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卉上前几步,唤了声“大爷”。卫歧看着嘉卉,方露出一个明快的笑容来。
宫道上二人一路无话。等出了宫门上了卫家的马车,卫歧问道:“你可有事?”
嘉卉摇摇头,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和他分开后发生的事情说了。卫歧冷哼一声,又有些歉疚道:“是我不好,原先得罪过皇后,连累夫人了。”
怪不得卫歧叮嘱她,是怕皇后报复吗?她有心想问卫歧一个外男,怎会得罪过皇后,莫非他招惹过公主?可见卫歧神色不善,嘉卉道:“无事,左右我们平日里也不必入宫。”
皇后很是不喜欢卫歧,连带着也不喜欢自己。可一国皇后,会做出派人千里迢迢杀害一个二品大员家中小姐的事吗?她若是实在不乐意见到这桩婚事,和皇帝夫君劝谏不是更容易些?
而且段皇后虽然目光冰冷,可神情得体,全无惊讶......
这就是嘉卉答应替嫁的原因。杀害惠娘的人,得知卫徐两家的亲事如期而至,定会想办法再确认一下她这个“徐家小姐”是死是活,是真是假。甚至还有可能继续对她下手。
若是能见面就更好了!凶手就算是再老于谋算的人,见到她这个“徐惠娘”,也会不自觉审视怀疑吧。
她想得入神,卫歧突然出声道:“夫人在想什么?”
嘉卉犹疑片刻,还是问道:“大爷可知,圣上为何要为我们赐婚?我一直生活在江夏,不曾来京中走动。和大爷从前也无渊源.......”
卫歧笑了一声,道:“夫人虽然身在江夏,可美名远播。京中早有传言,夫人是个才女,貌美又端庄。”
她蓦然想起,徐太太是早有把女儿嫁到京城的心思,一两年前就使人在京城里为惠娘说好话。赐婚的圣旨来前,府上已经预备着带惠娘上京相看。
嘉卉想起因着这桩婚事送了命的好友,心里酸楚,便也没有搭理卫歧的话。等她缓了缓情绪,才又问道:“下午大爷是何安排?可要去宗祠祭告祖宗?还有大爷房里的姬妾,也该......”
卫歧打断了她:“我没有姬妾。”
见嘉卉面上诧异,卫歧又重复了一遍:“我没有姬妾。”
“房里婢女只有个春燕,是我已故乳娘的小女儿,先前管着一些院里的杂事。我从未收用过她,你如果介意,我将她送出府。”
嘉卉想起她来镇国公府拜访程夫人的那天,春燕给她磕头求不要打发她,连忙道:“很是不必。我只是想着,大爷若有妾室通房,依礼今日该来我这里敬茶的。”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生气了,嘉卉觑着他神色。可这也不能怪她有此一问吧!传言里,卫歧的院中花红柳绿一片,就连程夫人都说春燕是他房里人。
是程夫人也不清楚还是故意骗她?
至少卫歧是没必要骗她的。他就算收用十个婢女通房,她难道还能不认下吗?
“宗祠是要去的。”卫歧又淡淡说道。
回到卫府后,程夫人亲自领着他们去拜了宗祠。已是用午膳的辰光,一行人又回到程夫人居住的瑞和院,婢女已经摆好饭。
婢女给嘉卉净了手,她正想站在程夫人身侧布菜,程夫人就笑道:“我们家没有这种规矩,惠娘你坐到歧儿身边就是。”
她这几日是累极了,也不客套推脱,坐在了卫歧身侧。
“往后,惠娘每日跟着歧儿早上来一趟请安就是,不用惦记着侍奉我。”程夫人又笑道。
嘉卉道:“媳妇很该来母亲院中尽孝的。”
“母亲,”卫歧插话道,“还是让惠娘多来几趟。日后我院子交给她打点,您先教她些。”
“也好。”程夫人一口应下。
二人用完饭就告退了。人前卫歧总是携着她的手。他的手很大,掌心温热。嘉卉随着他回了风竹院,准备梳洗一番再午睡。
等她梳洗出来,卫歧已经不见了。几个婢女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面色担忧。赵妈妈则是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还是付妈妈镇定,问了嘉卉要不要吃甜汤,就出去亲自做了。
她很快在榻上躺下。在宫道上行了那么久的路,虽是累极了,却怎么也睡不着。
卫歧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闭上眼,将今日所发生的事情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她早已做好了一生都填进去的准备,知道查清杀害惠娘凶手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只是朝夕相处的枕边人,实在令她费解。她简直要怀疑卫歧也是李代桃僵了!
