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清平镇首富杨家举办赏春宴,孙豪瑛归家,自在受邀之列。
到日子,秦素月早早就到了横波舍。
取名横波,因此处盖舍时挖凿出一条暗河,便顺势引了半眼活水,入得舍门,先有廊桥飞连,桥下涌起横波,内有红得鲜亮的鲤鱼闲散游动。水筒车引动力淅淅沥沥泄出小瀑,一派安逸。
对窗一望,瞧见游廊上零散蹲着婢子,只不过一人身前一小炉,本该垂风美人面的芭蕉扇要死不活地鼓着炉子口。
秦素月心呼作孽,进门见二女还是常服,一点都没有打扮的架势,脚步加快:“你这院子一里外就闻着苦,刚回家,就不能安生几日嘛?”
孙豪瑛只道:“春潮易生湿病,闲来无事配了调身的方,熬上几炉正好给家里上下都用上。”
秦素月听得嘴巴苦,这东西竟还有自己一份?
这时候便觉得琼奴的孝顺是甜蜜中带石头,冷不丁的,就要硌牙。
她招呼横波舍的人快去挑合身的衣裳,自抢过二女手中的书册,翻看,又是不知何处寻来的药科孤本,泛着一股霉味:“你阿父寻来的?”
孙豪瑛摇头:“节生阿兄送来的。”
节生,是孙管家孙正阳的独子。
年岁仅比琼奴大两岁,小时在族中书院进过学,与琼奴算的上一块长大,秦素月对这个眼皮子底下长成的郎子还算了解,知晓是个乖巧人。
但今时不同往日,琼奴一日日大了,小时兄妹相称尚可。终究没有血缘名分,走得过亲近,难免传出不好听的话。
“在我眼里,节生是兄长,若是有传闲话的,我且去质问质问。”孙豪瑛不甚舒服,“阿娘,你别总记挂些有的没的。若是心思空了,多起身操锻下。对了,上回教你的五禽戏,还练着吗?”
捏着爪子舞臂膀,还要像个猪猴扮丑?
秦素月偏开视线,看向一侧的落葵:“你去把前些时候金彩铺子送来的新首饰拿来,今日是杨家的宴,可不能随便簪了木头就了事。”
孙豪瑛便知她未常练。
自己已在家中,大不了往后盯着吧。
药书是看不成了,她收捡笔墨,这才多久,屋内人进人出,絮絮研讨衣着首饰的声音像蚊虫似的,无奈道:“阿娘,杨家宴我非得去吗?”
阿娘眼神一露责备,她忙道:“姐姐临盆在即,我没心思出门赏玩。再说了,杨家三娘一见我就跟个乌眼鸡似的,我不想见她。”
“阿娘且问你,杨家三娘为何一见你就拉个老长脸?”
孙豪瑛顿时讪讪。
只怪她光有女儿身,未有女儿心,几年前一次踏青小宴,她瞧着杨家三娘脸色不好,正是想证明自己学医是否有道,一把脉,当着众人问出对方是否泻腹不断。
是不是的,至今也没个下文。
反正一问出口,杨三娘顿时臊红脸,呜咽着跑了。自此这仇就生下了。
她想嘀咕一句‘我又不是有意的’,可秦素月眼风严肃,便垂着脑袋,乖乖认错。
“你不喜欢杨三娘,躲着她就是。”
秦素月指头点着丹青色的长襦,示意二女快去换,一边道:“关键这春日宴不拘男女。长青原上景致也好,你去逛逛,万一看中了哪个郎子,也省得阿娘和你阿父发愁。”
长襦加身,又点缀许多珠翠。
孙豪瑛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丢一两个,那可都是白花花银子买的呢!
临上卷棚车,秦素月又把自己鎏金嵌绿猫眼石的臂钏戴在她腕上,仔细叮嘱:“场地亮堂,肯定有射壶艺。到时记得卷起袖子再投。”
琼奴旁的优势没有,唯臂膀很有劲儿。
旁人家的女娘吃得珠圆玉润,或者扶风弱柳,她的琼奴虽不至气壮山河,却很有胆色。翻山越岭,细胳膊上都是肌块结子。
各花入各眼,万一哪家的郎子就偏爱这类呢?
