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豪瑛不知自己一举一动已落入他人眼中,绕紧手中细绳,仰着头看那翱翔于半空的雄健纸鹰。
今日春风恰如其分,纸鸯飞得顺畅。
她分神看看身后,选了一处略展的空地,喊落葵铺上长布。
“这小会儿风势稳当,我躲躲懒。”她往后仰坐着,手中线盘时紧时松,杨家家仆很有眼色地呈递些茶水果饼。
宋枝意吩咐小厮将自己的蝴蝶纸鸯飞起来,一并半仰在长布上,缠着问孙豪瑛飞鸯的本事究竟是从哪里学的。
孙豪瑛随后讲述起来。
正说至一半,扯绳的手顿住,随力道看去,轻啧道:“就知道她没安好心。”
宋枝意顺着她眼神去看,呦呵道:“杨姐姐的仙女纸鸯怎么缠在你的绳上了?”
孙豪瑛望向不远处,只见杨三娘扎在一处小坡头,衣裙涌鼓成小蒙包样子,鬓发被风吹得狼狈散乱,一手匆忙抹去脸上的乱发,另一只手死死攥着飞鸯绳子。
大约是听到了宋枝意的话,偏头看向这里,得意又嚣张,一副‘你能奈我何’的神情。
“...瑛姐姐,我怎么觉得杨家姐姐是....”
“故意的。”
孙豪瑛撑起身子,无奈地耸肩长叹:“冤孽!冤孽呀!”
因是初来乍到,宋枝意自然不晓得她们间的过往,于是,心生好奇,正欲开口询问。
孙豪瑛却顾不得她,先往后退了几步,手中绳结顿时扯得死紧。
她腕上使劲,压着绳盘的松扣不放,耳畔听见杨三娘急吼吼喊小厮,趁着他们腾手交换,一瞬松开,绳盘骨碌碌飞速旋了几圈,半空中的雄鹰顺风迭起数丈高,却在刹那间俯低,朝着仙女纸鸯俯冲而去。
啪的一声劲响,宋枝意便瞧见两只纸鸯缠绕处一根绳子当中横断,从高空中怏怏坠落。
凤仙花染得粉色的仙女如同吃了巴掌,被烈风撕扯得七零八碎,漫天飞舞。
而那雄鹰呢,孙豪瑛犹有余闲地松绳扯动,空中的雄鹰双翅来回扇动两下,要是能通人语,大概是胜利者的示威吧。
宋枝意看得心潮澎湃,崇拜地竖起大拇指。
“孙豪瑛!你故意的!”
山坡上的杨三娘气鼓鼓地冲向这边。
孙豪瑛才不作答,绳盘一丢,大有一跑了之的架势。
杨三娘:“又跑!你敢不敢...当面与我……对质!”
“好一场纸鸯斗!”
突如其来的感慨话语,阻断孙豪瑛的动作,她扭头瞥了一眼,随伺的落葵和孙媪急忙冲来堵在自家小娘子身前。
只见原上深树竟有一处小径,其中绕出一行四五个青年,当先的人生得很俊秀,身姿挺拔,手中柄玉扇悬湖丝坠子,随主人走动摇曳生风。
她看这人眼熟,不及细想,身侧宋枝意欢呼地奔过去喊了一声哥哥,对方以扇拍她额间,笑着说道什么。
这一笑...
孙豪瑛心说:是先前门口遇上的大白牙。
孙媪和落葵围住自家小娘子,手脚麻利地松发包整衣衫,再退到一侧时,众男子眼前的她又是一个清丽秀雅的小娘子。
杨三娘中途倒换步伐,扭着莲花步走到近前,清清嗓子,行礼:“方才叫各位郎君看笑话了。”
“没什么笑话。先前看你们斗纸鸯,十分有趣。”有一位郎君应道,看向孙豪瑛:“不知小娘子是哪家的?早前不曾在别家宴上见过你呢。”
“这位是镇上孙家二娘。”杨三娘抢在孙豪瑛开口前说道:“她平日不爱出门,少有交际。”
“她就是孙家二娘?”有一郎君声音略高了些,很有‘你就是那个负有美名的孙家二娘’的意思。
所有人目光在一瞬间都靠拢了过来,或有欣赏之人,更多是对她传闻中容颜的审判。
“二娘子虽有远名,可某今日瞧了,倒觉得三娘子更胜一筹!”
