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一位长孙小姐却甚有不同。颇有将门虎女之风,虽说单薄可举止格外锋利。初还以为是由于受了惊吓,对人戒备心起的缘故,然而眼神惊鸿一瞥之间总瞧见些许端倪,那似是素来凌厉之锋。
与他说话也多是低垂眼眸的,很少抬起头来。
只有几次他猛然回头才发现原来在背后的时候她的目光胆大且直朗的凝视他,没有丝毫避讳或羞怯,她的眼光中有一种真切,是洞穿世事之后的豁然,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
一个深养相府的千金小姐怎会拥有一双如此豁达旷世的眼瞳。
见她低伏在脚下,身子微侧,做低伏小样,莫名有些楚楚可怜。
谡深正要俯身将她捞起,有话好好说嘛,他又不是暴君,何必做成这副姿态……
我叫烟儿,她却已然开了口。
谡深的记性不差的,自然记得她说过,闺名叫做烟儿。
头一次听到她说,叫烟儿的时候,脑海中猛然一阵恍惚。
自然是因为记起了一个人,一个明明应该抛诸脑后却莫名总是感觉心怀愧对的小丫头。
她说叫她颜儿。说的时候语气轻轻软软的,却有着一双与样貌、年龄完全不符的通达、世故的眼眸。
长孙玻琦解释清楚是翠烟的烟,那一刻心底蓦然空落了一下。明知不可能了,衣冠冢早已落下,他遣人搜遍了半个山头未曾找到,已经不可能了。
不知是否那一句“烟儿”的缘故,竟觉得与这位长孙府七小姐有些渊源。她的触抚是舒适的,是安心的,是任何时候回想起来都会觉得亲昵而自然的。
与那些昙花一现就消失的女子不同,倒不是她们不好,她们也长的风姿卓越其中不乏才华横溢之辈,谡深并不怎么苛责内室之人,因为过去流落在外之时对他施以援手,每每温暖以待的都是民间的女子,女性的温柔是值得感激和敬重的。
蛇蝎心肠的除外。
但是与她们相处的时候,谡深总感觉隔阂着什么。无论是配合的,是羞怯的,是欲拒还迎的,他永远感觉他的身他的心,放不到她们身上,始终帖不近去。
只有眼前的这一位倒是有些例外。她身上有一种野性的,真诚的,开放的气息始终鼓舞着他……
准备扶起她的手却顿在了半空中,因着她的后半句话,“我并不是乾州长孙府的七小姐。我不是长孙玻琦。”
谡深的声音在发抖,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你是谁?”
“我是一名普通的农家女子,就叫烟儿。”说着她眨着眼睛抬起头看着他,眼神中有如泣如诉的情绪,充沛的感情,却是他不明白的,她到底在想什么。
“那位真正的长孙小姐,想必已经死了吧。”不知是她的猜测还是已经知道的实情,坦然若素的语气令谡深不由得心生寒意,眉目愈发的紧蹙。
“谁,让你冒充长孙玻琦入我亲王府,做我……做亲王府夫人的。”
假长孙双腿收拢,双手服于身前,这回倒是跪的规规整整的。
“那位匡姜令大人似乎确是长孙相府的人,长孙小姐一道人究竟遭遇了什么恐怕只有他能说的清楚了。”
谡深却并没有发声令人立刻提来匡姜令审问,他的视线紧紧的盯住跪在脚下的女子。
他只想听她说,听她编派出一个合情合理,令他必须信服的理由来。否则……谡深心底悚然一惊。他在害怕着什么。
是怕自己必须将她赶出府去?害怕她参与了谋害真正的长孙相府七小姐一案,为了给长孙相爷一个交待,他必须将她交出去受罚?
那是……舍不得?!
