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我先走了。”
嘉卉紧紧跟在卫歧身后,见他走的方向并不是要出寺,而是又七绕八绕走到了后山连绵一片禅房后的偏殿。殿中也布置着一座莲座金佛,地上的几个蒲团都已经十分陈旧,嘉卉甚至还看到角落里有个孩童玩的拨浪鼓。
她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被称为“李叔”的男子,此人年约四十,正在打坐,听到卫歧说话睁开了双眼,没有起身。
他体格壮实,面色黝黑,虽穿着一袭僧袍,却没有剃度过,反而像个习武之人。她打量人家,李叔也在打量她,偏过头问卫歧:“这是你媳妇?”
卫歧颔首。
嘉卉垂着眼,一言不发。
“好好好。”李叔连连赞道,抚掌大笑。
她不知此人是何来历,抛了个疑惑的眼神给卫歧。他却是看都不看嘉卉一眼,也没有介绍的心思,道:“李叔,我带她先回去了。”
“去吧。”李叔一摆手,重又闭上了眼睛。
两人默默行了一段路,嘉卉忍不住问道:“他是谁?”
卫歧没有搭理她,自顾自在前面领路。他走得十分娴熟,简直像是对这里的路都了如指掌,没一会儿就把嘉卉领到了天宁寺的正门口。
嘉卉心中一哂,道:“我的仆婢都还在禅房里休憩呢。”
他错愕一瞬,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派路过的知客师傅去知会一声。
他是打定主意不和自己说话了吗?她说是给母亲送行却又跑来天宁寺,是有些不妥当,但也不至于这么生气吧?这些日子两人相处虽然称不上举案齐眉,却也能和谐相处。
成亲若只是和一个陌生男子同住同寝的简单之事,嘉卉觉得没有人能比卫歧做得更好了。
但他今日这般,嘉卉不由有些沮丧。她不知自己是触碰到他何处逆鳞,惹他生一场闷气。
仆婢有知客师傅的引路,都出来得极快。嘉卉见卫歧翻身上马,一晃神的功夫也被珍珠琥珀扶上了马车。
车马粼粼而行,街边嘈杂声不绝于耳。她掀起车帘,看到的只有卫歧骑在马上的背影。
她面色不佳,和她一道坐车的几个妈妈婢女都不敢说话,只知道大爷奶奶一道出来后都是冷着脸,定是闹了不愉快。
回到国公府时,正是一天中最热的辰光。仲夏午后悠长,门房昏昏欲睡,听到动静后一个激灵连忙迎上前来。卫歧把马鞭一扔,一语不发,只大步向风竹院走去。
花木扶疏,蝉鸣不休。嘉卉听了心烦意乱,又跟不上他的步子,不顾赵妈妈拼命使来的眼色,自顾自放慢了脚步。
卫歧自己也在天宁寺,凭什么甩脸色给她看。
两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走在回廊上时,却是撞上了查夫人。
“这是怎么了?”查夫人惊讶地看着眼前这对小夫妻。
嘉卉立即挤出一个恭谨的笑容来,道:“无事。这么热的天,二婶是要出门?”
查夫人笑道:“是,是恭怡公主邀我过去摸牌,这哪里好推辞。”
说着,她毫不掩饰地打量卫歧面上冷淡的神色。
嘉卉奉承道:“素来听闻这位恭怡公主心气高,寻常人是入不了她的法眼。”
查夫人摇着手中团扇,似是想到了轻笑一声,才道:“公主虽比我年轻了近二十岁,却很是投缘的。改日啊,我带你一道去她的莲花庄做客。”
嘉卉又陪笑了几句,送别了她。卫歧却是越走越快。等嘉卉回到风竹院后,她命几个忧心忡忡的仆婢都在外间候着。想好了一会儿要说的话,独自回了内室。
卫歧坐在塌上,面色已经略微和缓了些,见嘉卉进来抬了抬眼。
她在他对面坐下,开门见山问道:“大爷何故这般生气?”
“你去天宁寺做什么?”
她也想知道这座小庙有什么,怎么一个个的都跑去那里!
“我适才就和大爷说过,我送走母亲后想去寺庙上香,才去的天宁寺。”
“码头不远处就有座法云寺。”
嘉卉一噎,这天宁寺确实离码头和国公府都不近,寺内也没有什么名胜古迹和得道高僧。而法云寺则是香火鼎盛,连她这个初到京城的人都听说过。
她移开了脸,一言不发。她真是不明白了,卫歧为何要抓着这个寺庙不放。他如果是不乐意放她出门,大可直说。
还是他听到了她和付妈妈议论裘真的话?
嘉卉顿时心头一阵无名火起,冷淡道:“那大爷呢?大爷为什么出现在那里,我竟不知大爷信佛。”
卫歧面色立刻沉了下来,嘉卉有些忐忑不安,她说了什么又触犯到这位爷的逆鳞了?
