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歧在她们成婚第二日说的话,嘉卉一直记得。皇后怎会突然热心起来,招呼她吃什么糖糕?
皇后极其厌恶她,嘉卉又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她含笑面皮下的恶意。若不是有旁人在,她怕是能让自己跪到天荒地老去。
可她真会当着一众妃嫔的面,赏自己一道毒点心吗?
她定定地看向皇后。而皇后笑容可掬,一扫方才的颓态。
徐氏一定是知道了。段皇后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她微微拧眉的神情,心中泛起一阵得意,枯黄的面颊上平添几道神采。
嘉卉忽而笑了。
“皇后娘娘美意,本不该推辞。然民妇一想到皇后娘娘凤体欠安,必然吃不得这等难以克化之物。民妇本该为您吃斋念佛七日,为您祷告早日安康。又怎好在娘娘面前享用?”嘉卉缓缓说道。
“怪不得皇后娘娘这般喜欢你,真是个乖巧孩子。”
嘉卉笑靥盈盈道:“贤妃娘娘谬赞了。民妇年轻不懂事,又生性粗鲁,能有幸入宫听皇后娘娘和各位娘娘教导,实在是三生有幸。”
如此不咸不淡地客套了几句,见皇后面露疲色,贤妃立即起身告退,又道:“外殿的勋贵女眷,娘娘既然不要她们近身伺候,不防就让她们归家吧!”
皇后原本已经靠在软垫上闭目,挥手让宫妃们都退下。听到贤妃的提议,又低声吩咐崔太监去送一送诸位夫人。
贤妃领头,嘉卉跟在众妃嫔身后,鱼贯退出了皇后娘娘的寝殿。
“徐夫人请留步。”
嘉卉正搀扶着程夫人往外走。方才崔太监出来宣布众诰命夫人可以归家,殿内众人如听仙乐,齐齐谢恩。定阳侯夫人还问嘉卉,是不是她向皇后劝说进言,让她们先行散了。
她还没这般胆大......
忽而听到有宫娥唤住她。她脚步一滞,怔了片刻才回头,是皇后又要传召她了吗?
有一绿衣宫娥面上含笑道:“徐夫人,贤妃娘娘也是江夏人士,难得在宫中遇到同乡,想请您去含章殿坐坐。”
嘉卉没有回答,看向程夫人。台阶下也有几位夫人停住脚步,好奇地看着嘉卉。
先被皇后单独传召,又被贤妃请去坐坐。此女是真有些交际讨好的手段?
便有人狐疑地上下打量嘉卉,很是纳闷。
程夫人拍了拍她的手,道:“去吧,我在马车上等你。”
“镇国公夫人放心,贤妃娘娘会派人把徐夫人送回公府的。”绿衣宫娥道。
“那就多谢贤妃娘娘了。惠娘,好生陪贤妃娘娘说说话。”程夫人笑道,朝着嘉卉点点头,和相熟的夫人一道走了。
含章殿向来是宠妃寝宫,和皇后的昭阳殿离得不远不近。贤妃年约三十五六,她入宫时想必惠娘都还未出生,就连徐节使也还在江夏府驻军里当个小将领。她是决计不可能察觉自己身份有异的。
江夏的风土人情,嘉卉虽然入了徐府后足不出户。但这些年到底生活在那儿,有何名胜古迹有何乡野特产,她也是都能说道说道的。
至于贤妃是否只是请她闲聊缓解思乡之情呢,嘉卉是不信这说辞的。
出了昭阳殿的地界,天色渐渐晴朗起来。
丽日鎏金,正是芍药石榴开放得最盛的时候,红蕊香粉,风光旖旎。嘉卉随着引路的绿衣宫女不疾不徐地走在树荫下,听着鸟雀和鸣。也不知为何,她方才明明已想分明如何应答,心底却无端涌上一阵紧张。
等到了贤妃的含章殿,早早就有宫女站在殿前相迎,见嘉卉来了连忙行礼,殷勤地引嘉卉见内殿。
殿内一片清凉,宫娥引嘉卉坐下后轻声道:“娘娘还在换衣梳妆,请徐夫人少待。”
嘉卉含笑点头。不一会儿,宫娥又端上一盏玉露茶。
正是江夏贡茶。嘉卉谢过,她是一口都不打算喝的。
“徐夫人。”
她连忙起身,福身行礼。贤妃面容娇艳,从方才在皇后病床前的素色衣裙换成了一袭石榴红金线牡丹彩蝶裙,含笑拉着嘉卉和她一道坐在了美人榻上。
贤妃打量着嘉卉,细细问了她姓名和年纪,才道:“想不到惠娘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气度。”
嘉卉正要自谦,贤妃便道:“惠娘不必谦虚。你能在咱们这位皇后娘娘镇定自如,让她说不出惩戒你的话来,我看了都很是佩服。”
闻听此言,嘉卉腼腆一笑。贤妃未免太热情了些,她是不信一个同乡之情就能让一位久居深宫的妃子对她掏心掏肺的。
她前些日子被镇国公府上的妻妾争斗波及,若是再卷入宫禁中的......
