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远离他人,杜阿并没有多少麻烦。其实她总是希望能找点麻烦,可是不知为何从来没有,从来没有真正的麻烦。
可是为什么应该有麻烦?奥登总会居高临下地反诘。“别乱跑,”他会说,“你知道你会惹崔特生气的。”他从来不说自己会生气;理者从来不会为这些琐事生气。他总是坚定不移地眷顾着崔特,就像崔特眷顾着孩子们那样。
不过要是她仍旧固执己见,奥登还是会任她自行其是,甚至还会帮她哄哄崔特。有时他甚至承认,他也以她为荣,因为她的天赋、她的独立……他是个不错的左伴,她漫不经心地想。
崔特那边就难打发得多。每当她自行其是的时候,他总会以一种阴郁的眼光看着她——不过一般右伴都是这样的。他是她的右伴,不过同时他还是孩子们的抚育者,后一种身份更重要些……所以每当气氛不妙的时候,杜阿总能随便找个孩子把他拖住。
其实,杜阿并不是十分在乎崔特。除了交媾时,她一般都对他视而不见。奥登则是另一回事了。他总是那么让人兴奋,只要看到他,杜阿的身体就情不自禁地微光闪烁,而他理者的身份也让她没来由地激动。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而这种感觉已经成为她古怪性情的一部分。这么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古怪——或者说几乎习惯了。
杜阿叹了口气。
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当她还把自己当作一个独立的个体,一个单独的存在,而不是这种三者家庭的一员的时候,她曾经更强烈地体会到自己身上的古怪。她是别人眼中的异类,这些差异甚至表现在一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上,比如在夜晚的地表——
她喜欢夜晚的地表。但是当她向其他情者们讲述的时候,她们都浑身颤抖着抱在一起,说那个鬼地方既寒冷又阴暗。她们情愿在白天温暖的阳光下飘动,伸展身躯,享用美味。可对她而言,白天那些事情才真正乏味无趣。那些情者们,那些喋喋不休的怯懦的情者们,她讨厌她们。
当然,她也要吃东西。但是她更喜欢在晚上进食,虽然夜晚食物稀少。可是每到那时,周围总是光线暗淡,四下里一片深红,而她孑然一身。当然,在她向其他情者讲述的时候,总会故意描述得更凄冷、更阴郁,然后看着那些怯懦的情者们随着想象中的寒冷渐渐僵硬蜷缩,缩到年轻情者的极限。过一阵子以后,她们才会回过神来,叽叽喳喳地咬一阵耳朵,一起取笑她——然后离她而去。
微小的太阳已经出现在视野中了,四下里是只有她才能独自窥见的深红。她横着展开身躯,平铺在地面上,吸收周围空气中微茫的热量。她懒洋洋地享用着,品尝着长波酸涩而空洞的味道。(她从未见过其他的情者喜欢这种感受,但是她永远也不会公开解释,她的喜好来自于对自由的渴求,那种孑然一身、远离尘嚣的自由。)
即使现在,挥之不去的孤独、萦绕四周的寒意以及这几乎渗入体内的深红,都让她想起从前,想起组成家庭之前的那些日子。在所有记忆之中,最难忘最撩人心弦的是她自己的抚育者,她的父亲。他总是笨拙地跟在她的身后,总是害怕她哪天会伤到自己。
他对她总是关怀备至,抚育者天性如此。他们最关心的总是幼小的女儿,远远超过对另外两种孩子的关心。这种过分的关心一度使她厌烦,她甚至盼望着哪天他能从身边离去。所有的抚育者最终都会逝去;可是有一天他真的逝去了,永远消失不见,她的思念却又那么不可遏抑。
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他自己去告诉了她,言语尽可能的温暖柔和,尽管一个抚育者生来口舌笨拙。那天她如从前一样,从他身边溜走,不是刻意躲避,也不是因为她怀疑他的告诫,只是一时兴起,便溜走了。她在白天找到了一处特别的所在,那里一片空旷,她在意外的惊喜中饱餐一顿,然后感到心中充斥着一种渴望,想运动或者做些什么。她在岩石的边缘滑过,把身体的边缘与之融合。她知道这么做愚蠢而莽撞,任谁都一样,除了那些不懂事的孩子。不过这样的举动却能让她马上得到无比快慰的欣悦。
她的抚育者最后还是找到了她,站在她面前,沉默良久。他眯着眼睛看着她,好像不愿意碰触到一点点她身上反射来的光线;或是想要一直看着她,尽可能地多看一眼,多看一会儿。
开始,她也气势汹汹地回望着他,她想父亲一定是为她渗入岩石的行为感到羞耻。但是在他的眼中,她没有看到一点责备的意思,最后她还是投降了,忍不住问道:“怎么了,爸爸?”
“怎么了?杜阿,日子到了啊。我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你也一样吧?”
