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卉自顾自饮着茶,良久才招手道:“付妈妈坐下吧。”
雅间内没有小杌子,付妈妈陪着小心在嘉卉对面的长椅坐下了。
“府里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是瞒不过妈妈的。”嘉卉长叹一口气,笑着把装满姜丝梅的白瓷盏往付妈妈面前推,“想来太太也是看重妈妈,才特特把妈妈赏给我做陪嫁。只是不比赵妈妈,咱们以前从未见过。日后要妈妈多多为我费心了,咱们也说说话。”
付妈妈笑道:“小姐太客气了!奴婢自然一心为小姐。您有任何用得着奴婢的地方,奴婢绝无二话。”
她和付妈妈闲话客套了几句,冷不丁问道:“妈妈这般能干,先前是怎么被太太放到田庄上去的?”
付妈妈闻言一窒,见嘉卉含笑看着她,立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慢慢跪倒在地。
“小姐,您已经知道了......”付妈妈嗫喏道。
嘉卉微微颔首。
她昨日见付妈妈在公府两位夫人面前毫不露怯的表现,就有了收服她为己用的主意。
偏偏有时候,想打瞌睡就有人递上枕头。昨夜珍珠去厨房拿点心回来,告诉她赵妈妈正拉着厨娘说话,满目鄙夷,见到珍珠进去才住嘴。
厨娘是上京后才雇佣来的。赵妈妈绝不敢在背后说自己的坏话,想到她往日里就是掐尖要强的性子,又想到白日付妈妈出的风头......
嘉卉当即摔了盘子,直斥厨娘做糕点不用心,命发愣的珍珠去把厨娘唤来。
“其实我倒觉得妈妈和我是一路人,”嘉卉示意付妈妈起来,“妈妈从前没办好给碧姨娘送一碗大补药的事。可我,不会吩咐妈妈做这种阴私。”
付妈妈虚虚坐下,望着眼前姑娘光艳照人的脸。她嘴边的笑意纹丝不动,正慢条斯理地吃着一块金丝党梅。
都说高门大户的夫人谁手里没几条人命。她当年是可怜那才十几岁的小姨娘,言语间些微透露出了点意思。这点善心,在主子眼里自然就是极大的不忠。
而眼前的这个姑娘,日后就是国公府的少夫人,已经知道了她做过的错事......
“小姐是要奴婢做什么呢?”
嘉卉反问道:“太太要妈妈在我身边做什么呢?”
付妈妈沉默了片刻,道:“太太要我和老赵紧紧盯着小姐,但凡小姐有对徐家不利的心思,立即快马送信回江夏。”
这两个妈妈就是徐太太的耳报神,嘉卉一哂。也不知道徐太太给她准备的是一碗哑药还是一碗“大补药”。
“妈妈且想想吧,”嘉卉直白道,“妈妈若愿意从此只有我一个主子,我有法子从太太手里把你的身契要过来。”
雅间鸦默雀静下来,街上车马骈阗喧喧嚷嚷。嘉卉今日仍是戴了帷帽出门,起身打开窗,看着熙来攘往的光景。她也没想着付妈妈能一口应下。一个被打发去田庄数年的仆妇,徐太太遇到事情还是能想到她,可见从前付妈妈还是很得力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嘉卉才听付妈妈开口:“奴婢愿意跟随小姐。”
她心下松了一口气,低声吩咐了几句。
这就足够了,她不强求付妈妈对她有多忠心,只想要有一个人能为她做事。
不羡仙茶坊和人自醉酒楼望衡对宇。方才她打发珍珠琥珀一道出去打听卫府家事,尤其是卫家大爷卫歧,倒是意外探得卫歧正在对面的人自醉。
她倏忽间涌起一股冲动,想见见这位徐太太口中内宠无数的世家公子。
她不日就要嫁的人。
这种冲动不过一瞬,嘉卉便离了窗边,想领着仆婢回去了。她今日出行的目的本就是收服付妈妈,如今心愿已了,便打道回府。忽然间,嘉卉听到街上传来一阵肆意快活的笑声。
是三四名衣着华贵的青年男子从人自醉里出来。领头的那个一副好仪表,鼻若悬胆面容英挺。身着一袭锦衣,利落翻身骑上高头大马。嘉卉滞了滞脚步,扶正帷帽,在青色的纱帘遮掩下凝神细望。
似是发觉有人在看他,朝着在二楼的嘉卉轻佻地吹了一声口哨,便骑马走了。
“卫歧怎么跑这么快......”
有人抱怨几声,也拍马跟上。
闹市快马,朝着陌生姑娘吹口哨......嘉卉慢慢吐出一口气来,对神色不太好看的付妈妈并两个婢女道:“回吧。”
回到徐宅后,徐太太还没有回。嘉卉特特在正院里等到她回府,面上摆出了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自那日从不羡仙茶坊回去后,嘉卉再没有出门过。徐太太托人找的嬷嬷,日日炖煮补汤端给她喝。又有嬷嬷来教导她礼仪,这半个月她一刻都不曾空闲。
等到了成婚的日子,一大早嘉卉就被婢女叫醒,吃了一碗燕窝粥后就开始梳妆。她面颊被细细上了大妆,听了喜娘和全福夫人不知多少溢美之词才梳妆完毕。
婚礼都在黄昏时分,嘉卉蒙上盖头,穿着喜服,听着外边鞭炮放了许久。不知外面是谁大声说了一句“迎亲了”,嘉卉无意识地搅合着手中的喜帕,也不知外头怎样了。
徐节使是无召不能上京,惠娘的亲兄弟还没开蒙。还是徐太太在京中的几个堂侄在前面出题考校为难卫家大爷,也不知这个传闻中不学无术的纨绔会怎么应答......
