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天还只是蒙蒙亮,嘉卉就隐约听到洗漱声脚步声。她眯着眼睛,掀开床帐轻声问道:“可是要起了?”

回答她的是她从江夏带来的婢女珍珠:“大奶奶,卯时了。是该起身了。”

床榻上只有她一个人了,嘉卉问道:“大爷呢?”

“大爷早就出去了,”珍珠圆团团的一张脸上忧心忡忡,小声道,“奶奶昨夜可是没有圆房?”

赵妈妈也凑过来,有些责备道:“大爷吃醉了酒,奶奶怎么也不主动些?”

嘉卉清了清嗓子,面上发热,道:“先起身吧。”

时候虽还早,但嘉卉得先去拜见翁姑再进宫谢恩。赵妈妈也住了嘴没有多说什么,一道服侍嘉卉洗漱。今日还得入宫拜见中宫皇后。梳头嬷嬷给嘉卉梳了个朝云近香髻,打扮得明丽华贵又不失持重。

等她梳好头穿上出门见客的衣裳,卫歧也回来了。

嘉卉没有问他去了哪里,唤了一声“大爷”。

昨夜她不曾仔细打量过卫歧,只见眼前人身量高大,肩宽腰细,丰神俊美,双眼微微上翘,似是含情。

做风流浪荡子的资本倒是足。

她打量卫歧,卫歧也在看她。

卫歧问道:“可曾用了饭?”

类似的话他昨天也问过一回,嘉卉摇摇头道:“怕是来不及了。”

“无事。母亲那边我已经去说过,今日不让她们来认亲了。”卫歧坐在了圆桌旁,自有仆婢去提早膳。

嘉卉也坐了下来,她如今也不知该如何对待卫歧。都说他成日里招猫逗狗,喝酒赌钱,房里的婢女被国公夫人一茬一茬地打发出去。又说他只知逞勇斗狠,长到十岁才开始认字......

她在街上偶遇一回,见他果然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但真真切切嫁了进来后,又觉得传言似有些不实.......

她正沉思,婢女已经摆好早膳。国公府门第超然,但上的早膳样数还没有她从前在徐惠娘院子里吃的多。

卫歧道:“你有什么爱吃的,告诉厨房就是。院子里要添什么吃的用的,你也尽管吩咐下去。我房里庶务原本是母亲管着,往后也都交给夫人操劳。”

说完,含笑看着嘉卉的眼睛。

嘉卉愕然,见他说得郑重其事,忙放下勺子道:“多谢大爷。只是我才嫁进来,若有什么不懂的,只怕误了大爷的事。”

卫歧扬唇:“大爷没有事能让你误。”

侍立在侧的婢女捂嘴忍笑。嘉卉实在忍不住,怔了一瞬后笑了。

她笑起来眉目舒展,微微抿着粉润且薄的唇,左颊上露出一颗深深的梨涡。

如菡萏芙蓉,见之忘俗。

卫歧只看了一眼,喉结微动,便低头风卷残云般用完了早膳,

瑞和院,程夫人不可置信道:“你说他们没有圆房?”

这下她也分不清儿子究竟喜不喜欢儿媳妇了。

接到圣旨时,程夫人面上千恩万谢,心里却是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她原先想着为卫歧求娶世家大族的千金,皇帝却要让他娶一个几十年前祖宗还在地里讨生活的女孩儿!

那日她见未来儿媳妇徐氏容色倾城,说话悦耳动听。更难得是年纪不大,但行事端庄,举止稳重。她才勉勉强强接受了这个江夏来的儿媳妇。

今日一大早,卫歧就亲自来和她说,让她教导媳妇进宫的礼仪,又要改认亲时间让媳妇多睡会儿。

见儿子对新妇如此体贴,很是中意的样子。程夫人心里欣慰极了,一口应下。但愿儿子娶了佳妇往后能安生些。

镇国公卫道成在一旁道:“行了,一会儿你不要当面询问歧儿和新妇。”