孙豪瑛全然不知自己在阿娘心中的形象,多一个少一个,也懒得挣扎。
既出门了,便也不抗拒,心说:原上发青,保不齐还能挖一两株草药呢。
她摸摸长袖里的内兜子,入手沉,摸得出形状,便赞许地看向随伺的落葵,“还是你贴心。”
不用吩咐,就把小铲子给带上了。
落葵呲牙,“小娘子放心,我这兜里还装了个小钉耙呢。”
孙媪看向车窗外眼神殷切的主母,心里很为这一次出游而苦恼。
总觉得夫人这一次又是在白盘算。
下车的时候,孙豪瑛险些摔了。
大概穿得男衣太久,一时不习惯女式的裙摆,再加上今日阿娘很想展现小娘子的美好体态,选的是一件八幅叠裙,抬腿跨步很是不便。
亏得孙媪眼疾手快,伸手撑住,若不然大庭广众之下就要出丑。
孙豪瑛庆幸不已,谁知一抬眼,就见对首有个着白衣的男子正踩着脚踏往下,眼睛同她对上,面上一笑,龇出口大白牙。
她急忙扯下幕篱上的白纱,有了遮掩,很没有淑女样的翻个白眼。
“笑什么笑,就你长牙了。”她低声咕哝。
孙媪听不真切,问小娘子有什么吩咐。
孙豪瑛摆摆手,转头看向杨家门扉:“去递名帖吧。”
没一会儿就有迎门的婢子上前引路,孙豪瑛跟在身后跨进这座以豪奢出名的别院。
一路烟柳花束,北地之下,能有整园都是江南园林的秀致景色,确实稀罕。
正是复苏时节,绿意葳蕤,处处春日生机,小径往内,过一处拱门洞,眼前顿时一亮,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湖塘,绕湖两岸亭台错落,湖心一处高耸阁塔,远眺已有人影晃动。
她到的有些晚了,入得宴内,常见三五团结一块。
乐舞打鼓、荡秋千、赏鱼、还有媪婆喊着泛舟的。这宴会着实热闹。
孙豪瑛终于觉出几分意趣,同落葵嘀咕:“有扎纸鸯的,记住地方,过会儿咱们来买一个去放。”
心有意动,自然得先拜过主家。
一路行了约莫一盏茶,终于在一处空地高台,见到宴会的杨家人。
她一现身,高台之上众人投来打量的目光。
只见这孙家二娘子果然不负传闻,生得肤白貌美,一双瞳人如剪秋水,绿鬓鲜衫,小腰盈盈一弯,端的叫人看了喜爱。怪不得自家里头的儿郎说起这位,总是脸红情起。
忽略冲着自己飞眼刀子的杨三娘,孙豪瑛做老实样子同杨夫人请礼问候。
要是孙家夫人一并到了,杨夫人自然无需起身回应。
只一个晚辈拜礼,她坐着没动,笑说:“你姐姐正是胎腹的重日子,你母亲在家怕是操劳不少吧。”
孙豪瑛随机附和几下。
场面过了,也就不多说。
杨夫人看下首几位夫人盯着孙家二娘,不时凑近,尤其宋家主母颇为欣赏的目光让她心上不适,于是转话音道:“一载不见你了,出落成大姑娘了。上回听你母亲说,你与孙大医去了渭南。玩得可尽兴?”
这话落在旁人眼中,只当她出门是年少不懂事,沉湎于嘻乐。
孙豪瑛自然察觉出坐着的各家夫人的眼色变化,她假做不知,道一句尚可:“只是年轻力薄,没能帮父亲解忧。事情拖着,年后才回来。劳您记挂。”
这话听得杨夫人终于正看她一眼。
是个机敏的。
果然,席间宋家夫人好奇道:“瑛娘子,你还能帮着你父亲做事?”
