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一结束,宣旨公公便拿着诏书来了四井胡同的虞府。
公公登门时,虞宁初一个人在内室坐着。
昨夜骤然得知当年的真相,虞宁初整晚都难以入眠,脑海里全是她非常熟悉的沈家花园,是昭元帝纠缠母亲的身影。
原来母亲也曾经经历过被男人轻薄,母女俩唯一的区别,是母亲心里有昭元帝,只是不满昭元帝的背叛,不想给昭元帝做妾,她对宋池,却没有那么深的痴情。
心有所恋却被恋人所伤,虞宁初替母亲心疼,却也为有这样的母亲骄傲,庶女又如何,母亲不愿做妾,那么即便王府世子也无法强迫她。
除了心疼与骄傲,虞宁初也替母亲不值,为何要那么傻。昭元帝要娶别人,母亲断情就断情,为何自暴自弃随随便便就把自己嫁了?她被宋池欺辱,都想到了做一辈子的老姑娘,母亲为何一定要听从外祖父的安排?
思来想去,虞宁初渐渐也明白了,母亲犯傻,是因为被情所伤,心伤了或心死了,哪还有理智可存?
待到天亮,虞宁初的眼睛都肿了,温嬷嬷用冷水打湿巾子,帮她敷了又敷,总算能够见人了。
虞宁初将昭元帝的话告诉了温嬷嬷。
爱不爱的,都太虚了,更何况沈氏都死了,再掰扯那些也无用,温嬷嬷更在意昭元帝要怎么给沈氏一个交待。
于是,昭元帝的诏书就来了。
虞宁初与全府下人一道来接旨,只有疯疯癫癫的虞尚被关在了屋中。
公公有四十多岁了,声音很是清润温和,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再弯腰上前,将圣旨交到虞宁初手中。
昭元帝既然昭告天下他愧对了一个女子,诰命也封了,自然也要有实质的补偿。朝廷的诰命夫人都是有俸禄的,不过以前从未出过超品诰命夫人,最高也就是一品,所以,沈氏这个超品夫人该拿多少俸禄,完全由昭元帝说了算。
昭元帝为其定下的俸禄是月俸百两,因为沈氏已经过逝,她从未领受过的这份俸禄将由她唯一的女儿也就是虞宁初代为领受,直至虞宁初寿终正寝。
交了圣旨,公公指着旁边小公公手里的托盘道:“虞姑娘,这是您今年一整年的俸禄,待到明年,您直接安排仆人拿着夫人的腰牌去衙门领取就是,朝廷会在每月初一发放诸位诰命夫人的俸禄。”
虞宁初眼睛是湿的,母亲蒙冤这么多年,今日终于得意洗刷冤屈。
母亲需要这份诏书,她也需要,但她并不需要昭元帝送的这份俸禄。
“民女生活还算富足,还劳公公禀明圣上,将这份俸禄另做其他兴邦安民之用吧。”虞宁初双手托着圣旨,恭敬地道。
公公笑了,慈爱地提醒道:“姑娘仁善,可圣旨如此,您若不领俸禄,便是抗旨了……”
他没说完,温嬷嬷就在后面扯了扯虞宁初的袖子。
虞宁初想起昭元帝那声愤怒的“住口”,只好收下。
公公便留下一份圣旨与一千两百两银子,带着小公公告辞了。
温嬷嬷陪着虞宁初进了内室,语重心长地道:“姑娘,皇上刚刚登基,虽然民心比先帝高一大截,但终究根基还不稳,这时候最是该谨慎行事、巩固民心,但因为您的一番哭诉,皇上能够在这个节骨眼颁发罪己诏,已经非常难得,您也读过史书,可曾见过这样的皇帝?”