不可能。理性极力的帮他否认着。不该的。他才认识她多久,常驻军营与她见的次数毅然屈指可数。
虽同床共寝,夫妻之时缠绵悱恻……可……可……脑海中一片混沌,总有那么一瞬,回忆起的时候是模糊的,连呼吸都滞住的。
“说下去。”声音干涩到他自己都讶异。
“说完了呀。”
“啊?”介时,已经出离了愤怒。刚才惺惺不舍之情被无名之火攻下,她怎么能、怎么能自信到如此地步!连一句解释都没有。连一句“我错了”都没有。
他问她的话呢,不用好好回答了么!?到底是受何人指使……谡深骨子里乍然一寒,难道说,并无人指使,所以她才不解释的。
因为她无话可解释。
知道匡姜令是真正长孙府的人,知道长孙小姐许已遇害。而匡姜令又神志不清,于是将错就错以相府小姐之名登堂入室。
哈!胆子不小的丫头,到底没看错她。
只不过,苏音那一关她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谡深瞅着她。而她就是不抬头不看谡深。乖乖巧巧,顺顺从从,跪坐着。姿势一动不动。
一副小孩子在长辈面前“我做错了,我告诉你了,所以你不能动气不能罚我”的架势。
跟他赌心态呢么!
终究谡深长长的叹了口气,将她从脚边一手拉了起来。
人,已经是他的人了。且,还是他有心之人。护短是谡深一贯以来的风格,年少时期的孤身一人江湖历练令他深深的感受到受人庇护的重要,因此在他羽翼丰满终于能够振翅翱翔之年,他便是人们的庇荫,便是一棵大树,只要你走到这棵树的树荫底下,他的枝叶便是你头顶一片遮挡。
她的坦荡与明朗不是一个狭隘歹毒之人,不会是她祸害了长孙府一道人。若她有意冒充,大可借着众人之责,指摘匡姜令乃是劫持她的凶徒,匡姜令不会反驳且已是个疯子。
因此她极大可能是因缘巧合下被错认了,既然会只身至此且出身平民,有这个机会进入亲王府成为亲王府的夫人没有拒绝也就成了情理之中。
想到这头,谡深自嘲了笑了出来。
她还一个字没解释没辩驳一句,只说了,“我叫烟儿”,“我不是长孙府的七小姐”,那个疯子匡姜令才是相府之人,没了。
而他就在脑海中自动自发为她编派出一套心思缜密的理由,合理合理,容人接受。
唉,都叫什么事呢。
“亲王,依然如此。”
“什么。”
“将所亲之人化之所善。在亲王眼里,是不是所有身边的人对亲王所为都是出于善意的。”
谡深眸光犀利,然而眼中已经没有了敌意。假玻琦仿若无事,抬手过去,“肩上的伤,不碍事吧?那風家的人出手也真够狠的。”
他瞧着肩上的手,是要避开的,要的。可是,身子它没有动。
浅堂这才微微侧目,以为是个不懂事的丫头片子,结果是高手。
这是苗域一些资深的蛊师才懂得的秘法,成年蛊虫极难驯服。遇到对手的蛊虫,却想要找到对方的法门只有从对方的蛊虫下手,为了不被对方蛊虫反制,他们就会先醉倒蛊虫,蛊虫嗜水,无论血还是美酒都能令它们饱餐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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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堂用极细的竹签将银白色,丝线一般的蛊虫从瓮中挑了出来。
用小刀摘头去尾的啮开。
接下来,“蛊虫认主。只需要跟着蛊虫行动的轨迹,就能找到正主了。”但前提是正主得离的不远,否则山高水远,摘头去尾后的蛊虫并活不长久。
正主就在府里头。
浅堂在蛊虫尸身上涂满了红梅汁,这样跟踪起它的踪迹就容易了许多。
红色的如凝稠的血液般的汁液一路的流淌,很快进入到一所院子里。最后停在了一间房门口。
浅堂不敢走进去,在原地呆住了,弱弱的问了一声,“敢问,夫人可知这是何人之居?”
