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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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会误以为一个民族的沦亡很艰难。
事实上却很容易,一朝一夕间,文明灰飞烟灭。
当地上的泥土变成沙石,天空中不见一滴的雨水,抬起头到处都是衣衫褴褛的百姓。
牛羊马匹枯瘦如柴,饿晕在干漠的土地上。孩子与豺狼争夺最后的牛汁……
“阿爹、阿爹,我好饿……”男孩已经失去了活力,蠕动嘴唇都变的困难。
“生儿乖,阿爹这就去帮你杀一匹马。我们可以喝着马血汤,就着干撕马肉,等风干以后就有马肉肠……”
“可是阿爹,我们的马群不是已经被抢走了么?那些墨旗氏族的人,那些阿娘的族人。”
“闭嘴!给我闭嘴!不要再提你的阿娘,不要再提那个女人,那个恶毒的,妇人——”
男孩眨动着眼皮,连恐惧的表情都没有力气做出来。
“若是阿娘在,一定会想办法带我们离开这里……阿娘什么都不怕……阿娘说柳氏子孙的血脉中都流淌着凶猛和果敢?是这样吗,阿爹。”
“闭嘴!你给我闭嘴、闭嘴……你是我巳月家的儿子,你叫巳月生,你跟柳家没有一点关系!”
“阿爹,你真的恨母亲么,为什么要赶母亲走?”
巳月孢雪的眼角无声的滑落下眼泪。他是恨么?当然不是恨了,若是恨,他怎么会心甘情愿娶这个女子。不惜赌上了全家唯一的生计,从曾祖一辈就开始饲养的宝马。
那些马儿是巳月家的心血,是巳月家的传承,是整个塔望氏族族人的骄傲。
可是在凶猛而骄傲的氏族将军眼里,再宝贝的马儿也不过只有通往成为战马的一条路。
只有与氏族军同心协力不惜赴死的战马,才能颂为宝马。
巳月孢雪源源不断的向自己的岳父输送着自小就陪伴在身边长大的马儿,为它们披上铠甲,为它们烙上马蹄铁。
他曾经踏上过已经落幕的战场,一片血雨腥风。在血水的泥沼中苟延残喘挣扎匍匐的战士早已分不清面目,辨不清是敌是友。
他看到无数哀嚎的战马。有些死了,有些却还残存着一口气,它们的眼角也会落下泪光,它们也是生而为灵啊。
可是柳大将军的眼中没有生灵,只有胜负。
战士可以逃跑,战马却不可以。战士可以倒戈,战马却不可以。战士可以慷慨陈词,战马却只能哀鸣。
巳月葵父对儿子孢雪说,“作为养马人,我们最大的骄傲就是亲手送自己饲养的马匹奔赴战场,象征着荣誉与骄傲。作为养马人,我们最大的无奈就是看着自己亲手饲养的战马折损于战场之上,我们却没有办法送它们最后一程……”
巳月手握起了死去战士身边遗落的战刀,一刀一刀砍向了那些无法再站起身,不知是源于恐惧、疼痛,还是祈求而流泪不止的战马,不分敌我。
当他每一次希望从妻子的身上得到哪怕一点点的对于岳父所作所为的愧疚,自省,换来的永远只有妻子的一句话,“夫君啊,这是你在我父亲唯一仅有的价值了,难道你还要舍弃它?”
所以在柳绯君彻底躺入地下以前,他不断的不断的将亲手养育起来的战马送上柳大将军的战场,成为战场上一具又一具无名的亡魂。
柳家大小姐柳茉芍是他心心念念的女孩儿,他从未见过那样能将骄傲、自负,善良、忠诚,集于一身的少女。
然而只有当他真正走到了柳小姐的身边,看到了她背后的庞大的氏族,战无不胜的墨旗氏旗帜,他才明白他们之间永远有着鸿沟,是他迈不过去的鸿沟。
他恨她,不得不恨,因为除了恨她,他没有任何方法追赶上她目空一切的高傲,他在她眼里不过是依附于她父亲保护的可怜虫……
“阿生,我不恨你的母亲。可是,她已经没有办法保护我们了。”
巳月生疑惑的看向了父亲,久久之后眼底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奚落。
这个可悲的男人!