孙豪瑛腼腆一笑:“是父亲看我性子顽劣,丢了几件事儿吓唬我罢了。”
夫人说‘了不得,了不得’,偏头看向身侧的女孩,“我家这个也闹着要跟她父亲出门,非要说做什么女掌柜。”
她推推那女孩,“快去跟瑛娘子一道玩吧,与人家请教请教,好教你懂事些,省得坐在我跟前缠得人心焦!”
上座的杨夫人眼皮一动。
今日这宴意头是闹春,实则是她专为宋家而办。
宋家去岁搬到镇上,同县里头清贵士族周家有姻亲,恰家中有一郎君,年岁二十,是今岁春科炙手可热,大有可能上榜的考生。
这样前程好的门第不攀扯上,岂不是糊涂?
“三娘,我也不拘着你了。你是主人家,记得领好两位娘子,与她们一并赏赏园里头的美景。”
杨三娘看不顺眼孙豪瑛,可这场合不好上脸生气,心不甘情不愿,只好起身作别众位夫人,脚步匆匆追向台下。
高台下,孙豪瑛已与对方通过名姓。
这女娘比自己小一岁,面呼呼的,像个滚圆的麻团,俏皮可爱得很。
“你叫枝意,平常别人唤你什么?”
宋枝意鼓着腮帮子,有些不想说,便道:“旁的管它呢,你唤我枝枝就行。”
说完了,凝着孙豪瑛看得起劲,“孙姐姐,你长得可真美!”
孙豪瑛在她侧脸点了点:“你长得也很美。”
两个丽容小娘子互相欣赏,不带半分酸意,几句话下来觉得对方很好,可以交道交道。
“对了,方才你说你去过渭南?渭南是什么样子的?”
二人顺着蜿蜒小径往游湖处走,一边说着话,一边看园中热闹。
正说起要去何处放纸鸯,身后追来杨家三娘。
“你们两个走得也太快了,怎么不等等我呢?”她气喘吁吁,抱怨道。
宋枝意无辜挠头:“你没让我们等呀。再说,我和你不熟哎。”
说着看向身侧。
孙豪瑛同款无辜:“我与她也不熟的。”
不仅不熟,还有些旧仇呢。
杨三娘撇撇嘴:“......你们要去哪儿?”
“放纸鸯。”宋枝意探头寻着方才发放纸鸯的小厮,“杨家姐姐,你要去做什么呢?”
很想去投壶的杨三娘闷道:“也是去放纸鸯。”
如此三人成行,一并寻了各自喜欢的纸鸯,往别院的敞亮处去了。
春风还带凛冽,大户家放纸鸯一般都是小厮跑着,扯弄起来,只等悬得高空稳当住,最后交付绳盘给女娘玩个稀罕。
孙豪瑛自然不要小厮插手。
裙子实在束缚,打眼看四周没什么人,干脆卷起幅裙摆往腰间一塞,长发也很麻烦,裹盘裹盘寻落葵的手绳挽了个发包。
若不是她生得明眸善睐,这番模样放出去,实在丑的看不下去。
“瑛姐姐,你是要自己去放飞吗?”宋枝意看得眼热,“风大,你能飞起来吗?”
孙豪瑛道你看着吧,伸手攥着纸鸯,绳盘先放出十来圈,地上绳子摆顺。
一仰脸蛋,感受到风向,身子转个角度,整个人一瞬飞奔出去。
只见她脚步更迭越来越快,裙裾翻飞,野风像是在给她助力似的,竟有种扶风仙子乘风欲去的飒飒气。
呼啦一声,她手里雄鹰模样的纸鸯脱手飞出,乘着旋风一路扶摇而上。
宋枝意还是头一回见女娘放飞鸯,欢呼雀跃,扯着嗓子呐声喊‘威武’。
声势惊动了不远处的一座角亭。
亭中四五青年闻声去望,其中一个看了半晌,征询身侧:“时序,那是你妹妹吧?”
宋时序的眸光从扯嗓子的妹妹身上略过,专注地投向另一个方向。
那里...有个‘动若疯兔’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