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谢兰辞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眸光平静。虞烟趁着那丁点勇气还没有烟消云散,抬眸看他一眼。

这一看,虞烟轻咬下唇,暗自懊恼。

真不知以前为何瞧不出来。

谢兰辞今日身着靛蓝圆领锦袍,是深郁静和的色泽,银线织绣出精致纹样,光泽流转,显然出自技艺不凡的绣娘之手。

他神色无波无澜,回想起来,从见他的第一面,无论身处何等境况,他都是如此。

谢兰辞这个名字,从来和无数赞誉连在一起,矜贵自持,高不可攀。

虞烟忍着羞恼看了他的发冠,同时不自在地把袖口拉低。

幸好今日用的不是那个玉冠。

虞烟微垂着头,谢兰辞见到她的耳坠轻晃,折射在她脖颈上的光晕亦随之晃动。

谢兰辞忽而意识到,不是她所着衣衫衬得肤白,是她本身白皙如瓷,才会是这等模样。

“见过世子。”

谢兰辞视线一顿。

这次可以确认,她是真的知晓了。

敏锐如谢兰辞,自然没有错过她的变化。

唤他时的语声音调,都和往日叫他谢公子时有所不同。

谢兰辞嗯了一声。

虞烟心里的那点敬仰畏惧土崩瓦解,隐约的焦灼羞恼取而代之,硬着头皮看向他:“谢世子找我有何事?”

谢兰辞垂眼看她,道:“你父亲的事,不用担心。他很快便能回家。”

虞烟压着即将破土而出的羞意,点点头,弯唇笑了笑:“多谢世子。”顿了顿,视线从他脸上挪开,努力不让他瞧出她迫不及待离去的心情,“那我就先……”

“还有一事。”谢兰辞出言打断,虞烟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悄悄攥紧手心。

“薛宁远已经到了,在水榭中与人叙旧。”谢兰辞道。

不能把谢兰辞和薛宁远二人相提并论,不想见的原因也天差地别,不过,她现在想避着他们的想法都十分迫切。

虞烟怔了怔,面上短暂地露出茫然的神色,回过神来,胡乱点头,面颊微红:“我知道了。”

虽然心怀感激,但稍想一下,她从谢兰辞这里得到这个消息非常不划算。

薛宁远纠缠不休,令人烦心,但只要有尊长在前,她便能放下心来。

可是。面对谢兰辞,无论谁在这里,她那股别扭羞窘都不会变少。很可能,事后还要反复回想。

谁让她在他面前,做了很多逾矩之事。

虞烟回到姐姐身边,面上又浮现笑意。

谢兰辞看着这一幕,忽地出声:“我今日看起来,难道格外不近人情?”

相锦心说这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摇摇头。

谢兰辞敛眸,没再开口。

相繁缀在后面,压声同相锦商量:“主子若不放心,午后休憩,派人守着姑娘的厢房便是。或将姑娘安置在……”

相锦抬手制止他说下去。

今日带进侯府的都是些旁人见过的奴仆,且周围人多眼杂。真如相繁所言,旁人倘若见了国公府的奴仆,可不会揣摩许多,只会认为……

虞家小娘子是世子看中的女人。

宁昌侯这方贵客不少,女眷那方带了未嫁的姑娘,这边业已入仕的男子带着尚未下场取得功名的子侄,在各方亲友面前露个脸。

年轻公子招呼完各位长辈,便出了房门去与庭中年龄相仿的各位公子待在一起。

谢兰辞抵达之时,宁昌侯被人层层叠叠地围住,满耳都是夸赞奉承之言,听得他双眸微眯,笑意盈盈。

仆役传话说世子到了,满室喧哗为之一静,宁昌侯周围这些人亦止了声息,齐齐抬手看向来人。

谢兰辞不畏惧任何人的探视,缓步到了眼前,不待他开口,就有人抢先打破了沉寂:“久仰世子才名,今日一见,果真是芝兰玉树,谦谦君子。”

宁昌侯捋须微笑,顺势看向谢兰辞,换了副温和样貌:“兰辞近日休养得如何?那刀伤深可见骨,可不能马虎。”

谢兰辞淡声:“尚可。有太医院的良药相助,有劳舅舅费心。”

宁昌侯笑容一僵。气氛忽地冷了下来。

姜家大公子觑了眼舅甥二人神色,道:“胆敢埋伏谋害朝廷命官,何况世子是奉旨出行,身有重任,那些恶徒罪该万死。”