“哪里还用你来提点我。”程夫人嗔道。

没一会儿的功夫,婢女卷起珠帘,卫歧和嘉卉携着手进来了。

嘉卉见镇国公和程夫人皆是和颜悦色,上前一一问安。有仆妇在地上铺了两个软垫,新婚夫妇一道跪下,给国公夫妇磕头。

“快起来吧!”程夫人笑道,招手让嘉卉上前。

镇国公开口道:“歧儿既已娶妻,往后定要善待你媳妇。”

“儿子知道。”

卫歧语调轻快应下了。

程夫人握着嘉卉的手,道:“歧儿是个实心眼孩子,不会说话。若是惹你不快了,也别放在心上。我盼着你们早日开枝散叶。”

说着程夫人又从身旁婆子的手上接过一个镶金嵌宝紫檀木盒给嘉卉,道:“我也不知你们年轻媳妇喜欢什么样式的首饰,这些珠玉翠宝你自打了去!”

盒子沉甸甸的,嘉卉忙道谢接过。

“行了,我瞧你媳妇仪态极好,进了宫也是挑不出错处的!你们便进宫去吧,早些回来。”

卫歧应了一声,二人正要告退,程夫人又道:“等等,我让石榴给你们包些点心路上吃。”

国公夫妇,对卫歧还真是溺爱得紧。嘉卉又等了片刻婢女包好点心,才跟在卫歧身后出了正房。

国公府内的回廊小院七拐八拐的,嘉卉暗自记路,不免走慢了些。卫歧后退了几步,轻声道:“方才母亲说的话,不必在意。”

是让她体谅卫歧的脾气还是早日开枝散叶呢?嘉卉抿嘴一笑,道:“母亲的教诲,自然是要听的。”

此人真是处处温柔体贴,和传言中的小霸王大是不同。

偏门已有套好的马车在等候,大门寻常是不开的。嘉卉上了车,就见卫歧正色道:“夫人,入宫后不要吃喝任何呈上来的吃食。”

他面上一直挂着轻快笑意,突然严肃起来,让嘉卉有些不惯。

她很是不解,却也没有开口询问,点头应诺。

皇帝富有四海,宫里的东西,自然是极好的。卫歧为何要特特叮嘱她不要吃?

难道他觉得会有人给她下毒?

卫歧怎么会这么想?莫非他知道有人想除去惠娘?而幕后真凶,就是在宫里吗?

她思绪万千,见卫歧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她嘴唇动了动,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出口。

香车辚辚,正是早膳辰光,路边传来摊贩叫卖馄饨糕饼的声音。嘉卉原本并不紧张,听了卫歧的叮嘱,惴惴不安,干脆也闭上眼睛养精神。她忍不住想起昨晚的光景。

卫歧不要求同房,言辞行事也很是体贴。但一个恶名在外的人对她如此温柔,嘉卉并不感到欢欣,只觉捉摸不透,反倒有些毛骨悚然的意味。

她清楚她外貌出众,但卫歧视若无睹,让嘉卉不禁有些怀疑自己。

嘉卉睁开眼,瞥了他一眼。不巧,卫歧也正正好睁开双眼。二人四目相对,嘉卉露出一个笑容来,卫歧颔首,又闭上了双眼。

她真是着相了,卫歧对她容色不为所动,是她逃过一劫。何必百般纠结于心?

镇国公府离皇城不算远,一会儿的功夫就到了宫门口。早早就有两个中年太监候在门口,行礼口称大爷夫人。

卫歧一下车,面上就挂着散漫的笑,携着嘉卉一道入了宫门。二人一个去给皇帝谢恩,一个去给皇后问安,同行一段路后就分道扬镳。

珠宫贝阙,宛若仙境。嘉卉跟在引路的崔太监身后,目不斜视,又走了许久才到皇后的昭阳殿。

崔太监进去通报,嘉卉便候在殿外等皇后传召。日头渐渐高起,昭阳殿外时有宫娥进出,皆是屏声静气不发出一丝杂音。嘉卉站着干等半响,抽出帕子擦了擦脸颊上的细汗,又站直了身子。

终于见到崔太监出来,陪着笑容道:“徐夫人,皇后娘娘传召,请随奴婢进来吧。”