虞宁初的确没见过。
温嬷嬷:“所以啊,您就别在因为俸禄的事赌气了,再说了,您或许不缺银子,可您缺靠山啊,如今有了这份月月发的俸禄,旁人就知道您在皇上心里是挂了号的,如此,谁还敢找您的不痛快?您真不稀罕这笔银子,可以留着做善事,为您与夫人积福啊。”
虞宁初转过弯来,登时为刚刚的言语面上发热。
温嬷嬷笑道:“姑娘年纪还小,难免冲动直率,不像老奴,宁可不要骨气,也要这银子。”
虞宁初何止这一个冲动,她现在还想带着这份圣旨去护国公府见太夫人,去安王府见沈明漪,让曾经屡次轻贱母亲的这二人,亲眼看看皇上在圣旨里都说了什么。
不过,她终究按捺下了这份冲动,太夫人、沈明漪再不好,大舅舅、大表哥都把她当亲人真心对待,如果她把太夫人、沈明漪气坏了,大舅舅、大表哥该难过了。
“对了姑娘,你知道皇上为何给夫人定下百两的俸银吗?”温嬷嬷看眼桌子上的托盘,问。
虞宁初摇头,她对朝廷俸禄这些事完全没有了解。
温嬷嬷:“满京城也没有几个一品诰命夫人,而她们月俸只有二十两。”
虞宁初吃了一惊,超品夫人与一品夫人竟然差了这么多?
温嬷嬷意味深长地道:“皇后尊贵吧,月俸便是百两。”
虞宁初骤然色变。
温嬷嬷低声道:“谁知道呢,也许皇上只是随意定了个数,也许就是老奴猜测的那个意思,无论如何,等皇后进了京,知道这事,这辈子怕是都要憋一口闷气了。”
虞宁初紧张道:“那皇后会不会记恨到我头上?”
温嬷嬷安抚她道:“看皇上的意思,他一直都记着夫人呢,不然您就是哭死皇上也不会在意,如此深情,皇后与他待在一个屋檐下,肯定也能看出来。所以,如果皇后心胸狭隘,无论有没有这道圣旨,她都不会看您顺眼,可那又如何?她敢出手对付您,皇上乃至全天下都知道是她做的,她不敢,只能继续憋着。”
虞宁初没有温嬷嬷这么想得开,人家是皇后啊,想收拾她又不必亲自动手。
温嬷嬷见她害怕,不禁后悔自己的多嘴了,赶紧又道:“老奴说的只是如果,姑娘别想太多,也许皇后心胸宽广,根本不在意皇上与夫人的事,毕竟夫人已经去世那么久了,皇后身份尊贵,底下儿女双全,全天下的女人属她最命好,她犯不着计较这个,是不是?”
虞宁初只能希望如此了。
没过多久,三夫人来了四井胡同,原来昭元帝也给护国公府下了一道同样的旨意,除了诏书,昭元帝还留下了一道口谕,称沈嫣是因为他的错过下嫁虞尚,如今沈嫣一个人孤零零地葬在扬州,以她超品夫人的身份,护国公府可以尽快安排将沈嫣之墓迁往沈家宗墓的事宜了。
说起这道口谕,三夫人两眼湿润,摸着虞宁初的头道:“过几日你表哥他们也要回来了,等过完年,舅母便带着你表哥一起去扬州,帮你娘迁坟,等她葬入沈家宗墓,有你外祖父外祖母陪着,就再也不会孤单了,咱们也可以随时去祭奠。”
想起母亲的孤坟,虞宁初哽咽了:“我也去。”
三夫人:“你一个小姑娘,还是不要来回折腾了,安心留在京城吧,否则你在路上伤心落泪,舅母还得一直想办法安慰你,来回两个多月的路程,舅母也够累的,阿芜也不想舅母再费心是不是?”
虞宁初哭了一会儿,终于同意了。
三夫人让丫鬟端来热水,她打湿巾子帮虞宁初擦脸,看着小姑娘花瓣似的肌肤,三夫人试着道:“阿芜啊,皇上不会无缘无故下旨为你娘平反,我猜,这里面应该有殿下的功劳,你看,殿下如此诚心诚意,你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殿下的提亲?不然你真的一辈子不嫁,舅舅舅母心里如何好受。”
虞宁初低下头,回避道:“舅母,我现在心里全是我娘,您不提他好吗?”
三夫人还能说什么?