在曙光中醒来的时候,父亲已经没有了呼吸。
巳月生摸索着寻找父亲留下的汤碗,里面还有肉汤,他从来不在乎肉是哪里来的,只是这种肉汤很不好,喝一口就要呕吐两口,但他还是努力的让自己咽下去。
推动父亲身体的时候,感觉到父亲衣衫底下的身体坑坑洼洼的,于是他大着胆子掀开了父亲的衣袍,看着躯体已经发青了的,甚至某些伤口处已经爬满了白色的蠕虫,父亲的胸口、腹腔的地方到处都是刀子割过的痕迹。
他明白到自己喝下去的肉汤中的肉是从哪里来的了。
父亲养育的宝马早已经消亡了,父亲没有更多的肉用来喂养他。所以父亲死了。
他匍匐着在地面上爬动,怀念着母亲,怀念着母亲身体的香气,小的时候母亲对他的喂养。
母亲从来不会让他饥饿,母亲是出生在强悍氏族的女子,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饥饿。她经常因为父亲的未雨绸缪而唉声叹气,感慨她的父亲,巳月生的外祖父在众生中挑选了这样一个羸弱的男人。
在地上爬行,以避免低空盘旋而过的秃鹫,面前突然多出来了一双脚。
他顺着那双脚,抬起头看去,是灰白色的纱氅。
这是这个为人不过数载的小男孩头一次见到如此身环仙气的女子,她看起来岁数不大,看起来有些冷漠,眼神中闪着星光与浩海,唯独没有凡俗的气息。
她蹲下身看着他,“巳月生?”
“是。”
“知道我是谁么?”
“仙女儿!”
“我是你母亲的姐妹。你母亲跃入了天宿祭坛,献身为天宿一族的祭祀亡魂。成为了巫女之灵。”
“仙女儿……我好饿啊……有吃的吗?”
灰衣长袍的仙女儿带着男孩走进了一顶帐篷,帐篷里摆满了食物,驼掌,马肉,子松果,狼骨。他从来没有吃的那样饱过。
仙女问他,“你还有家人么?”
他想了一想,点了点头。
于是他走在前面,仙女走在后面。
她一路跟着他,一言不发不闻不问。
她看着他,小小的年纪,轻车熟路抓住了荒漠底下窜动的响尾蛇。
拔掉了獠牙,用刀锋叶逼出了蛇信后的毒汁。然后擦拭着他从帐篷里偷出来的马肉上。继续赶路。
他们赶到了墨旗氏族的领地。那里的族人也已经饿得昏昏欲睡。
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还有埋藏在地窖底下的食物,勉强维持活口。
阿生跑向了其中一个老人,老人眼中闪过冷漠的光。男孩子太瘦弱,不够塞牙缝的。
可是当男孩子从怀里头的布袋子掏出一坨马肉,老人的眼神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长老!”男孩子迫切的喊着。
“你是……”
“我是阿生啊。柳将军的外孙,巳月生。”
老人麻木的点了点头,略带不悦。
“我阿爹死了。”
“哦,那个没用的马夫死了啊。”
“我可不可以回来住在这里?”
老人犹豫了起来。
他是墨旗氏族的长老,死后将享誉最高规格的墓葬。可是眼前他们连动物腐蚀掉的肉都不得不视作最珍贵的口粮吞咽下去,恐怕自己死后也只有遭到分食的下场。
再多收容一个男孩子,就多一张口。可是男孩布包里的马肉在诱惑着他。
如果,先答应下来。再趁着男孩睡着,将他杀死后分食呢?