虽还是五月,殿内已经摆了硕大的冰鉴,入殿后一阵清凉。她随着崔太监越过一架十二扇大围屏,殿里燃着馥郁的龙涎香,满室金灿一片,如同珠玉堆出来一般。

段皇后坐在正中的圈椅上,她年逾五十,已有孙辈在膝下承欢。但她保养得宜,肌肤丰润,皱纹不显,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下首陪坐着一个年约三十的宫装女子,严装丽服,艳光照人。

嘉卉垂着眼跪下,口道:“民妇徐氏参见皇后娘娘,愿娘娘千岁无忧。”

说来也怪,皇帝亲自赐婚,似乎很是看重卫歧。可他已经及冠,身上却无荫来的差事或是散职,嘉卉只能自称民妇。

段皇后笑着示意宫娥将嘉卉扶起,道:“这是庄妃。”

又为庄妃介绍道:“这位是江夏节度使的女儿徐氏,如今做了镇国公的大儿媳。”

庄妃岂会不知?嘉卉给她见过礼后,庄妃便笑盈盈地说:“真是个齐整孩子。”

嘉卉再次行礼谢过,听皇后说:“本宫原还想亲去国公府道贺,可惜昨日宫中有事,抽不开身。”

“臣妾在宫里都听说了。公府娶媳,节使嫁女,十里红妆,怕是半个京城的人都去街上看热闹了!”庄妃接口道。

皇后和庄妃都如此客气,嘉卉只得再次福身谢恩。

“世子夫人如此美貌。娘娘,臣妾活到这个年纪,除了您和公主,还是头回见到如此美人!”

端坐的皇后含笑道:“镇国公府还不曾立世子呢。”

镇国公府是大昭朝世袭罔替的顶级勋贵,有没有请封过世子,宫中怎会没有消息。嘉卉面上依旧笑意盈盈,丝毫没有任何羞惭或是丢脸神色。

似是才留意到她还站在殿中,皇后轻轻一拍脑袋,命人赐座。嘉卉虚虚坐下,几人寒暄几句,听庄妃又开口道:“皇后娘娘,我见了徐家妹子觉得很是亲切。看她年纪轻轻,倒是有些怕她被欺负了去。”

皇后笑骂一句:“胡说什么。”

嘉卉却隐隐预感,这不是寻常女眷间表示亲热的玩笑话。

果不其然,皇后敛了敛神色,道:“卫家的这个儿子是个混不吝的,若是被他欺负打骂了,你尽管进宫来,本宫来为你做主!”

闻言,嘉卉有些想笑。别说宫禁中,就是寻常大户,也没有把话说得这般直白的。言语间暗藏机锋才是来往之道,被讽刺的人即使听懂了,也不好发作。

皇后厌恶卫歧之情,真是毫不掩饰。甚至还特意请了庄妃这位陪客,一唱一和来消遣她这个新过门的媳妇。

嘉卉思忖片刻道:“多谢皇后娘娘体恤,民妇万万不敢用家务事扰了您的清净。夫君从前虽有些谣传,却是待我极好。”

“瞧瞧,我们倒成了恶人。”

嘉卉连忙起身,口称不敢。

段皇后也没发作,又问了嘉卉一些闲话。譬如上京后习不习惯,又细细问起江夏的风土人情。嘉卉在江夏五年,倒也能说出许多,一一应对。

说话间,有宫娥上了香茶细点。嘉卉本就不重口腹之欲,又得了卫歧的叮嘱,自然一口未动。她悄悄抬眼看皇后,皇后却在和庄妃热切地说着话,一眼都没有往她这边望来。

等有宫娥进来添冰,嘉卉琢磨着已经过了许久,起身请辞。段皇后客套地挽留两句便笑着应了,又赐下金钗玉簪绫罗绸缎,命崔太监好生将嘉卉送出去。

嘉卉心中疑惑,是再也憋不住的。等见了卫歧后,一定要好生询问一番。她跟在引路的崔太监身后,行至方才和卫歧分别的岔道时,她停住了脚步。

卫歧独自站在一棵参天大树下,树荫寥落,在他年轻英挺的脸上洒下点点金光。然而远远看去,他神情很是冷淡,面上隐着一层薄怒。

他不是去给皇帝谢恩了吗?受训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