嘉卉无意为自己惹麻烦,笑道:“贤妃娘娘实在是谬赞了,民妇惭愧。”
贤妃没有和她客套,而是伸手取了嘉卉眼前点心盘里的一块糕点,慢条斯理地吃了。吃完,她对着嘉卉扬唇一笑,宫娥立即上前掏出手绢替她一根根擦拭手指。
嘉卉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心,贤妃定然是看出来她不想吃皇后赏赐糕点的心思。
眼前的宫中贵妇也一定知道卫歧当日叮嘱的深意。
“惠娘久在江夏,可曾听说咱们这位皇后娘娘在民间的风评?”贤妃漫不经心问道。
她从前的家在江南吴兴府,天高皇帝远。若说是江南王府里的王妃姬妾,她还有所耳闻。深宫中的皇后,嘉卉是从没听说过她为人如何的。
入了京才知道今上和皇后年少结发,登基后却并未立后,而是先立段氏为贵妃,后位空悬近十年才立段氏为后。
也因如此,自段氏后,今上不再封贵妃。
“民妇哪敢妄议皇后。”她温顺道。
贤妃冷哼一声,道:“有什么说不得的。皇后这般做张做致,一气传召了二十多位诰命夫人入宫侍疾,不就是指着圣上能去昭阳殿看望她。”
嘉卉低头盯着手上的碧玺手串,学着付妈妈说的“只当自己聋了瞎了”,不置一词。
见她不语,贤妃又笑道:“罢了,我和你说这些作甚——我也是瞧我们毕竟同乡,想提醒你务必留神皇后,毕竟十年前她差点毒死你夫君。”
殿里一时间鸦默雀静。从贤妃提起皇后风评时,殿中伺候的宫娥都静悄悄退下了。嘉卉难掩诧异,瞪大了双眼看向歪着身子的贤妃。
十年前,卫歧当年才十岁,究竟做了什么皇后要直接毒死他?甚至这恨意过了多年,依旧余怒未消。
贤妃也惊讶道:“我瞧你方才在昭阳殿里的说辞,还以为你知情!”
她摇摇头,解释道:“夫君只是提点我留神宫里入口的吃食。”
又问道:“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贤妃娘娘可否赐教?”
“这事告诉你倒也没什么。”贤妃无可无不可道,“当年皇太后还在,身子骨已经不健朗了。圣上以孝治天下,特特为皇太后办了中秋宫宴,命宫外的勋贵诰命也都进宫来,共度佳节,让太后娘娘热闹热闹。”
嘉卉静静听着贤妃娓娓道来的话语。
“当年我还只是个婕妤,坐在离帝后十万八千里的位置。给皇太后办的晚宴,特特排了锣鼓喧天的戏。饶是如此,忽然我就听到一阵喧闹,听旁边的姐妹说,是镇国公府的大公子突然口吐黑血。”
贤妃看着嘉卉的神色,调侃道:“惠娘不必紧张。你夫君如今不是好好的?”
嘉卉这才意识到她适才眉头紧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开口问道:“那是如何查到皇后娘娘头上的呢?”
“宫宴上出了这样的丑事,太后她老人家当场晕了过去。圣上勃然大怒,命尚宫三日内寻到凶手,也给镇国公府一个交代。惠娘该也看得出来,皇后不是个精细人。没两日,就查到了她头上。皇后犯下这等大错,可太子并无错处,圣上只能推了个司膳局的替罪羊出来顶罪。这些事,我也是后来才慢慢知晓的。”
嘉卉心下不解,问道:“贤妃娘娘,您可知皇后为何要对我夫君下毒手呢?”
甚至还要当着宫宴上众皇亲众勋贵的面。
贤妃摇摇头,这缘由怕是只有帝后知道了。忽而有个男童像只小兽般冲到贤妃怀里,只把她冲撞得往后退,身后跟着几个焦急的宫娥。
“母妃!”
嘉卉起身。这男童年约七八岁,长相很是可爱。
可她为什么会觉得这般眼熟?她仿佛在哪里见过一个和这位皇子生得很像的男孩。
贤妃笑道:“这是我的八皇子。”
又对八皇子介绍:“来打个招呼,这位是镇国公府的徐少夫人。镇国公你见过的对不对?”
她立即向八皇子行了个礼。贤妃见她脸色惊惶,只当她是被这桩宫禁旧事吓住了。儿子又来了,她也不得空再和嘉卉编排皇后,赏了嘉卉一套头面后就命宫娥送客。
程夫人还在宫门外等着嘉卉,见儿媳妇面色恍惚,血色全无,担忧地握着嘉卉的手问道:“是贤妃娘娘为难你了?”
嘉卉回过神来,勉强一笑道:“不曾。儿媳只是累狠了。”
半日下来,程夫人也累极了,叮嘱嘉卉回府后好生歇着。婆媳一路无话,等嘉卉回到风竹院时,几乎是被健壮的赵妈妈抱回房的。
她如提线木偶般,被婢女服侍着换了寝衣,一头栽在床榻上,仿佛一切都和她无关了。
周嘉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一对小儿女,头靠着头,对着鱼缸说悄悄话。
“你家的金鱼怎么不会游动?”
“笨!这对金鱼是陶瓷做的。”
“你长得好像这条粉脸金鱼呀嘉卉。”
“你再胡说,我就不给你吃糖了。”
“嘻嘻,只要嘉卉能永远陪我玩,我才不稀罕吃糖!”
......
醒来时,屋内昏黄一片。有人坐在床榻上,一下一下给她轻轻摇着扇子。
她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流进她的头发里。浮光里她好似回到了十余年前,她还是周家无忧无虑的千金小姐,和邻家的男孩并肩观赏新制的陶瓷金鱼。
泪眼朦胧里,嘉卉看不清眼前人的神色。
出门近一月,他黑了瘦了,见她醒了,似是笑了笑,没停下手中动作。
嘉卉轻声问道:“卫歧,你为何会待我这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