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卫氏在前朝就是门阀豪族,在本朝又是开国功臣,家族枝繁叶茂。若真要把所有亲眷都叫来认亲,怕是府里站都站不下。是以程夫人做主,只请了在京中的镇国公几个堂兄弟和常常来往的姻亲家的女眷。
饶是如此,嘉卉也没有记住所有来客。她的几个仆婢手上都拿满了装着见面礼的盒子,程夫人又指了几个婢女来帮衬。查夫人是早就见过的,笑盈盈地送给嘉卉一整套红宝头面。她也连忙还礼。
卫歧的两个亲弟妹头一回见。一个今年十八岁,名唤卫云霆。一个才及笄,也是云字辈叫卫云瑶。
两人都是满面笑容地叫她大嫂。卫云瑶还亲热地挽着她的手:“我和大嫂一般年纪,往后家里总算有人陪着说话了。”
大家听了也就都笑着凑趣,嘉卉也笑着递上备好的礼物。
查夫人的三个儿子都在京郊的云都书院苦读,只有个才十岁的小女儿卫云琬来认亲。其他的庶子庶女,嘉卉也没刻意区分对待,一一送上礼物。
至于其他家的夫人奶奶少奶奶,嘉卉笑得脸都酸了,才勉强记住了众人的称呼。
等回房后,已是金乌西沉。嘉卉草草用了顿晚膳,就靠在床头读书。昨日卫歧很晚才回来,她没问他也就不说。今日他又是一道请安后就出去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几个妈妈婢女都撺掇她开口问。嘉卉看着书,心思慢慢飘远。她如今一门心思都扑在找到杀害惠娘的凶手上,不论是国法还是私刑,她都要让他血债血偿。至于报了仇以后,她全然不知自己该怎么办......
也不知该如何和卫歧相处。
她原本就不是他真正的妻子,何必管那么多。
嘉卉想定,又聚精会神地看起手里的书。
三朝回门。
嘉卉下了马车,就见徐太太和她的堂侄韦天佑站在门口等。她怔了一瞬,不过三日没见,徐太太怎么老成了这样!
卫歧态度恭敬地行了礼,又随着嘉卉的称呼叫韦天佑表兄。徐太太含笑点点头,待几人用过饭后,嘱托了堂侄陪卫歧在前院说话,拉着嘉卉去内室。
内室的西侧间改成了小佛堂,正中间壁龛上一座观音大士的玉像,栩栩如生。
玉像旁还摆了惠娘真正的牌位。
她跟着徐太太一道拜了三拜。起身后,只听徐太太苦笑道:“如此,我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嘉卉鼻子一酸道:“太太也要保重身体。”
她原本恨极了徐太太以命相胁逼她替嫁,又恨她执意不肯放开手查惠娘死因。但见从前神采奕奕的一个人,放下一桩心事后,突然老成了一个苦涩委顿的妇人,还是觉得有些心酸。
徐太太道:“多谢你的好意。我不日就要启程回江夏了,老邬他们就留在京中,替你看着宅子。惠娘陪嫁里的田产地铺,你便自己打理,我也不管了......”
嘉卉摇摇头道:“这些地契太太还是拿回去吧。”
“拿着,你在卫家是吃穿不愁,但总有要使银子的地方。”徐太太慢慢叮嘱道,“你记着,能在镇国公面前提徐氏和我娘家何氏的,就多提提。你若还有亲戚在世,也可悄悄接济一二......”
徐太太絮叨良久,忽又问道:“你和卫家大爷是不是还没有圆房?”
嘉卉点点头,她知道这也瞒不过徐太太的眼睛,道:“他大约是看不上我。”
徐太太吃了一惊,嘉卉以为她要出言责怪。不料徐太太笑道:“他怎会是看不上你!”
嘉卉便道:“卫歧的名声,太太也是知道的。这几日我看下来,他房里虽干净,但也不知外面有几个。京中美女如云,他看不上我也是寻常。”
徐太太笑着摇头,也不再说什么。她也觉得尴尬,忙问:“那太太回江夏后有何打算?彩屏可有消息了?”
“毫无踪迹。”
檀香悠然,嘉卉拧着眉头道:“她一个婢女,又无路引,能跑到哪里去。就算是人死了,也得找个地方抛尸。”
说到抛尸,二人神色黯然。嘉卉仍是想不通,道:“那个恶人为何要把惠娘的尸首放在柳树下呢.....
一时没有人说话,前院隐约传来几声爽朗的大笑。徐太太又问起卫家的事,问她婆母程夫人待她如何。她有些心不在焉,一一答了。
嘉卉又开口道:“太太在江夏有任何和惠娘命案有关的消息,都一定要写信来告诉我。”
徐太太颔首,道:“一定,你自己也要小心。”
她又拉着嘉卉的手道:“日子是你自己的。卫家大爷再不成器,也是国公的嫡长子。日后夫妻和和美美,你再督促他上进,几十年后也能当个国公夫人!”
“你也别太怨我了......”
嘉卉听了这一句喟叹,充耳未闻。
若是要一一怨恨过去,她能怨恨的人可实在是太多了!她早已经失去她的真实身份,失去她的父母亲族,失去她对生活的热忱。若不是心里还存着点念想,她早就活不成了。被徐太太逼迫,她也只想着先活下来,再图来日。
这些年来,她会回报对她好的人。而那些轻贱过她打骂过她的人,她只能极力不放在心上。
怨恨一个人实在是太耗心神了。
但她也不会轻易原谅一个人。
嘉卉不语,徐太太长叹一声,又叮嘱道:“还是要尽早圆房。”
她当然知道徐太太的意思。惠娘的出身在镇国公府是不够看的,如果连房都不圆,难以立足。勋贵女眷间又是爱摸牌时传闲话的。到时候别说成为徐家的助力,只能成为徐家的笑话了。
可她要怎么说卫歧根本没有这个意思,这几日他日日早出晚归,回来就睡得安稳。
她就算有心,还能强迫了他不成?
