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晴乍雨。
嘉卉站在程夫人的身后,困得七魂不定。殿门紧闭,天色阴沉沉的。明明是大早上,殿内却昏暗的像是傍晚时分。六月底的暮夏时节,空中无端有些微凉意,让人不禁在心里打个寒颤。
殿里一股药汁子的苦味,挥之不去。绣满美人图的十二扇大围屏外,摆了几张圈椅,椅后又站满了宗室勋贵女眷。嘉卉借着袖子的掩饰,低头打了个哈欠。
昨天傍晚时分,宫里递了话出来。皇后娘娘病得厉害,程夫人同徐夫人需得进宫侍疾。
她当时正好和程夫人查夫人一道在瑞和院闲坐说话。闻听此言,查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开玩笑给嘉卉行了个礼,连连感激。换做往常,这进宫的苦差就要落到她头上。
嘉卉却很是不解,她身上并无诰命,丈夫也没个职位,怎么就让她和国公夫人一道进宫了?若说是上回进宫请安,让她讨了皇后的好,她是不信的。
能进宫为皇后侍疾是体面。
却也实实在在是桩苦差事。
寅初就要起身,在宫门口等了约摸半个时辰,进宫后又在昭阳殿外候着。等到内监出来传召入殿,嘉卉瞥见不少夫人已经面色苍白额带细汗。屏风外只摆了六张圈椅,程夫人还被引着坐下,嘉卉只能站在她身后。
说是侍疾,除了皇后的娘家大嫂进了内殿看望,其余人都没见着皇后。嘉卉夜里睡得不安稳,困极了,恍惚间感到程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她吓得一激灵,困意全消,站直了身子。众夫人都是做惯了这些事的,往年也总经历过几次进宫的“体面活”,各个垂眉敛目,面上谦卑。
没一会儿,忽然有人哀哀地哭起来,仿佛皇后今日就要活不成了一般。嘉卉暗自发笑,皇后搞这么大阵仗,还真是让人误会。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一处。嘉卉也望过去,是站在她对面的一位雪青色衣裙的夫人,体态打扮年约三四十,用手绢捂着脸不住哭泣。
嘉卉身边站着的一位月白衣裙夫人就推推她的手臂,咋舌道:“好端端的哭什么,多不吉利。”
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就有个蓝袍内监不急不缓地从屏风后出来,皱眉挥手。
两个小太监就一人一边,捂着这位夫人的嘴,将她请了出去。
众人屏声静气。原本殿内还有细碎的私语声和衣料摩挲声,竟一瞬间都停了。嘉卉有些好奇她们要将这位夫人带到哪里去,悄悄抬眼看去,不料恰好和那位内监对视。
正是上回领她进宫门的崔太监。
嘉卉思忖一瞬,朝他略一颔首。
崔太监却是朝嘉卉极其亲和地笑了笑。她吃了一惊,皇后娘娘可还在殿内病着呢!
等崔太监进了内殿,嘉卉朝方才和她搭话的夫人笑了一笑,又微微摇头。她隐约记得这是定阳侯夫人容氏,在她和卫歧成婚的那夜,也是洞房里的陪客。
定阳侯夫人心领神会,明白嘉卉的意思是不能再说话了,也对着嘉卉一笑。
经了那么一遭,殿里气氛愈发凝重起来。也不知什么时候皇后才能放她们出宫。
嘉卉人站得笔挺,心思早已飘远。自那日卫歧一大早出门后,已经过了半月。当日黄昏时分,明月就传了口信回来,说大爷有急事要出京一趟。
至于什么事,卫歧没说。
还买了用纸包着的荷叶饼。明月原本有些怕这位大爷叮嘱过不准得罪的新夫人,见她和气,便将大爷是怎么听知客僧说京郊有户农人家做的荷叶饼清香无比,特意去绕路买来,命他送回来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闻言,嘉卉很给面子地当即咬了一口。
虽不精细,却也天然美味,很是难得。
她含笑赏了明月,又问他有没有给程夫人处送去。
明月茫然地抬头说大爷没买啊。嘉卉一噎,瞧着自己已经拆过的一份,打发明月再去买些来给程夫人和几个兄妹处送去。
一来二去的,此事还是没瞒过程夫人。她倒是丝毫没有对儿子把自己忘了而恼怒,反倒很高兴。知道了卫歧出京的事,程夫人还怕嘉卉独自在院里无聊,特意带她去陪嫁庄子上松散了两日。
她想着程夫人对卫歧出京只略微吃惊的态度,卫歧究竟是在做什么呢?