“什么日子?”就是这样,杜阿顽固地拒绝了解。在她的观念体系中,如果不去了解,那就不存在。(她从来不曾彻底改掉这个习惯。奥登说所有情者都是这样,说这话的时候他又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口气,这种口气说明他又一次陶醉在身为理者的感觉当中了。)
她的抚育者说:“我要去了,我再也不能陪在你身边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而她,无言以对。
他说:“你还要通知他们两个。”
“为什么?”杜阿不服气地反问,她的身形开始扩散,边缘也越来越模糊,几乎就要消散了。她赌气地想,就这样消散算了。当然,她做不到。过了一阵,痛楚将她从扩散中拉了回来,身形又开始重新聚拢。她的抚育者默默站在一旁,甚至没有责备她一句,告诉她要是被别人看见会有多丢脸。
她说:“他们根本就不会关心!”说完后,她马上后悔了,她意识到这话会对父亲造成伤害。他一直还把他们两个叫作“小左”和“小右”。可是如今“小左”已经完全投身于他那些所谓的学问之中。而“小右”只知道整天念叨着组成一个家庭——那种由理者、情者和抚育者组成的家庭,也是所有人的归宿。杜阿是三个当中唯一还觉得自己很小的,当然,她的确是最小的。情者总是这样的,那两个则完全不同。
她的抚育者只是说:“不管怎样,你都要去告诉他们。”然后他们两个相视而立。
她不想去转达。她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疏远了。其实他们小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时他们身体上的区别还没有那么明显,混在一起根本就分不出来,理者也好,抚育者也好,情者也一样。他们总是形影不离,整天纠缠在一起,追逐嬉闹。
没有人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在大人眼中,他们都还只是孩子。可是到了后来,兄弟们开始长得越来越粗壮、越来越严肃,继而越来越疏远。当她向父亲抱怨时,他只会温柔地说:“你们都长大了,杜阿。”
她不想听,不愿意接受这件事。可是事实上,她的理者哥哥真的在一天天疏远自己,只会跟她说:“别来烦我,没工夫跟你玩。”而抚育者哥哥已经整日不苟言笑,变得忧郁而沉默。那时候,她十分困惑,而父亲也始终没能给她一个明确的解释。每次她问起这个问题,他只会照本宣科地回答:“一个是理者,另一个是抚育者,他们都会以自己的方式长大。”
她可不喜欢他们的方式,他们已经不再是孩子了,只有她除外。于是她便去找其他的小情者们。她们都对自己的兄弟有同样的抱怨,都在谈论着组成家庭的事,都喜欢在阳光中伸展躯体并进食。她们长得越来越彼此相似,每天都在说着同样的事。
渐渐地,她开始憎恶她们,一有机会她就远离群体,独来独往。于是,大家也开始疏远她,在背后叫她“左情者”。(被人这样叫,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每当她想到这个词,总会清晰地记起那种细碎的声音如何在自己身后徘徊,挥之不去。她们知道这样的话有多么伤人。)
不过无论如何,父亲对她的关爱始终如一,即使他知道所有人都在背后取笑她。他总是尽其所能地保护她,尽管他的方式看起来总是那么笨拙。有时候,他会一直跟着她到地面上去,尽管他自己非常讨厌那个地方。他只是想保护她,害怕她受到伤害。
有一次她偶然遇到他在跟长老交谈。要知道,一个抚育者几乎永远没有机会跟长老说话。尽管她还小,这个道理她也非常清楚。长老只跟理者说话。
她被吓坏了,赶忙悄悄溜走。可是在她走远之前,还是听到父亲说:“我把她照顾得很好,尊敬的长老。”
是不是长老问起了她的事?难道她的古怪脾气传到长老那里去了?可是父亲的口气中丝毫没有道歉的意思。即使是面对长老,他也敢于直述对女儿的关爱。想到这一点,杜阿心中充满自豪。
可是现在,他却要离开了。杜阿曾梦想过无数次的那种完全独立的生活在这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只剩下触手可及的无尽孤独。她说:“为什么?为什么你非走不可?”
“我必须走,我的孩子。”
是的,他必须走。她心里清楚。所有人,或早或晚,终归要逝去。将来会有一天,她自己也会叹口气,说:“我必须走。”
他说:“你的理者父亲已经决定了,我们这个家都要听他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听他的?”她几乎从未见过她的理者父亲和她的情者母亲。对她而言,他们毫无意义。只有她的抚育者,她的抚育者父亲,她的爸爸,才是这个家的全部。他就站在那里,轮廓平直。他不像理者那样全身弯角光滑、弧度优美;也不像情者波纹涟漪。他不用开口,她就能猜出他要说什么。
她知道他接下来会说:“跟小情者,我解释不清。”
果然如此。
杜阿感到心中的悲伤难以抑止,情不自禁地说:“可是我会思念你的,爸爸。我知道,你一直以为我不关心你,一直以为我讨厌你管着我。可是你知道吗,我情愿你永远在我身边,管着我,不让做这不让做那,也不要永远失去你啊。”
爸爸只是站在那里,他不知道如何抚平女儿奔涌的情感。他只能走到她身边,伸出手来。这个动作对他而言并不轻松,可是他还是伸出自己颤抖的手,一如既往地温柔。
杜阿轻轻地叫道:“噢,爸爸。”她也伸出手来,在她触手的遮盖下,父亲的手显得朦胧绰约而微光闪烁。但是她还是很小心地不让他们的手彼此碰到,她知道这样会让父亲很尴尬。
父亲抽回手来,她一下子手中空空。他说:“记住,有困难的时候去找长老,杜阿。他们会帮你。我……我现在要走了。”
他走了,一去不回。
现在,杜阿静静地坐在那里,在夕阳中回忆往昔。她忽然想到,不一会儿,崔特一定会发觉她又溜走了,又会去奥登那里唠唠叨叨。
而奥登又会给她上课,讲那些责任之类的废话。
她才不在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