好在虽然暗处还有人在盯着她这个“徐惠娘”,但程夫人不是那等拿捏挑剔儿媳妇的轻狂人,徐太太也将要启程回江夏。她往后在府里日子,只要卫歧能一直和她如今日这般相敬如宾客客气气,总归不会太难。
嘉卉翻来覆去,等她醒来时已经是半下午。五月的日头透过龙凤喜帐,隐隐绰绰团团亮光,就连尘埃都清晰可见。她卷起床帐,正想问珍珠琥珀怎么也不把她叫醒,就看到室内只有卫歧一人。
他侧对着她,百无聊赖地玩着冰盆里的冰。
怪道也不觉得热。嘉卉清了清嗓子道:“大爷,我能不能把我的婢女叫进来?”
卫歧这才注意到她醒了,露齿一笑:“你随意。”
她把两个侍立在房外的婢女唤了进来,重新换了一身轻便衣裳,才在卫歧对面坐下来。见她醒了,外间复又有了走动和轻声说话的声响。付妈妈端来两碗凉水荔枝膏,嘉卉道:“大爷尝尝。”
卫歧听话尝了两口,挥手让仆婢都下去了。
嘉卉发现他似是很不喜欢人近身伺候,这种习惯和她从前一位军营里待过的的堂兄很像。
“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卫歧几下就喝完了,沉吟道。
她还在小口小口喝着甜水,闻言心下猛地一沉,勉强笑道:“大爷怎么突然问这个?”
卫歧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字斟句酌道:“你我已经结为夫妻,你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对我说。”
嘉卉笑吟吟道:“多谢大爷。”
他难道是看出来什么了吗?可是他又从未见过惠娘,要不然徐太太也不敢逼她替嫁。
“我虽然没什么本事,”卫歧垂下长而密的眼睫,正色道,“但你若是受了委屈,一定要告知于我,我会帮你。”
眼前女子灿然生光的脸,分明是垂髫之年就见过的,熟悉得紧。她还是那样肌肤雪白,笑起来会微微抿唇露出一颗梨涡。
小时候,他曾在江南住了约摸一年,在一场觥筹交错的宴席上认识了她。回京后,江南的生活就像一段割裂开的光景。而她就像是江南无限温软春光里枝头的一抹新绿。
起初他还常常会想到这个千伶百俐的小姑娘。后来再次听说她的消息,就是江南王抄了周家,成年男丁尽数处死,十四岁以上的女眷赐自尽。消息传到京中时,物议如沸,朝野震动。
原本应在六年前轰动一时的“江南诗案”中死去的周家大小姐周嘉卉,居然成了他的新妇......
他掀了盖头后诧异万分,不过转念一想就明白了。估摸着是徐家的女儿不愿嫁给他这个声名狼藉的纨绔,推了侥幸活下来的嘉卉替嫁。
只是,当年他不曾报过镇国公府的名号,周嘉卉也彻彻底底把他忘了。
江夏和江南一字之差,却隔了千山万水。她是怎么辗转到了江夏节度使府上的?
她定有苦衷才会替嫁给他。
嘉卉怔怔地看着他,见他眼神认真,心里不禁难过起来。她有一瞬间的冲动,想说出真相,想说出自己并不是真正的徐惠娘。
可转眼间,她就自嘲笑了。她不是铁石做的心肠,听了自然有些感动。但相识不过一日的男子说两句好话,怎能轻易相信!
她敛神道:“多谢大爷。若是有人欺了我,一定来找大爷做主。”
卫歧见她正色答了,才算满意,道:“晚膳你自己用,我有事出门。”
嘉卉应了一声,把赵妈妈和付妈妈都唤了进来。
赵妈妈先埋怨了一句:“奶奶也不问问大爷去哪里!”
她怔了下,于情于理是该问的。但方才的谈话,嘉卉又觉得二人隐隐达成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默契。
“让你们打听的事情可问清楚了?”嘉卉问道。
“都清楚了。如今府里是大夫人当家,管着全府庶务。至于二房,老爷外放到了潼川。查夫人喜欢交际,常常出门。府里其他公子小姐都还未成亲,不过奴婢听说,咱们房的二爷已经定了亲,大夫人已经开始准备议程了。还有两房老爷的姨娘,那些也都是见不了外客的,偶尔夫人给点脸面让她们一道去摸牌玩。”赵妈妈啰嗦道。
嘉卉笑道:“谁让你去打听这些了!”
这些二老爷去哪儿做官二爷将要娶亲的事,谁会不知?
她耐着性子又问道:“夫人几时起身,平常家中小辈几时去请安?”
赵妈妈道:“问到了问到了,夫人通常辰初起床,然后在内室做早课念经,要等到辰正时分才请安。”
原来程夫人这般信佛,嘉卉思忖道:“那你们明日也辰初时分唤我起床。”
她又看向一言不发的付妈妈,道:“我看大爷很喜欢吃甜,妈妈手艺好,日后多做些甜汤香饮上来。”
两个妈妈便一道笑了起来。
嘉卉顿了顿,脸上也不自觉漾起一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