老人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好的。不过你要先把自己的食物分享给大家。”
男孩一口答应了,他又摸出了自己的刀锋叶,开始分割肉块。切成很小很小的一块。其实老人想对他说,不需要切那么多块,可是看着男孩认真的表情,老人心软了。
男孩切割完了肉,拿了三大块放进老人的手里,然后捧着一堆的肉块去分给附近的氏族族人。
他们都夸奖他,说他不愧是柳大将军的外孙,是个好孩子!若不是在这样艰难的时刻,他一定会像他外公一样有所作为。
但是大家在夸奖他的同时不约而同的避开了他的生母,巳月茉芍氏。
他们不知道她是死了还是活着。只知道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一个柔弱的女子,被自己夫家赶出氏族的女子,拖着她母亲的遗骸,漫无边际的走在柳家曾经的领土上。
背后是墨旗氏族指指点点的长老们。柳绯君不在了,他没有子嗣,所以他的领土是可以分割的。
他还有兄弟,曾经被他唾弃而不得不远离氏族的兄弟,他们觊觎柳绯君肥沃的草原,那里可以养马、牛、羊。
然而不知为何,巳月茉芍氏拖着柳嘉箬氏的尸骸走过的土地,都变得枯萎起来。从地下爬出了长有黑色甲壳的昆虫。
它们滋长很快,食量很大。不停的吞噬。从草木,树根,草皮,到牛羊,活物,就像深渊,不停的扩张,不肯停下……
月亮升起的时候,是一天中寒夜来临的时候。长老看到了自己的屋子前站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他推开窗看出去,竟然是白天求收留的小男孩。
他对着男孩招了招手,“进来吧。”语气极为慷慨施舍。
男孩子却没有动。忽而,仿佛消失了?!
消失的并不是男孩,而是老人瞎了,他看不见了,跌跌撞撞的摸索着周围的时候,摔倒了下去。
天亮后,墨旗氏族中的许多人,再也没有站起来。
男孩子走到了众人的面前,开始宣布这些人的死讯,并含沙射影的加上一句这些人并不无辜,他们曾经犯下的罪行。
可是如今的北疆疆土之上已经没有人在意罪行了。连活下去都变得奢侈起来。
小男孩走回到灰衣长袍的女子面前,“仙女儿,你知道我阿娘在哪里么?”
“我知道。”
“可以带我去找她么!?”
“不可以。”
“为什么!”
“因为她在祭坛里,她是祭品。”
“那我也要做祭品。”
“不。我答应过她,帮你活下去。”
“可我活着又有什么用呢……”
“你可以活着,做一个祭司。天宿一族的祭司,可以看透人心。”
男孩拉住了女子的手,“我可以跟着你走么?你说过,你是阿娘的姐妹,那就是我的姑姑。你不能带上我走么?以后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有许多名字。你也可以叫我,柳千颜。”
“那我就叫你颜姑姑!”
“随你的便。”
“那些人,因为是坏人我才惩罚他们的。”男孩理直气壮的叙述着,“他们背叛了我阿公,我阿公是墨旗氏族很厉害的大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可是这些人都没有良心,没有良心的人都该死,我说的对不对。”
女子叹了口气,这便是她不惜世代轮回不惜灰飞烟灭也要拯救的族人呐……
“以后颜姑姑去哪里,阿生就去哪里!阿生永远跟着颜姑姑,绝不会像阿爹那样抛弃阿娘的。”男孩子信誓旦旦的再次重复一遍自己的诺言。
“我信你。我知道,你说的一定会做到。”
柳千颜在祭坛边摆上了香火,等蜡烛焚烧到头的时候,她就带着巳月生离开了北疆,回到皇城。
踏入皇城城楼的时候,铺天盖地都在欢庆锣鼓,漫天挥洒着象征皇恩浩荡的锡纸。巳月拉了拉姑姑,小声道,“这些人是不是疯了?”
亥王谡渊开仓济粮,三天之内凡是居住在皇城的百姓凭文缴可领十斤大米,一盅食盐。
柳千颜一言不发走向了宫廷南门口,悬挂在宫门之上的是一具风干了的尸体。
它遭受了无数次的鞭挞,破败不成人形……
它长了一张女子般端庄秀美的脸,却是男儿干瘪畸形的身躯。
皇城之中有认识吕敬公一府的门客,惊讶于这个妖人长相如此酷似吕公之女,但是张贴皇榜告示的官人说,就是这个妖人祸害了吕敬公一府,残害了两位无辜的小姐,甚至用妖术扮作其中一位小姐的模样,混入宫廷企图祸乱朝纲!
那是天大的罪孽。但是亥王英明果断终究抓出了这个妖祸,亥王要重整朝纲,而亥王庆贺的并非是抓住这个妖人,是因为亥王的九王兄,浠水郡都的翼郡王谡深拿下了相山城,平定了江阴以南的混乱局面。
亥王正待这位战功卓越的王兄回朝,即日加封为翼亲王,驻守相山城及浠水郡城池,封疆封吏。
百姓远远的能够看到在正宣殿上与民同贺的亥王谡渊。
谡渊已经不再是当年站在柳绯君背后纹丝不动目不斜视,刻板而麻木的少年。他眉眼间英气汹燃,野心滋长。
“此妖孽来自北疆,是北疆天宿一族之后。天宿氏族妖言惑众迷乱北疆,致使北疆百姓生于水火苦不堪言。今日本王终于铲除妖孽,本王定会为北疆百姓清理门户,铲除枭恶……”
高殿之上,亥王之言层层递传,流入民间。
柳千颜顿住了,亥王要对北疆发兵了?