“你知道什么。”卫歧轻声道。
嘉卉觉得他莫名其妙,把原先想好的话都抛到了一边。她蹙了蹙眉道:“我该知道什么?我去寺庙上个香又怎么了,镇国公府里也没有不准女眷去寺庙的规矩!而且大爷派来看着我的家将不也一道去了吗,我也没做什么逾距之事!大爷要是不准我出门,合该早早告诉我一声,我也就不去了。”
“我派人看着你?”卫歧不可置信道。
嘉卉反问道:“难道不是吗?不然大爷怎么也跑来天宁寺了?”
卫歧倏地起身,甩手道:“你觉得我是跟踪你?我为何要派人跟着你?码头上什么人都有,我担心你的安危才派人护送你去!”
内室里一时间无人说话,嘉卉专注地盯着床帐垂下来的流苏。夏日渐深,大红的喜帐看起来无比刺眼,也该换个清浅些的颜色了。
卫歧走到门口,高喊了一声:“春燕呢?端盆冰盆来!”
闻言,嘉卉顿时心里五味杂陈,闭目靠在床沿上,良久才心平气和道:“是我不好,错怪了你。”
她确实也别有目的。
听她认错,卫歧反而不自在起来,大马金刀地在圈椅上坐下,揉了揉额角道:“我没有怪你。”
“那你为何这般生气?”
卫歧苦笑一声,望着眼前姑娘因为情绪激动而面色泛红的脸颊。他的视线从嘉卉因疾走而稍显凌乱的发髻看到她沾了青泥的鞋,片刻后才道:“我是担心你乱跑遇到歹人。你一个人在水边走来走去,是打算投河?”
“我没有!”嘉卉反驳,默了片刻后又问道,“你现在还生气吗?”
“对不住,是我方才吓到你了。”卫歧避重就轻,干脆道了个歉,指挥进来的粗使仆妇放下冰盆。
她摇了摇头。
大约她从未想过要讨得他的欢心,除了担心他发觉自己并不是真正的徐惠娘,并不像寻常妇人那样在意夫君的喜怒哀乐。可是见卫歧这般生气,一语不发的模样,嘉卉也不知道自己在心慌什么。
嘉卉垂眼,道:“别说这种话了。”
“方才我定是吓着你了,”卫歧有些懊悔,又为自己辩解,“我不和你说话,是怕我胡乱说出什么惹你不高兴。”
“没有的事。”嘉卉连忙摆手,她实在不愿坦白自己方才一路都在惴惴不安地揣摩卫歧的心思。
卫歧似是松了口气,瞥了她一眼道:“夫人发髻乱了,我去喊侍女进来为你重新梳妆吧。”
今日她梳了一个同心髻,并不繁琐,嘉卉笑道:“用不着她们。”
她思前想后,还是忍不住问道:“大爷怎么也在天宁寺里?”
一个人跑去庙里上香,实在不像卫歧能做出来的事。
“暂时不能告诉你。我先前说过,日后会一并告知于你。”
他又微微冷了脸。
半晌,嘉卉才轻声问道:“其实大爷气恼,是疑心我特意跑去天宁寺窥探你吧?”
两人四目相对,嘉卉清晰地感受到卫歧脸上一闪而过的愕然。他没有说话,等到嘉卉以为他不再会开口,起身坐到了梳妆台前时,才听到卫歧的声音。
“我从小寄养在天宁寺里。”
嘉卉猛地转头,难以置信道:“什么?”
“我出生时,母亲说我连哭都不会哭。她听了一位云游至京城的高僧的话,把我送到了天宁寺,寄养在佛祖名下。”卫歧解释道。
他又有些诧异:“这些事,徐家从前居然不曾打听过吗?”
大约是打听了的,但徐太太未曾告诉她。珍珠琥珀打听来的又都是卫歧长大后一些招猫逗狗的恶事......
电光火石间,她忽地想起,从前还在自己家中时,母亲和她提过镇国公的长子。
“......你堂姨母是做媒做上瘾了,”印象里母亲一边说一边摇着头,很不赞成的模样,“这镇国公的大儿子,我听说他先天不足,一直养在一座小庙里,八岁了才接回府里。这样体弱的男子,亏她好意思提。”
她当年才十二三岁,撒娇道:“女儿才不要嫁人,更不要嫁到京城去。”
母亲就含笑搂着她:“娘的小嘉卉,自然要留到十八岁后再议婚嫁。”
她那时候年纪小,一味歪缠撒娇,要母亲答应她一辈子不把她嫁出去。母亲最后有没有应下,嘉卉已经不记得了。
思及往事,嘉卉怔怔地看着卫歧的脸。原来多年前,就有人想把她许配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