法医判定死者是在公园里断的气,那么这案子就归州警队办,然后这就会变成西恩和怀迪的工作。然后西恩就必须去通知吉米。然后西恩就必须去深入死者的生活,着了迷似的拿着放大镜去感受去想象去看。然后西恩就必须设法把案子破了,好给每个人一个假象,一个事情终于了结的假象。
当然,波士顿警局还是可能会要求接手。因为公园四周毕竟全属于市警局的辖区,因为案子的第一现场是在属市警局管辖的雪梨街上;傅列尔有权决定要不要将这案子交出来。西恩确定这将会是一个引来媒体高度关注的大案子。发生在公园里的凶杀案,死者陈尸地点甚至就在那个正迅速上升为当地流行文化地标的旧银幕附近。目前他们还嗅不出任何明显的动机。当然也没有凶手,除非他现在正躺在凯蒂·马可斯身边——这种可能性很低,否则西恩早就该听说了。毫无疑问,这案子一定会闹得很大;毕竟过去这几年整个波士顿地区都不曾出现过这样耸人听闻的案子。妈的,这下可好,公园里恐怕要挤满流着口水的媒体了。
西恩一点儿也不想接下这个案子;但按照多年来的经验,他一旦有了这样的想法,简直就是事情一定会落到他头上的保证书。他缓缓沿着斜坡往下,朝银幕下方走去,一路紧盯着柯劳塞和傅列尔不放,企图从他俩的身体语言里读出最后的判决。如果里头真是凯蒂·马可斯的话——西恩以为这应该错不了——平顶区一定会爆炸。吉米就算了——他恐怕得过上好一段行尸走肉的日子。但萨维奇兄弟呢?他想都不敢想。光是在重案组,他们每个人的前科资料就已经很他妈的可观了,而这还只是州警队这边的数据。西恩听说市警局那边流传着一个说法,他们说局里没有至少关着一个萨维奇兄弟的周六夜晚简直就像日食一样稀少——有的警察甚至坚持要亲自去牢房那边探探头才肯真的相信。
银幕下方的舞台前,柯劳塞轻点了一下头,而傅列尔则来回张望,直到终于碰上了西恩的目光——西恩明白这意味着这案子确定要由他和怀迪接下了。他看到银幕下方的树丛叶片上沾了少许喷溅的血迹,而通往后台的阶梯上也沾了不少。
始终低头研究着楼梯上的血迹的康利和索萨抬起头来,神色凝重地对西恩点了点下巴,然后继续回去打量台阶之间的缝隙。凯伦·休斯终于挺直腰杆,拇指在相机圆轴上一扳,西恩便听到了底片沙沙卷动的声音。她从袋子里摸出一卷新底片,然后翻开相机的背壳;西恩发现她金黄色头发的两鬓与刘海儿部分的颜色显得尤其深。她面无表情地瞄了西恩一眼,低头取出拍完的胶卷,重新装入一卷。
怀迪跪坐在助理法医身边,西恩听到他微微提高嗓音,轻呼了一声:“什么?”
“就我说的那样。”
“你现在就能确定是这样吗?”
“还不敢说百分之百,不过我有把握。”
“妈的。”怀迪转过头,看到西恩往这边走来;他对着他摇摇头,然后伸出一根拇指往助理法医那边比画了几下。
西恩跟在两人身后走上楼梯,随着前方两人的肩膀往下一降,他的视野也陡然加宽了。他的目光沿着门廊缓缓前进,终于落在那具蜷着的尸体上——狭长的门廊宽不过三英尺,尸体呈坐姿,背靠在西恩左手边的墙上,膝盖曲起,两脚紧紧抵住他右手边那道墙;这姿态让西恩想起了超音波屏幕上的胚胎。她赤裸的左脚沾满了泥巴,脚踝上挂着几片勉强还看得出来曾经是只袜子的破布。她右脚穿着一只式样简单的黑色平底鞋,同样沾满了已经干掉的泥巴。她虽然在市民花园附近就掉了一只鞋,却设法又逃了这么长一段路,甚至没让另一只鞋也掉了。凶手显然一路紧追,但她却摸进这里来,试图躲避。这意味着她曾一度摆脱凶手;这也就是说,凶手曾一度因为某些原因而减慢了速度。
“索萨。”他唤道。
“什么事?”