姜大公子这话说得有失偏颇,去岁谢兰辞接连受了申斥,圣上在各时节的赏赐亦不如以往丰厚。

在谢兰辞离京前,御书房里的动静,阶下候着的众多官员听了清清楚楚,听说圣上摔了好几个杯盏。因而他随楚大将军巡边一事,众人只以为这是天子盛怒后降下惩罚。

谢兰辞负伤归来,这一点的确如大家所料,文臣不如武将那般出生入死惯了,自老虎嘴边拔毛,没丢了性命都算好的。

但又真真切切查出了些罪证,若要论起来,就凭这个,又是大功一件。

现下众人拿不准宫中那位对谢兰辞究竟是何种态度,姜大公子斟酌着言辞,假作关心,实则想探知些消息。

江林州微笑着扫了姜大公子一眼,嘴上却道:“姜公子所言甚是。世子他有伤在身,可得休养一阵,若那些人不死个干净,岂不是坏了心情,耽误他养病。”

谢兰辞神色从容淡然,没有开口。

看起来,像是一切听陛下处置的意思。别的一分不肯透露。

宁昌侯看谢兰辞如此神色,心里很不是滋味。

昔年两位姐姐一个出嫁,一个入宫,他将满十岁,还记得两位姐姐是如何模样,谢兰辞长得不像他母亲,宫中那位亦是。

宁昌侯如何看他这张脸,都生不出亲近感,偶尔与他目光相对,也会被其中森冷寒意所惊。

这人,实在不懂尊敬长辈。

谢兰辞一走,宁昌侯胸口那股窒闷感淡去,又应付起前来攀谈的来客。

庭中,宁昌侯府的数位年轻公子聚集在此,谢兰辞一来,俱起身来见,这些人走后,谢兰辞跟前才清净下来。

江林州抿了口清茶,唇边笑意未退,便被谢兰辞看个正着。

江林州:“怎么。今日你心情不佳,不准旁人发笑了?”

谢兰辞摩挲着杯壁,没出声,显然不太想听。

他不想听,江林州反而来劲了,非要说出来:“我是想。这宁昌侯府这般多公子小姐,往后谢世子娶了夫人,得散多少银钱出去。谢家族亲也是不少。”

谢兰辞看他一眼:“不劳江大人操心。”

江林州乐不可支:“就算我想操心,也办不了这事。”

谢兰辞在年轻学子中威望极高,庭中这些仍在读书的年轻公子对他推崇备至,心怀景仰。起初尚在玩乐谈笑,屡屡提起风花雪月之地的纨绔也收敛许多。

有一个颇为稳重的年轻人,中途过来向谢兰辞请教,回去后和同窗坐在一起,但没多久,那方响起了一阵笑闹声。

谢兰辞没等到相锦递来消息,眉心几不可察地微蹙,而后看向江林州:“他们在做什么?”

江林州:“想知道?自己问去。”

谢兰辞似乎只是随口一问,江林州见他真没有探究的意思,折扇一收,摇摇头:“你真不知道?”

大约这在谢兰辞眼里,从来不是什么值得探究之事。

江林州终于知道他不近人情到了什么地步,简直就是无情无欲,连这也看不明白。

“今日寿宴,侯府来了许多客人,正是未婚男女见面的好时候。刚才那位,大约是要出去见心上人了,才被友人调侃。”

解释完,江林州哼笑,阴恻恻瞥他一眼:“我何必同你说这些。男女私情这四个字,你只占一个。”

谢兰辞动作微顿,脑中忽而浮现那双水润澄澈的乌眸。

倘若看到想见的人,她不会像方才见他那般拘束。

一个婢女行色匆匆步入庭中,走到侯府二公子身侧,不知附耳说了什么,郑仪神色顿变,起身随婢女走了出去。

侯夫人和一众贵妇相谈甚欢,差不多见完了客人,便带着几位贵客去给老祖宗请安。郑凝为了些小事和人闹起来,婢女不敢去请侯夫人主持公道,就近找到郑仪,请他过去帮忙劝劝,莫要把事闹大。

郑仪快步走上廊庑,凝神细问:“对面是哪家的小姐?”

