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往日不过借着各色名头索要财物,如今险些害得自己一尸两命,竟不知收敛装上几日,还有脸要跟家中铺子落契?
“你家这算盘打的,我人在内宅榻上都听见了!”
孙染霜横过眼瞪着傻站不动的赵端肃,“一时财来得不痛快,便思谋着黏糊上铺里头的买卖,好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再不用看我家脸色?”
背地里的思量自然如她所言,但纸糊的窗子全凭两头不戳穿。
赵端肃面上难看,想先让下人们退出去,可一抬眼,护在床榻边的两个媪婆看他如深山野狼般警惕,一副绝不善罢甘休的模样。
方才被碰撞的肩头隐隐生疼,他怀疑发淤了,略有些痛苦地皱起眉头。
“霜娘,今日不早了,有什么事情改日再说吧。”
这推脱的话,落在往日,孙染霜自觉地顺梯下了。
今日却不想给他脸面,冷哼起来:“这屋里头哪个不晓得你我根底?往日总顾忌旁人笑话,我周全你不少。眼下我半条魂还在外头,你心底里惦记的还是赵家那几个。哼!”
常言道:人心不足蛇吞象。
孙染霜终于领悟了这句真谛,而今幡然,痛下决心,纵是舍得一身剐,也得把赵家这身脏衣裳剥落干净!
她的语气寒彻如冰:“你究竟是一心守着我和寿哥过日子,还是执意同赵家那几个凑成一窝好和和美美?我容你想一宿,二中取一,明日出门前好叫我死心。”
赵端肃站在那里,目睹她从崩溃痛苦到此时的毫不容情,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凝望着妻子森冷的面容,好半晌无话。
也不知真的听懂了亦或是再无法忍受被下人逼视的难堪,一径转身出了内舍。
听脚步声,应是回到侧套舍了。
人去了,孙染霜强撑的力气顿时泄去,整个人瘫软在乳娘的怀里。
“险些叫他气死。”她喃喃道。
金媪婆扶好她肩膀,吩咐婢子端盆温水来,只等收拾好娘子的狼狈,才长出口气:“娘子素来柔善,今日一番伤筋动骨,总好过往后软刀子的折磨。”
“希望是吧。”
再顺着搀扶躺下,本以为睡不踏实,一闭眼,像被人从头挥了一棒昏睡到天亮。
睁眼的时候,眼前一阵阵的金星闪过,她揉着额角,哑声喊了一句‘云巧’。
确有应声而来的人,只不过并不是臂膀细条的婢子,孙染霜借着他搀扶坐好,又浅浅喝过一杯温水。
“族里头有些杂事,岳父喊我一并去一趟。”
赵端肃先开口说话。
孙染霜‘嗯’了声,晨曦微亮,看出他双眼底下发青,过去的那一夜想来于他而言并不好受。
“我昨夜想过了...”
赵端肃瞄她一眼,只看见她避开的视线,原本存着她一夜后改了主意的念头瞬间消失,“想起两年前,你和我也是在这样草长莺飞的春日里遇见。”
孙染霜不由回忆起来。
春日长原,她游玩时不慎被草丛里头的野蛇盯上,随伺的婆子们慌得不敢动弹,若不是他突然出现,以身挡险,如今他右臂上的蛇口印子该落在她身上才是。
她心底叹惋。
年少遇难时,得逢这样的勇武少年,一颗心满是春潮,哪里看得见旁的。
如今落入以爱情为名的姻缘陷阱里头,甘苦不得说。
怀疑的种子一旦落下,生根发芽,此时他再提起往事,脑海中比温情来的更快的念头竟是‘他此时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为了哄她虚伪作态?’。
听得她问,赵端肃愣怔片刻。
“是我昏头,究竟做出多少糊涂事,竟磨得咱们之间的情意都快没了。”他苦凄凄地摇摇头,“总归是我的错。”
欸...那般和如琴瑟的夫妻情,到如今孩子磨难诞下,本该是多和美的事情。
怎他们两个生分起来,一言一词好似下一瞬就要分离?
为这无端浮起的念头而后怕,赵端肃诚恳地说:“昨日娘子让我想的事情,我想了一整夜...”
孙染霜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扭脸终于正看他。
“我是爹娘的儿子,却也是寿哥的阿父。”他怯生生地看她一眼,将自己斟酌了许久的话语徐徐说来:“赵家有二郎和三郎,他们也是爹的好大儿,少我一个正好,多我一个嫌烦。再说,这两年我给家里的银子早就偿清了爹娘的养育恩。”
有些庆幸,又有些为他难受。
孙染霜心里还是视他为夫,听出他话语中的伤心,自也明白赵家对丈夫这位孙家半子仅存利用的心思。
却听他又一个话音调转,要探出去宽慰的手掌僵住。
赵端肃:“可是生我养我连着血脉,纵我躲着不见人,他们也能寻到大门上去闹。”
所以说,还不如应了那道契书,算是了断。他心里嘀咕。
孙染霜沉默半晌,过后只说:“人再来,吩咐下人传话说不见。你若是耐不住去见,却什么都不能应承。这一条能做到吗?”
赵端肃忙不迭点头。
至于旁的,孙染霜一时没什么想法,想着行到山前必有路。
总归这人一时经住了考验,不枉她昨夜的一场伤心。
又静坐一会儿,院里小厮说老爷遣人来催了,赵端肃起身。
临迈出一步,又回头凝望妻子。
窗前痴坐半夜,脑海里翻涌的全是与妻子从相遇到相许的点点滴滴。
正应如此,才后知后觉自己身为一个男人,没能护持好妻子不说,竟将她往日付出的种种视作理所应当。
懊恼到最后,狠狠地在自己脸上拍了几巴掌。
“怎么了?”孙染霜看他不动,疑惑道。
“没什么。”他狼狈地扭过头,生憋过眼眶中的泪,“就是...”
他歉意地冲着妻子笑笑:“当日廊下,是我错了。要是能重来,我一定选保你。”
说了,人跨开步子往外头去了。
孙染霜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久久未动,一直等到云巧和金媪婆进来伺候,才回过神。
“当日难产,要是只能保一个,我实心愿意保得寿哥平安。”
听她说这个,云巧说娘子莫再多想了,“您和小郎君两下平安,这是多好的事情呀。”
是好事,人不该总回望过去。
她一生产,竟是昏了两天才醒过来。
清醒后,端肃曾为当日的事情说了不少,言下之意他要保小并无过错。
那时的自己是如何说的?
她体谅阿父在族里无后嗣的艰难、赞许他择小舍母的果决,可深夜难眠,不得不直面真相——父亲和丈夫,她一生中唯二重要的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选择放弃她!
怎能不黯然伤神?
只是藏在心底深处,自己宽慰自己不要多想,事已双全。本以为此生翻过,不再提及。
可方才他说自己错了。
孙染霜深吸口气,察觉出自己又心软了,为这个男人一句‘我错了’,心底血淋淋的伤口貌似有了痊愈的征兆。
她眨眨眼睛,泛去泪意。
耳闻侧间有了婴孩的啼哭声,便知是寿哥醒了。
“让乳母抱着孩子过来吧,我想看看他。”
云巧应了声是,转身去传话。
一旁做事的金媪婆看着她背影,想起昨夜同当日廊下两个婢子的问话,眼神略有些复杂。
她本想在娘子跟前回话,可想起昨夜娘子劳心,实在不忍,心说还是再等几日吧。
这一等,过到清明。
一道出人意料的消息传回孙家——请假归家的云巧竟在给爹娘祭奠的山路上不慎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