“找几个人再仔细搜一遍通往银幕的这段慢跑小径。要他们尤其注意树丛草丛这些小地方,看有没有衣服碎片或者被刮下来的皮肤组织之类的东西。”
“我们已经找人来采脚印了。”
“很好。不过我们需要更多人手。你可以吗?”
“可以。”
西恩再度看向尸体。她穿了件质料柔软的深色长裤,一件海军蓝的宽领上衣,红色外套则被扯破刮破了;这应该是她的周末外出服,西恩判断,平顶区出身的年轻女孩平日不会这么精心打扮。她应该是去了什么不错的地方,也许是去约会。
但她最后却缩在这个狭窄阴暗的走道里,断送了性命。这堵发霉的墙壁或许是她最后看到的东西,这湿冷的霉味或许渗进了她吸进肺里的最后一口空气。
她看来仿佛是到这里躲雨的,躲避某一场猩红的血雨;她的头发、脸颊,还有衣服,全让那红色的雨水泼湿、浸透了。她曲起的膝盖几乎抵在她胸前,她右手握拳,手肘顶在右膝上,紧握的拳头依然掩在耳畔。这姿态再度让西恩想起一个孩子,而不是女人,掩耳蜷缩在角落里,想要赶走那些恼人的噪音。求求你停下来,求求你,这姿势仿佛正在说道。求求你停下来。
怀迪闪开身子,西恩在门廊前蹲下。在她身上与身下的殷红鲜血和墙壁散发的强烈霉味底下,西恩依稀闻到了一丝香水味,淡淡的,有点儿甜,有点儿挑逗;这若有似无的甜香让西恩想起了高中时代那些多半在漆黑的车子里进行的约会——那几乎已经紧张到不听使唤、笨拙地想解开拨开层层衣物的手指,那带电般的接触。在残留的红色雨水底下,西恩看到她手腕、前臂和脚踝附近有多处深紫色的瘀伤。
“她被打了?”西恩说道。
“看起来应该是。看到她脸上这一摊血了没?那是从她头顶的一道裂伤流出来的。伤口很深,王八蛋不知道拿什么打的,不过照这程度看来,那凶器八成也让他打断了。”
尸体再过去的那段走道里塞满了杂物——木板木条,以及一堆像是舞台道具的东西:木帆船、教堂尖顶、一个像是威尼斯凤尾船船首的东西。她根本无路可逃。她一进到这里就完全动弹不得了。一路追杀她的人一旦追进这里,她就只能坐以待毙。而他确实追进来了。
凶手推门进来,她却只能缩着身子,用单薄的四肢紧紧抱住自己,作为唯一的保护。西恩抬起头,端详着那张半掩在紧握的拳头底下的脸庞。也是一片殷红。她的眼睛像她的拳头一样,紧紧地闭上了,试着想象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当初或许是因为恐惧而紧闭的眼帘,此刻僵硬地永远闭上了。
“是她吗?”怀迪·包尔斯问道。
“呃?”
“凯瑟琳·马可斯,”怀迪说道,“那是她吗?”
“嗯。”西恩说道。她下巴右侧有一道弯弯的疤痕,随时间渐渐褪色变淡,不注意看根本看不出来;但当你在附近街上遇到凯蒂·马可斯的时候,却又很难不去留意那道旧疤,这或许是因为她其他部分是如此完美无瑕。她的脸庞是她那黝黑骨感的母亲的完美翻版,间或掺杂了她父亲那种不羁之气,他那淡色的眼珠和头发。
“百分之百确定吗?”助理法医问道。
“百分之九十九吧。”西恩说道,“还是要请她父亲到停尸间认过尸才能定。不过,嗯,是她,没错。”
“你看到她后脑了吗?”怀迪凑过来,用一支笔撩起披散在她肩上的长发。
西恩探过头去,看到她头盖骨后侧给掀去了一小块,整个后颈全是暗红色的鲜血。
“你是要告诉我她最后是死于枪伤吗?”他转头看着助理法医。
法医点点头。“在我看来应该是枪伤。”
西恩往后一靠,避开那股混杂了香水、血腥、发霉的墙壁以及潮湿的木头的味道的气味。他突然有一股冲动,想要挪开凯蒂·马可斯耳畔那只紧握的拳头,仿佛这样一来她身上那些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乌紫和瘀青就会消失无踪,那些暗红的血迹就会挥发掉,而她将会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站起来,走出这个阴暗潮湿的墓穴。