等上了花轿,她眼前一片迷蒙被喜娘一路搀扶着。她跨了火盆拜了天地,手里又被塞了一条喜缎。直到和卫歧一道进了洞房,嘉卉耳边还回旋着一路的吹打声,恍惚地坐到床榻上。
她如今是真的嫁人了。
新房中早就站满了人在谈笑。皆是镇国公府的女眷姻亲,还有来凑热闹的勋贵夫人。
“大爷还不快掀了盖头!”
嘉卉听出是查夫人爽朗的声音。
蓦然间,眼前灯火通明,譬如白昼。嘉卉抬头看了一眼,又垂下头,做足一副新妇的娇羞模样。
第二次相见了,此人生得倒很是不俗......
卫歧嘴角一抹漫不经心的小凝固住了,他手里还握着掀盖头的玉如意,双眼盯着嘉卉白皙的下颌。
过去十余年的记忆,忽如春江潮水般扑面打来。
也不知是谁说了句“新郎看新娘看傻了”,满堂欢笑起来。
他也笑了笑,收回视线。
喜娘忙笑着指挥新郎坐到新娘身边。撒帐、观花烛、合卺皆是旧礼,一一而行。嘉卉也不知为何,屋内投来的视线有恭喜有质疑,也有毫不掩饰的打量。但方才身畔男子居高临下看着她的模样,却有几分亲切。
不过须臾,她又觉得自己的念头傻得很。
来往的夫人皆是高门出身,都只是笑吟吟调侃打趣几句,并不会让新人难堪。等二人喝了合卺酒,一众贵妇人便尽数退了出去。
新房内顿时只剩下新婚夫妇和门口待命的仆婢。
“你若是腹中饥饿,尽管吩咐她们去给你做吃食来。”
良久,嘉卉才感到那专注的视线移开了。
她道了一声“是”。
“我出去敬酒了。”
嘉卉又应了一声,正想起身相送,卫歧已经大步走出去了。她卸下力气倚在床榻上,挥手让她的两个婢女进来。
春燕也一道进来,问道:“大奶奶可要用些粥面?大爷的院子里有小厨房,您吩咐一声下去很快就能送来。”
她一整日都没用过什么饭食,可心内紧张,什么也用不下,便摇了摇头。几个婢女服侍她脱下华贵的嫁衣,除去繁重的头冠。嘉卉去了净房,泡在热水中,挥手又让她们都退下了。
之前被她刻意忽视的事,突然摆在了眼前。她后知后觉地感到羞耻和害怕。
洞房花烛夜,想必总是要经过一遭的。她如今是徐惠娘的身份,卫歧明媒正娶的妻子,没有理由能推拒。
在徐宅备嫁时,她还委婉问过嬷嬷,丈夫若是太过风流,女科病要如何防备......
然而嬷嬷只是装作没听懂她的意思。
嘉卉正胡思乱想,就听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她穿上寝衣出去,叫了声“大爷”。
眼前人白净的面颊泛红,双眸深深,听脚步声又像是没醉的样子。嘉卉也摸不准,开口问道:“大爷可要我唤人进来伺候沐浴?”
“不必。”
话是如此,嘉卉仍唤了仆婢进来弄热水。见卫歧一个人进了净房,她悄悄拉住春燕问道:“大爷沐浴不用人伺候吗?”
春燕道:“大奶奶放心,从来不用的。”
她有什么可放心的......嘉卉心头有些纳罕,歪在榻上等卫歧沐浴出来。
没让她等多久,卫歧便穿着寝衣出来了。嘉卉只觉他投来的目光意味不明,不过并不是急色。她心中也微微松了一口气。
“睡吧。”卫歧翻身上了床榻。
靠得那么近,嘉卉都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混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味。
她怔了一下,生怕他反悔改了主意,连忙说道:“是。”
“明日我还得进宫谢恩,你也该去中宫那里请安。”卫歧似是在给她解释。
也是,毕竟是皇帝钦点的婚事,自然得去宫里叩谢圣恩。嘉卉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又应了一声是。
她似乎听到一声笑。可那声音太轻,她又有些不确定。
卫歧已经亲自放下大红喜帐,在外侧躺下。
至少不是个什么都要仆婢做的娇公子。
见卫歧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嘉卉不由好笑。徐太太还盼着她能笼络住卫歧的心,这算盘是落空了。
不过,这对她来说却是好事一桩。
依着风俗,龙凤喜烛是要燃上一夜的,透过喜帐仍有幽幽微微的光亮。嘉卉睡不着,却也不敢翻身,生怕惊动了他。
若是能分房睡就好了!她听徐太太说过,卫歧既无差事,也不上学,没个正经行当。若是他想,日日都能宿在家中。
她这般想着,不留神踢到了一颗没被清掉的红枣。忽然发觉枕边人动了一下,嘉卉忙闭上眼睛,不敢再发出任何动静。却听到卫歧出声道:“夫人睡不着?”
原来他竟也没有睡着!嘉卉刚想说是,意识到今晚自己已经说了太多回,便转了话头:“一想到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有些紧张。”
“不怕。明日先去拜见母亲,她会教你。”
“是。”嘉卉脱口而出,反应过来后不禁懊恼咬舌。
她这回可以确信卫歧是轻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