她叹道:“其实这件事我跟你舅舅还没有告诉别人,一是想着保全殿下的颜面,二则此事若传出去,别人得知殿下喜欢你,哪怕你孝顺的名声再好,别人也不敢来提亲了。哎,舅母的意思是,此事你暂且别跟你表姐说,免得从她那边漏出消息去。”
虞宁初道:“舅母不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就是不知道那日殿下来提亲,街上有没有人撞见。”
三夫人算算日子,道:“那天是休沐,天寒地冻的,街上没什么人,而且这都过去四五日了,我也没听见什么风声,应该没人瞧见吧。”
虞宁初松了口气。
其实她打定主意不嫁宋池,传出去也不怕什么,但终究会多一些麻烦,至少表姐与宋湘肯定会追问她拒嫁的原因,现在这样,谁也不知道就挺好的,耳根清净。
傍晚沈三爷从吏部出来,回护国公府前也来看了一趟外甥女,提到妹妹迁坟的事,沈三爷泪湿衣襟,虞宁初又反过来安慰了舅舅一通。
沈三爷离开时,天已经黑透了。
用过晚饭,虞宁初暂且没有回屋,坐在厅堂里出神。
微雨劝她:“这边没有内室暖和,姑娘便是睡不着,还是回房待着吧?”
虞宁初摇摇头,叫她拿棋盘来。
她也想早点睡,却怕宋池又来,她还得重新换衣裳。
旁边放了炭盆,下棋的时候虽然手有点冷,双脚好歹是暖和的,下了两三盘,虞宁初困了。
昨晚她几乎没睡,今天因为圣旨心情激荡,歇晌的时候也没有睡踏实。
“好了,回房吧。”虞宁初打着哈欠道。
谁曾想,她已经洗完脚躺下了,灯都熄了,门房来报,说端王殿下求见。
虞宁初猜,宋池是为了圣旨一事来邀功的吧?
能求得这份圣旨,虞宁初的确承宋池的情,所以,她强撑精神,带着微雨去了前面,才走到厅堂窗下,就听里面传来一道压抑的咳嗽。
虞宁初忽然想起,昨夜宋池随昭元帝过来,就是一直在咳嗽,只是她当时的心思都在昭元帝身上,没有多在意。
让微雨在外面等着,虞宁初自己进去了,挑开帘子,就见宋池坐在左侧的客位上,修长挺拔的大男人,只穿着一件墨色锦袍,在这寒冷的冬夜实属苛待自己。目光相对,他的右手还抵在唇前,灯光再昏黄,也照亮了他潮红病态的脸,虞宁初后知后觉地发现,眼前的宋池,比他提亲那晚瘦了很多。
那晚的宋池因为被她拒绝,满面寒霜,说的话做的事也充满杀气。
此时的宋池,面容憔悴沧桑,别说王爷的尊贵了,连他在沈家做表公子时的矜贵都没了,只是一个很难不令人怜悯的病人。
虞宁初扫眼桌面,没有茶水。
她迟疑片刻,吩咐外面的微雨去泡茶。
宋池摆摆手,垂眸道:“不用麻烦了,我与表妹说几句话就走。”
说完,他朝虞宁初走来。
虞宁初下意识地看向另一侧。
宋池停在她三步外,手里拿着帕子挡住嘴,一边低咳一边道:“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忙完大事,只要我来提亲,哪怕先前做过什么失礼之事,表妹也一定会嫁给我,所以被你毫不留情地拒绝,我很生气,那晚也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今晚过来,便是向表妹道歉。”
虞宁初偏着头,道:“殿下帮我娘求了圣旨,还了她清白,我很感激,只要殿下别再逼迫我,你我之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宋池看着她清冷疏离的脸,苦笑道:“表妹不曾对我动情,又怎知求而不得之苦?有些东西,不是我想忘就能忘的。”
虞宁初皱眉,看了他一眼:“殿下究竟想说什么?”