亥王哪里来的兵,皇城军不堪一击……
可是人人都在说亥王醒了。亥王被北疆的妖邪蒙住了心智,多亏了东周的荆条君破除妖邪,有东周的支持,亥王准备收复北疆广域了。
柳千颜的神色阴郁起来。一缕黑色的烟气在她的身边徘徊缠绕。
那缕黑烟始终在巳月生的背后环绕。
柳千颜一把掐住了那缕黑烟。
“姑姑……你怎么了?”巳月害怕的看着柳千颜。
“外头热闹,你出去玩。”
男孩子摇了摇头,“我不去。我在这里陪姑姑。姑姑脸色不好。”
柳千颜一把将他推向大街上。巳月犹豫了片刻转身融入了人群中。
这一幕,她何其的熟悉……
黑烟慢慢的凝结在一起,变成了人形,附进了她的身体里。
原来无论她怎么尝试,怎么努力,无论是谡深成为了亥王,还是谡渊成为了亥王,终究逃不过亥朝之军侵入北疆的宿命。
北疆祭坛底下千万族人骸骨的遗址怕是守不住了。
就算没有了柳绯君,让柳家绝后。暗改了九皇子谡深的命轮,借国师之口让亥王将他逐出宫廷。
扶持应在日后功勋显赫,尊为一代战神的谡渊成为亥王。而将谡深束缚在南疆。
没有了霄广常,没有了袁飞,没有了任何的起因。却还是逃不过亥朝皇庭征服北疆的野心……
她原本的名字啊,并不叫柳千颜。
她叫做沉颜。
北疆天宿氏族的巫女沉颜。
守护着北疆的祭坛,为北疆的氏族子民祈福。一辈子都不能离开北疆。
祭坛底下是神祇氏族后裔隐藏的秘密。
但是九岁的时候从北疆凶兽口中救下了一个年轻的皇子,就是谡深。
当时她并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就是亥朝的九皇子。是亥国得天独厚的军事奇才,是七岁就能画出军防图的皇子。
亥王并不是一个擅于征战的父亲,于是就将希望寄托在了儿子的身上。
九皇子来北疆就是侦查北疆疆域的。
年轻的皇子身上专注而纯净的气质吸引了巫女,她向他打听北疆外面的一切。
皇城是什么样的?江南是怎么样的?那儿的百姓是什么样的?
他们吃什么呀……
皇子被巫女逗笑了。带些揶揄的戏弄她,“为何自己不去看一看呢?”
巫女不无遗憾的说,“只要祭坛还在,我永远都无法离开北疆的……”
皇子惊讶起来,“为什么呢?是父母不让你离开?别灰心呀小丫头,我还是亥朝的九皇子,我叫谡深。你记住我的名字,以后无论你去哪里,都可以说我的名字,来找我。”
巫女却坚定的摇着头,“不,不是的。只要祭坛在这里,我是哪里都去不了的。”
年轻的皇子并不相信,他心比天高目空一切。他对巫女许诺,等他绘完疆域图后,就回来看她,带她去皇城,去看北疆外面的天地。
九皇子回来的时候巫女已经长大成年,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使命。
她的使命就是献祭。
在祭坛的底下是神祇的福祉,福祉庇佑着北疆的族人。然而族人中不乏心思歹毒的恶徒,恶徒欺压无辜而软弱的族人,枉死之徒纵身跃入祭坛,化为了仇戾,在福祉得加持下不断的演化,最终成为了凶兽。
坠入福祉化为厉鬼的无辜之人多是像柳茉芍那样走投无路的妇人,有些还怀抱着孩子,孕育还未出世的婴孩……
他们的怨气空前强盛,连神祇遗座都不能消融。因此需要巫女的献祭,平复他们内心的仇恨。
巫女内心必须洁净而敞亮,不能怀有丝毫的阴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