“是虞家的小姐。”话音乘风送来,谢兰辞放下杯盏,若有所思地看着一主一仆匆匆离去的背影。

郑凝降生时,前头已经有了好几个堂兄,作为唯一的姑娘,自小受宠,颇有些骄纵。

郑仪知她性情,一刻也没敢耽搁。

行至近前,远远就看到郑凝身后奴仆环绕,下颌微抬,不满地瞪向一位姑娘。

郑仪快步上前,郑凝瞥见他,盛气凌人的神色一收,转而多了几分委屈,唤了声哥哥。

那位背对他的姑娘听见动静,亦侧身看来。郑仪与她看来的目光相对,身形微滞。

纤腰细细,身段袅娜,只看背影便知其羸弱纤柔,令人怜惜。

美人肤白唇红,眉目如描如画,既娇且媚。

微带不安的眼神盈盈看来,一双眸子像是会说话般,看得郑仪心底一动。

郑仪稍作思索,便明了眼前这人的身份。

虞五姑娘确如传言那般,颜色极好,明艳动人。

有了倚仗,郑凝眉眼间满是得意,扬了扬眉:“我懒得听你狡辩,正好我哥哥来了,等他把那时经过的奴仆叫来问过一次,就知道你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郑凝遗失的那支金钗,是林熙所赠,今日插戴在发髻上,四处见客。虞樱见她二人举止亲密,便悄悄取了下来,和虞烟轻声抱怨:“烦死了。怎么回回都和她挑中一样的。”

话音一落,虞樱又被虞大夫人叫走,虞烟帮她收着金钗,只以为今日就能相安无事。

不料,没过多久郑家小姐就丢了东西,大张旗鼓四处寻找,虞烟从厅中出来找到珠珠,正要交给她代为保管,便让郑凝的丫鬟当场叫住。

吴月然恰在附近,听了郑凝所言,双颊泛红,埋怨地看向虞烟,勉强笑道:“想来是五妹妹无意间拾得了。”

郑凝理所当然盯着虞烟,似笑非笑,只差朝她摊开手,让人把东西还回来。

“你再不给。我真去叫人了。”

郑仪皱眉:“不可。”

今日贵宾众多,陡然叫来十余个奴仆,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了什么丑事。

虞烟眼睫轻动,许是在外面多站了一会儿,双颊浮着淡粉,神色平静地重复:“这是我四姐姐的东西,我不能给你。”

郑凝扯了扯唇:“若真是你姐姐的东西,鬼鬼祟祟把东西收起来做什么?”

当然是觉得晦气啊。

林熙那张嘴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前几天还在如意楼争过一回。

谁想和她挑中一样的东西。

吴月然感觉到远处贵女探视的眼神,背脊如有火烧,脸都快丢尽了,不耐烦地说了句:“五妹妹若有什么证据,便赶快拿出来。”

郑仪沉吟:“真如虞五姑娘所言,在厅中奉茶的丫鬟,应当见过。”

郑凝笑了笑:“等晚些时候,那边清净下来,再把人找来细问。你在这里等着就是。”

吴月然心底一喜,到时候虞烟留在这里就行了,就是出丑丢脸,也和她没有干系。

郑仪无奈地看了眼妹妹,道:“一金钗而已,何必如此。”

“公子所言甚是。一金钗而已,有何误会还是早早澄清的好。”于妈妈的目光在郑家兄妹脸上过了一遭,淡笑道。

郑凝最不耐烦和谢家人打交道,不知谢大娘子身边得用之人为何会管这事,抿了抿唇:“于妈妈因何事来此?”

“正巧,老奴在厅中见过虞家四姑娘,方才看到小姐派去找寻的奴婢,便多嘴问了一句。”于妈妈顿了顿,又笑道,“还好来了。否则,今日岂不是平白生事,冤枉好人,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来。”

郑凝脸上挂不住,脸色涨红,张了张唇,不甚有底气地开口:“真是凑巧。那不知于妈妈可曾看到我丢的东西。”

于妈妈笑意不达眼底,声音温和如常:“我家娘子有孕在身,老奴少不了多操心些,让底下奴婢警醒些,莫要撞上什么不长眼的东西。”

于妈妈看了眼虞烟,瞧人好端端的没受什么惊吓,略放了心:“其他的倒没注意。就是虞家两位姑娘娇艳貌美,这才多看了几眼。”

虞烟与于妈妈友善的目光相触,回以一笑。

吴月然先前急着想走,说的几句话都向着郑凝。

这会儿来了个眼明心亮的老妈妈,又是谢大娘子身边的得用人,吴月然揪着帕子干笑,想说两句缓和气氛,在于妈妈冷厉的视线中,竟然不敢开口。

郑凝看于妈妈对一个外人的态度都如此热切,心里很是不满,但此事又不占理,只能闷不吭声地忍了。

“公子还在这站着做什么。”于妈妈朝郑仪笑了笑,缓声道,“侯爷那里正派人找您。世子亦是等候多时了。”

郑仪不疑有他,告辞离去。郑凝一个人留在这里,扭捏半晌才憋出了一句抱歉。

“方才冤枉我妹妹十句百句都说得,现下你两个字就完了?”虞樱姗姗来迟,气得头晕,看向郑仪的目光简直能喷出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