杨三娘扬扬眉头,虽知这人是在恭维,心底却很受用。
孙豪瑛对这些犹带轻佻意的目光不适,懒得在一群男人面前去争美名。
瞧瞧天色,敷衍地蹲个身,“家中尚有事,我先告辞了。”
说罢,与宋枝意使个眼色,打算循着这些人来的野径快足离去。
走到路口,有一大高个堵着不动,她只好客气道劳驾让让。
可这人非但不动,还想往她跟前再进一步,唬得孙媪忙抢上来,神色不善地质问:“郎君有事?”
“周宴表兄,可是有什么事?”
宋时序一直看向这处,察觉出不对劲,伸手阻了杨三娘说话,抬脚走来。
“你是孙大医家的?”
对方终于开口。
提起阿父,孙豪瑛以为这人与家中有旧,“家父正是清平镇孙家家主。郎君识得家父?”
有了言谈,自然仰头正眼去瞧。
模样倒是一般,眼风却很正派,身板似松,似一堵墙堵在路口上。
对方却不再应声,只默默看她几眼,不知思索了什么,最后退开让出小路。
孙豪瑛同走来的宋时序颔首轻笑,转身踏上小径。
走出几步,再回头去看,名唤‘周yan’的男子在盯着自己,像是未预料到她会回头,眼神下意识飘忽一下,又装作无事般神情淡淡地与她对看。
她皱皱眉头,转身不再管。
孙媪趁机将小娘子的背影挡住,嘀咕道:“不知是哪来的粗俗汉子,太不识礼数了。”
落葵小鸡啄米点头样,“长得没有宋小娘子的哥哥好看,还死盯着小娘子看!”
喧闹声就在不远处,孙豪瑛并未放在心上,“早些归家吧。”
要不是杨家三娘从中作梗,小娘子今日玩得很开怀呢。
孙媪暗道:今日回去定要跟主母告状!
牛车悠悠,到得罗英巷口。
孙豪瑛前脚落地,后脚就听得巷子里哄闹一团,隐隐约约听到有妇人扯嗓在骂人。
门房哭着脸跑来报信:“二娘子,您可算回来!您快进院瞧瞧吧,咱家大娘子打阶上摔了跟头,磕到肚子了!”
孙豪瑛眼皮直跳,快步往里冲:“阿父在家吗?阿娘呢?”
“老爷晨起去了城外,还没回来。主母就在后院呢。”
“去请铺里坐堂的大夫来。”孙豪瑛一步迈进门,瞟见四五个媪婆堵着一个撒泼的妇人,厉喝道:“管她是谁,棍棒赶出去!”
家仆终于得了吩咐,齐声应是。
那妇人张口就嚎说‘我是你家大娘子的...’,迟半步进门的落葵眼疾手快,冲上去就往她嘴里塞了布团,妇人尾语全都呜呜在嗓子眼里。
再跨道门,一眼便看见院当中空地上的一大滩血,有仆妇端着水盆作势要擦,孙豪瑛路过时叮嘱先放着。
疾步冲到飒然舍,怎么一点姐姐的声响都没听到?
秦素月见是她回来,抖着嗓子就哭:“琼奴,快来看看你姐姐,她...她昏着..怎么也叫不醒呀!”
“去拿我的针盒。”孙豪瑛一路进家,早已拆去身上累赘,只着中衣轻简直奔里间床榻。
榻上孙染霜面白如纸,胸口起伏几不可见。
稳婆是早前聘的,晓得她懂医,让出位置:“大娘子的肚子磕到了实处,当场见红。羊水已经破了。”她抹抹头上的汗,“我摸着胎位不正,怕是要难产。最紧要的是,大娘子怎么也叫不醒。”
人中掐痕明显,虎口同样遍布指印。
孙豪瑛深吸一口气,强镇定下,原本发抖的手指探上发凉的肌肤瞬间沉稳。
这关头,落葵跑进:“金针取来了。”
“少商...少泽....足三里...”