嘉卉应道:“我明白了。”
但要如何向一个陌生男子讨好乞怜,她不知道。她也不打算去做。
回门的女儿是不好在娘家待到太晚的,两人又闲话了几句,嘉卉就起身告辞了。
也不知道下次见到徐太太会是什么时候。
徐太太一路送她到外院,韦天佑神色有些尴尬地叫了一声“表妹”。又说卫歧有事已经先走了,把马车留给了嘉卉。
见徐太太露出失望的表情,嘉卉连忙再次请辞,被两个婢女搀扶着上了马车。
徐宅离镇国公府离得不远不近,嘉卉靠着车身,耳边从热闹的声声叫卖渐渐变成只有车马声。
镇国公府足足占了一条街,平素除了府里的人出行亦或是有人来做客,等闲是不会有人经过的,宁可绕道而行。
她原在闭目养神,忽地却听到了除了自己车马外的辚辚声,立刻命道:“停下!”
马车便急急停在了路中,嘉卉正要推开车门,又冷静下来,问道:“你们方才可有听到什么声音?”
珍珠和琥珀对视一眼,珍珠不明所以道:“大奶奶是说什么声音?”
“车马行进的声音!”
珍珠诧异道:“大奶奶怎会问这?奴婢跟着您坐马车回来,自然有车马声。”
嘉卉从车窗看出去,路上空空如也。但方才她听着声音,似乎是离得极近的,怎会两句话的功夫就不见了?
嘉卉心里百般纠结,命车夫继续。眼见门房已经迎了出来,嘉卉没有下车。那声响是早已听不到了,西偏门前也没有新的马车出现。
是她的错觉吗?珍珠琥珀似乎都没有听到。
还是她多想了?她早就听徐太太说过寻常人是根本不敢往国公府门前凑的,但或许就有人今日不想绕路。
若是杀害惠娘的凶手贼心不死,会有胆子跟踪到镇国公府前吗?
不对,她转念一想,此人都有胆量在江夏的地界杀害节使的女儿,还把尸体放置在云镜池畔的柳树下。这已经不是胆大包天可以形容的了!凶手简直是丧心病狂,甚至是含了挑衅的意味。
她不想进门,坐在马车里发了一会儿的呆。珍珠朝着琥珀使了一个眼色,她们服侍小姐不久,知道她性子温和,别说磋磨奴婢,连高声说话都不曾有。
只是见她成日里忧思不断,时常微蹙着眉头陷入沉思,似乎有着重重心事。可小姐一个二品大员的女儿,又有福气嫁到了京中的老牌勋贵家里,享不尽的富贵,有什么可愁的呢?
珍珠正想开口问问为何一直不下车,忽地听到车外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咱们的大奶奶这是怎么了?在门口等大爷吗?”
嘉卉早已推开车门,闻言向外望去,见查夫人笑盈盈地摇着扇子看着她,刚被仆妇搀扶着下了马车。
未等嘉卉答话,她就亲昵道:“我还纳闷时谁停马车在我们家门口呢,惠娘可是在等歧儿?”
嘉卉笑道:“大爷有事出去了。我方才在路上睡着了,让二婶看笑话了。”
查夫人挽着她的手,和她一道进了门,道:“倒是我的不是,把你吵醒了。大爷又出去了?惠娘你如今也很该管管他!”
和查夫人这样的人说话有一个好处,不用字斟句酌地去回她每句话,她自己就会说下去。
“我怎好管他在外面的事。”嘉卉存了打听的心思,故意含糊道。
查夫人却只“嗳”了一声,道:“你是他夫人,有什么是管不得的。”
嘉卉装作新妇羞涩,抿嘴一笑并不答话。查夫人又问她回门可顺利,嘉卉也有来有往地问她去了何处。
查夫人似是心情极佳,道:“去了恭怡公主的别院做客,陪她摸了一早上的牌,还赚了她两只宫里造的珠钗。”
“二婶牌技真好,改日也教教我。”嘉卉笑着奉承道。
查夫人自然一口应下,二人并排走在长廊中。面前是开得极盛的蔷薇花,嘉卉见查夫人没再说话,忍不住问:“二婶方才快到偏门前时,可有听到一阵车马声?”
“我一回府,只看到你的马车,”查夫人打趣道,“怕是在你的梦里吧。”
可她听得分明。不过查夫人比她晚回来,没听到也有可能。嘉卉隐下猜疑,和查夫人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闲话,便各自回房了。
风竹院的内室已经摆好了冰盆,在外行走的燥热一下子消散了。春燕迎上来道:“大爷出门前特特吩咐的,说大奶奶怕热。”
他怎么知道她最怕热?是因为前日和他说在皇后殿前等候时不留神抱怨过热吗?嘉卉记不清她有没有说了。
卫歧居然如此细心,嘉卉错愕,心里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笑了笑,并未多说什么,换了身轻便的家常衣裳,就歪在榻上。
会是查夫人吗?她每每见到这个年约三十五六的中年贵妇,她都是含笑摇扇爱说话的模样。若说动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