他听到他的右方传来一阵骚动;好几个人同时大叫,然后是窸窸窣窣的跑步声,几只警犬发出愤怒的咆哮。他转过头去,看到吉米·马可斯和查克·萨维奇突破重围穿过树丛,自修剪整齐的青绿色草坪斜坡——那是夏日前来观赏剧团户外公演的人们铺毯子席地而坐的地方——俯冲下来。
至少有八个制服警员和两个便衣警察试企图围捕他们,查克果然一下就被拦下来了。但吉米不但动作快,而且无比机灵滑溜;他左一闪右一躲,轻松地冲过了封锁线,把一大群气喘吁吁的警察甩在后头。如果不是斜坡上那一个踉跄,他恐怕会这么一路闯到银幕前,只有原本就站在那里的柯劳塞和傅列尔还有机会阻挡住他。
但他确实踩空了那么一步。他整个身子往前扑倒在湿滑的草地上,下巴着地,继续向下滑行,目光却始终紧咬住西恩不放。一名年轻力壮、体型如高中足球队边锋的州警,一个箭步跟着扑倒在吉米身上,两人就这样又往坡底滑行了几英尺。年轻警察把吉米的右手往后一扳一扭,然后伸手往自己腰际的手铐探去。
西恩赶紧冲到舞台上,出声制止:“嘿!嘿!他是被害人的父亲。把他带到封锁线外就可以了。”
警察微微抬头,一脸的不快和污泥。
“把他带出去就行了,”西恩说道,“两个都一样。”
他转过头去,面向银幕。他听到吉米厉声呼喊他的名字,那声音沙哑而破碎,仿佛他脑中那声压抑已久的尖叫终于找到了他的声带,死命地挤压它。“西恩!”
西恩愣在原地,眼角余光正好瞥见傅列尔也在盯着他看。
“看着我,西恩!”
西恩转身,看到被警察压在身下的吉米奋力抬高了上身,他下巴上有一大块污泥,上头还沾着点点草屑。
“你们找到她了对不对?那是她对不对?”吉米大吼,“那是她吗?”
西恩一动不动,只是努力想锁住吉米的目光,但吉米狂乱搜寻的目光终于还是落定了。他终于看到一切都结束了,他最深的恐惧还是成真了。
吉米扯开嗓子,放声长号。又一个警察走下斜坡,而西恩终于转过头去。吉米的号叫低沉而粗哑,不尖不锐,只是一波波送入凝住的空气中,像动物乍然领会悲恸的本能反应。这些年来,西恩听过无数被害人父母的哀号。那里面总带着一份沉重的哀怨,某种切切的哀求,哀求上帝哀求天地,哀求什么人来告诉他们,这一切只是一个迟早会醒来的噩梦。但吉米的号叫声中无哀无怨,有的只是爱和愤怒,同样多的爱和愤怒,惊动了树上的鸟儿,沉沉地回荡在州监大沟黑乎乎的沟水之上。
西恩踱回长廊入口,怔怔地看着凯蒂·马可斯蜷着的尸体。康利,州警队凶杀组的最新成员,不声不响地站到他身边;两人就这样并肩站着,一语不发地看着眼前这被冻结的一幕。吉米·马可斯的长号愈发沙哑破碎,仿佛他吸入的每一口空气中都夹带着无数伤人的玻璃碎片。
西恩俯视着让红雨浸透了身子、一只手紧紧握拳掩在耳畔的凯蒂,然后越过她,看着那堆阻挡了她的逃生之路的木制道具。
他耳畔传来一群警察连拉带扯把吉米拖上坡去的脚步声,伴随着绵延不绝的长号悲鸣。一架直升机轰鸣着掠过树林上空,在前方压低一侧机身,掉过头再往这边飞来。西恩判断那是电视台的直升机。警用直升机的引擎声要再低一些重一些。
康利压低嗓门,愣愣地问道:“你看过这样的场面吗?”
西恩耸耸肩。看过没看过早已无关紧要了。当你看得够多的时候,你自然便停止比较了。
“我的意思是,像这样……”康利迟疑了一下,试着找出恰当的字眼。“像这样……”他的目光自尸体上移开了,悠悠地移向远方的树丛;他的眼底还残留着一丝挣扎,想再度开口。
然后他的嘴倏地闭上了。一会儿之后,他终于完全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