宋池脸色泛红,目光却掺杂了落寞与温和:“我想说,伯母的事表妹不用谢我,如果皇上已经忘情,你我说再多,皇上也不会颁发那道圣旨。”
“我想说,如果我不曾纠缠表妹,今年甚至去年,表妹大概已经定了亲事,我成全了表妹,自己却要遗憾终身,所以在得知皇上与伯母的旧事之前,你再恨我,我都不后悔。”
“可我现在后悔了,我怕因为我的逼迫,表妹变成另一个伯母。”
“表妹,你我之间的事,我不会忘,但绝不会对任何人提起。我不会再逼表妹嫁我,但也希望表妹切勿因为我真的一生不嫁,虚度年华。如果有合适的提亲人选,表妹尽管放心应许,我绝不会旁生枝节,表妹也不必妄自菲薄,无论前朝本朝,寡妇都可再嫁,何况表妹还是清白之身。”
虞宁初一直默默地听着,直到宋池说到这句,她突然悲愤交加,泪眼问道:“清白?我何来的清白?你那样对我,我侥幸才没有怀孕,才没有声名扫地被人唾骂,你……”
想到从扬州回来时她的担惊受怕,虞宁初再也说不下去了,只簌簌地掉着眼泪。
宋池看着她的眼泪,震惊到忘了咳嗽。
半晌,他终于反应过来,想要解释,又是一阵猛咳。
虞宁初横他一眼,往前走了几步,逐客道:“殿下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宋池好受了些,想要解释,又难以启齿:“你……你等会儿先别睡,留一扇窗,我会亲自送一本书过来,你看了,便知道我从来没有做过会让你怀孕之事。”
虞宁初听到一半便想骂他居然还要擅闯私宅,可听完后半句,她沉默了,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宋池咳了咳:“那我先告辞……对了,昨晚为了激皇上过来,我不得不演了一场戏,对杏花几番斥责,对你也恶语相向,然则那并非我本意,这世上除了你与阿湘,无人再能让我暴露心中真正喜怒。”
不等虞宁初回应,他最后看她一眼,离开了。
虞宁初脑海里全是他即将送过来的书,她太困惑,宋池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回到后宅,虞宁初用最快的速度躺下,如此微雨才能歇下。
等微雨出去了,她再打开一扇窗。
冷风嗖嗖地吹进来,虞宁初系好斗篷,移动椅子,坐在冷风吹不到的地方。
等啊等,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外面传来了几不可闻的一声咳嗽。
很快,一道黑影出现在窗外,腊月十五的月亮,照清了宋池憔悴的脸。
他应该也没料到她就坐在另一扇窗的阴影中,伸手将一个匣子放到桌面上,一手拿帕子捂着嘴,迅速离去。
虞宁初的心砰砰地跳,猜到他走远了,她赶紧关上窗户,抱起匣子与铜灯,哆哆嗦嗦地钻进了帐子。
点燃铜灯,帐子里亮了起来。
虞宁初打开匣子,里面果然有一本书,只是书的上面,还有一封信与一个小匣子。
虞宁初顿了顿,先看信。
信上只有寥寥几行字:“明日十六,亦是你十六岁的芳辰,我既已承诺不再纠缠,便不该再准备新的贺礼。簪子乃是去年所置,与其在我那里束之高阁,不如赠给表妹,全当了断。”
簪子?
虞宁初打开小匣子,灯光摇曳,那支蝴蝶簪子精美非凡,虞宁初往外取的时候,薄如蝉翼的彩蝶轻轻颤动,栩栩如生。
毋庸置疑,这簪子很美,美到虞宁初都无法因为送礼之人,而心生不喜。
可是再喜欢,虞宁初都不可能戴这支簪子。
等今年宋湘过小生辰的时候,她转送给宋湘吧。
心里有了决断,虞宁初放好蝴蝶簪子,拿出那本书来。
看书之前,吹过冷风的虞宁初手脚冰凉,看完前序与前两页内容,虞宁初全身都发起烫来。
原来,表姐与宋湘语焉不详议论过的洞房花烛夜竟然是这么回事,怪不得她不曾怀孕,怪不得宋池说他并没有做过让她可以怀孕的事。
与书上所描述的相比,宋池在马车里的逼迫虽然过分,但也只是比亲她的嘴更过了一点,距离夺她清白那一步还远得很,甚至,当时他明明可以亲她的胸,宋池也只是在边缘辗转片刻,便拉起了她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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