是苏音的!妙极了。
长孙玻琦简直忍不住要拍手叫好。这个苏音,说她没脑子吧,还挺能来事。居然好死不死用巫蛊之术残害她?!一个不慎还真差点着了道。
不过也未免太肆意妄为了一些,居然蠢到用自己亲手调教的蛊虫,深怕别人发现不了她是吧。
但暂且还不到收口的时候,还有一件事她必须预先支棱好了。
“浅堂大夫不知此处是何人所住吧,”长孙玻琦一脸神神秘秘的,“告诉你,这里是苏音姑姑的庭院。”
浅堂眼眸暗了暗,虽然看得出吃惊但是也没有太吃惊。
难道他早已猜到是谁敢在亲王府里头玩弄蛊术。有意思了。
“不过,浅堂大夫应该也知道苏音姑姑是泷亲王面前的亲信,据说在泷亲王还是泷郡王的时候,姑姑就在浠水郡都伺候郡王了。那感情不得了,恐怕……泷亲王是看重旧情之人,怕是不好决断呐。”
浅堂立刻恭顺的拱手弯腰,“一切还听夫人做主!在下不过应亲王吩咐协助查找用蛊之人,如今既然已找到,也告知了夫人,在下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只是希望夫人能替在下和風家药铺在亲王面前美言几句,好让铺子尽早开门,免得風家一家老小入不敷出,食不果腹即好。”
他这算把意思表明的很清楚了吧。什么蛊虫啊,巫蛊之术啊,他浑然不在意的,也不是刻意要针对什么人。原本还以为是外人,结果闹半天都是亲王府自己府内之人在搞小矛盾。
这他就不管了。只是希望在新夫人面前立个功,顺便也展现一下風家药铺的实力。
“看夫人身体羸弱,气根发虚,许是还不服相山城水土。听闻夫人从南而来,在下回药铺后立刻开几副方子入了药给夫人一并送来。夫人若是信任在下,在下定然帮夫人调理好。”
这“调理好”三字说的极重,是意有所指的。
药铺之人虽不是仵作,可到底精通药理。先前几位入门的夫人死的蹊跷,有人说是由于相山城中水土造成的,浅堂却私下认为并不尽然。
长孙玻琦再怎么说也是外来的媳妇,人生地不熟,身边有个自己人的大夫多少安全些。
浅堂充满希望的等待着,只要这位长孙夫人不太傻,不至于听不出自己话里投诚的意思吧。
长孙玻琦却很有趣味的看着他,“大夫觉得,我需要调理什么?”
“譬如,如何尽早怀胎生子。”
噗嗤。夫人她笑了出来……
“这,难道不该先调理调理泷亲王么。泷亲王常年住在军营练兵,该是比我更嘘呀。”
浅堂老脸红了红。没看出来长孙夫人还真是生冷不忌,出口无忌。
怎么说也是个大家闺秀,一点没皮没臊的呢。
浅堂回到谡深面前的时候便说已经有了眉目了,谡深等了半晌,居然没等到一个答案。
“那请问大夫,蛊虫出自何门何派,是何人所控制?”只好亲自问了。
“在下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详详细细原原本本都对夫人说了。不过……夫人似乎还有其他的顾虑,应该会与亲王您再做商议。”
“什么。”他才是亲王府的一家之主好么。怎么这位大夫现在的语气听起来,长孙夫人倒是根正苗红了。
还是原本府里头没有女主人挺好的,最多一个苏音也不过是个打杂的。现在他竟然还要跟自己的夫人分享主子之位?!
谡深一素都是今日是今日毕的主儿。忍不了什么事都往后拖延。于是也不顾肩头的伤了,索性就回到了亲王府问个清楚明白。
长孙玻琦看见他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肩头的伤,眉宇微蹙。
谡深等着,以为总能等来几句关切的话,毕竟是——夫人嘛。
“亲王可否移步,玻琦有话对亲王说。”
她的眼神瞟过亲王身后一干侍卫,鬼刃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的站立在后侧。
谡深跟着长孙玻琦进了侧屋,长孙玻琦在后关上了房门,随即咚的就跪在了谡深的腿边……
这,不是她头一次跪了。跪的姿态也是一如既往妖娆。更像有一种挑逗和虚演。
“做什么!”谡深好气又好笑。上次这副样子,是在他动了心思,以为鬼刃看上了她,要把她手留余香的赠给自己看重的亲侍。
这回又是怎么个意思?
本来已经不抱有什么希望的浅堂听见夫人这话瞬间生出一道希望来,听着脚步声往远了去才默默的抬起头来,瞧了一眼长孙玻琦的背影。
看起来有些单薄啊,这身子骨——怕是不好生养。还是先别说生养的事情了,能活过头几个月已经要属不错的了。
说起来这泷亲王府还真是邪门的很,从亲王还是郡王的时候起就没有一个镇得住的女主人。相山城的人听说都是送一个去一个,不仅邪门,是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