三针刚下,床上的人悠长地一口气喘出,稳婆喜道:“人醒了,醒了。大娘子,大娘子,能看清我不?”
孙染霜迟而缓地眨下眼睛。
“医堂的大夫到了吗?”
“在巷子口,正往里呢。”
孙豪瑛递了药方,“去配药。你盯着,一副两碗水,大火煎成半碗就送进来。”
落葵要跑,孙豪瑛又喊住她:“...先把方子给大夫看,请他拿定了再说。”
涉及姐姐,她罕见地紧张,不敢擅断。
出血太多,羊水早就没了。
她攥了攥死僵着的手指,安抚的笑比哭还难看:“姐姐,没事,喝些催产的药,很快就能生完。”
孙染霜被灌了好几口参汤,可身下阵痛涌来,连喊的力气都没有,更遑论吞咽。她拗着脖子往窗棂处看。
云巧忙道:“大姑爷就到了,在外头等着您呢。您可千万撑住呀!”
孙豪瑛从被褥下钻出,红着眼眶冲到院外。
这关口,赵端肃连滚带爬地闯了进院,忙上前问询:“怎么样?孩子好不好?生出来没有?”
他还敢先问孩子?!
孙豪瑛气得发抖,狠狠攥着他衣领将他半拖到廊下,低吼:“你还有脸问孩子?我姐姐在里面过生死关,你却只关心孩子的死活?!”
赵端肃眼睛只打转,不敢瞧小姨子的眼睛,声音却因心虚直发虚:“我...不是....我也关心霜娘..”
“你闭嘴!”孙豪瑛恶狠狠地摔了他衣领,看他老大一个男人脸红脖子粗的仰在地上咳嗽,仿佛此间受折磨的人是他一般。
“你要是个有心肝的人,就去把你那藏祸心的老母撵出去。再去前院地上看看,看看我姐姐被你赵家人害得有多惨!”
秦素月不料他们如此,命人速将他们分开,“元娘还在里头呢,你们两个就不要添乱了。”她哽咽着:“二娘,快说说你姐姐如何?”
孙豪瑛狠狠剜了那人一眼,“出血太多,需服助产汤。”
秦素月慌问:“那该怎么办?”
“怎么办?”她瞪一眼赵端肃:“胎不足月,头不在产道上,姐姐势必要难产。我出来是要问:保大还是保小,姐夫定一个吧。”
天雷横劈到头顶了,赵端肃不料有此,原地直跺脚:“不能呀,不能呀!两个都要,我两个都要!二娘,是不是你医术不精,看得不准?”
他看出小姨子眼神里的恨,先前情急下,自己一时疏忽只问了孩子,才招致她的厌恶,:“实在不行,先等等,等岳丈回来再说吧。”
“等?妇人生产是过鬼门关,若是等,两条命都保不住!”
“保元娘!”秦素月一改柔善,眼带狠厉:“二娘,保你姐姐!”
“岳母,万万不可!”赵端肃扑通跪在地上,哭得涕泗横流,“稳婆月前就说了,那可是个男胎,是个男胎!这可是关乎孙家主族的根苗基业呐,再等等再等等等!岳父归来,有他老人家的医术在,一定能两个都保住。”
秦素月被他摇得站不直,顾忌里头生死不明的大闺女听见,压低声音嘶吼:“什么都没有我女儿的命重要!”
“药熬好了。”
远远一声喊,落葵端着汤碗自游廊碎步跑来。
一听这话,赵端肃原地拔起,三两步冲到产室窗前,冲着里边喊:“霜娘,你喊出来,喊出来孩子就没事了。不能只保大呀,霜娘,这孩子是咱们的命!你劝劝二娘,求她再想想法....呜...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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