难得不用应付任何人,嘉卉情不自禁地皱起秀气的眉,深深思索起来。她不是他真正该娶的妻子,不该管他。然而一想到卫歧在国公府里独一无二的名字,又想起他能随随便便给过门没几日的妻子一箱金银,就觉着他身上实在是有太多难以琢磨之处了。
“她说原来大哥是她一个人的儿子......”
嘉卉想起云瑶告诉她的这句话。究竟是程夫人在痛心镇国公对卫歧的忽视,还是另有隐情呢?
她看着前方端坐的程夫人的背影,被自己大胆的猜测吓了一跳。不过须臾,嘉卉又觉得自己的揣测实在站不住脚。不说程夫人为人清素冷淡,就说镇国公这样的超品国公,若不是他的亲生骨肉,谁能让他甘愿用嫡长子的名义认下。
而自从有人给她送过惠娘生前的耳坠后,再无动静。碧茵一家人如一滴水珠汇入涓涓细流中,再无踪迹。嘉卉派出去打听的人尽数空手而归。她实在想不通,如此大费周章,就仅仅是为了给她送一对耳坠?
至于江夏,嘉卉内心苦笑。徐太太倒是给她写了一份家信,通篇都在写幼子这几日学了什么字会背什么诗。嘉卉只觉莫名其妙,徐太太还真把她当作惠娘了不成。她不知该回写什么,近日又有些懒怠,一直拖着还未回信。
其余的皆是一无所获。她很是失望,又焦急。难道这样一桩人命案子就这般不了了之了吗?如果时间再拖延下去......
她想得入神,忽然间看到崔太监又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唱名般高声喊道:“皇后娘娘传镇国公府徐夫人。”
顿时,殿内就像一粒小石子投进平静无波的池面。众夫人都在找这位徐夫人是谁,为何独独得了皇后青眼。嘉卉隐约听见还有人说道:“卫歧的妻子何时讨了皇后的好了?”
嘉卉整衣理容,对着面露担忧之色的程夫人安抚一笑,跟着崔太监走了。
病重的皇后自然躺在自己的寝殿中。床榻边围绕簇拥着几个华服女子,上回进宫见过的庄妃也在,对着嘉卉点头示意。
她跪地行礼,垂着眼匆匆瞥了一眼皇后就继续低头。段皇后气色不佳,靠着一个织锦软垫,嘴角向下耷拉,和上回嘉卉见到的白皙丰润的模样完全不同。
皇后没有叫起。嘉卉咬了咬唇,不知卫歧究竟是怎么把皇后得罪狠了?让皇后在病中都不忘把她传进宫里来折磨。
坐在皇后床榻边的几个宫妃面面相觑,见皇后阖上了眼,愈发不知皇后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哪有把人传召进来,是病中忘了叫起,还是故意晾着让人跪在地上的?
这又不是犯了错的宫娥,是镇国公的长媳......
嘉卉并无恼意,只觉皇后实在是不可言喻。若是卫歧惹她生气,她是皇后,大可以对他施以惩戒,为难她作甚?她自认她对皇后足够恭敬。嘉卉也不再等皇后开口,在几位宫妃惊愕的眼神中起身,上前了几步。
她走到皇后床榻旁,朗声道:“不知皇后娘娘凤体可有转安?”
有一宫妃拉了拉她的裙边,似是在劝阻她不要这般行事。皇后闻言睁开双眼,目露寒光。
段皇后见眼前的年轻女子眼露关切,面上似笑非笑,微微躬身看着她。她把徐氏单独唤进来,就是有意磋磨,好散一散心中郁气。谁知才听了徐氏一句看似恭敬的话,就愈发气闷。
皇后心里郁结。但宫里有些体面的妃子今日都在,她难道还能对徐氏不依不饶,让她滚回去跪着?
也不知徐氏怎么就有这个熊心豹子胆自己起身!可她偏偏还毫无办法。方才还能说是忘了叫起,再纠缠下去,传出去就是她堂堂皇后故意苛待勋贵女眷。
她笑道:“徐夫人坐吧!”
自有宫女看茶布座,皇后对诸位妃子道:“这是镇国公的儿媳妇,我我上回瞧了很喜欢。”
陪坐的几位妃子也夸了嘉卉几句,直把她吹捧得如九天玄女下凡。嘉卉陪坐在下首,一一谦虚应了。
生得好看的人向来自带几分天然讨喜。嘉卉双眼澄澈,皮肤雪白,面上含笑,让人见了忍不住想亲近。她比在座妃嫔都要年轻许多,又横竖不可能入宫和她们做姐妹,倒也聊得其乐融融。
“徐夫人进宫许久,竟忘了招待你!”皇后含笑道。
话音刚落,就有宫女呈了几盘点心上来。皇后虚指了其中一道桂花糖蒸新藕粉糕道:“徐夫人尝尝。”
——“夫人,入宫后不要吃喝任何呈上来的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