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开平三十三年十一月,盛京正下了一场隆冬大雪。

厚重细密的雪花好似鹅毛,纷纷扬扬地自空中落下,将京城装点得银装素裹。这场雪一下便是三天,到最后一天时,道路已然不好行走。官府强制要求每个百姓都必须清扫屋顶积雪,以免发生坍塌事故。

往年这差事就是由工部负责的,工部与盛京官府一同协作,督查清扫积雪的事。

今年唐慎成了工部右侍郎,他唤来主管此事的员外郎,问道:“盛京共有多少户人家?”

员外郎流畅回答:“登记在册的,共有九万六千户。”

盛京是大宋的都城,这员外郎嘴上说是“登记在册”的,可偌大的盛京城,黑户无处可藏。古人喜多子多孙,以一家五口来算,这便是五十万人口。而事实上,盛京有百万多人。

唐慎仔细叮嘱对方,务必检查好今年清扫积雪的差事。待到他下衙回尚书府时,雪已经停了。唐慎回到家中,并未等到王溱。

工部近日忙于承庆宫的修建,唐慎每天忙得是不可开交。可谁人不知,整个朝堂之上,如今最忙的人便是尚书左仆射王溱王大人。

王溱统辖幽州和盛京两地的银引司,如今皇帝下旨,将三十六州的兵部银契庄改为大宋银契庄。自此以后,再也不仅仅供应兵部军将,也为天下百姓效力。

世间万事,皇帝只需下一道旨意,看似随意轻巧,可那圣旨上的几个字想要实现,是何其不易。

五年前度支司发生的血案,便是前车之鉴。如今银引司既不能重蹈覆辙,又要做到尽善尽美。哪怕在百官都相助王溱的前提下,也耗费了他一番心血。

正值寒冬腊月,眼看百官就要休假过年,银引司的差事便大多搁置到了明年。

银引司左副御史余潮生此刻正在刑部当差,他身为刑部尚书,到年底了,大宋各地所有典狱司都需要将今年发生的各起命案送到盛京,送入刑部库房,收库查用。

余潮生每日忙于处理内务,这一日他正于刑部几位主事吩咐差事,只见一个官差用手按着官帽,快步走进屋中。余潮生不再说话,抬头看他。官差半跪行礼,道:“尚书左仆射大人到。”

堂屋中,众人皆惊。

余潮生怔了一会儿,他赶忙起身,迎出门去,正好看到王溱从刑部外走了进来。

余潮生走近作揖:“下官余潮生,见过王相公。”

王溱穿着一品官员的官袍,他右手拿着一只白色折扇。虽说这几日没有下雪,可谁也不会莫名其妙拿着一把扇子,颇有种附庸风雅的嫌疑。换做他人,都会让人觉得此人太过做作,但王溱拿着,便如天造地设,毫无不和谐之处。

刑部官员们在心中嘀咕了一句“王大人可真是不同寻常”,但表面上谁都没表露出来。

王溱将扇子合十,啪嗒一声,他修长的手指将扇骨转了一圈,最终将扇柄对向余潮生。

王溱声音温和:“去岁在幽州时,余大人曾说过喜欢本官手中的扇子,如今本官特意为你带来了,你可喜欢?”

余潮生彻底愣住,他迅速回忆,这才从记忆角落里想起来这件事。

去岁王溱和余潮生一起去幽州办差,两人都有各自的马车,但总有需要独处的时候。盛京去幽州,一路漫长,余潮生与王溱神交已久。所谓神交已久,往往指的是久闻大名、素昧平生,余潮生未免尴尬,某日两人在驿馆中用饭时,他随口便夸赞了王溱一句:“王大人这扇子十分精妙,扇面上的字似乎是大人的手笔。字气铮然,清骨天成,写得真是极好。”

竟然真有这件事,余潮生只能伸出手,硬着头皮接下了这把王溱亲笔题字的折扇。他还得感谢道:“未曾想大人还记得此事,下官不甚感激。”

王溱笑了笑:“不如进屋一谈?”

余潮生侧开身子:“请。”

两人进了余潮生的尚书屋中,刑部的其他官员一个个看向对方,最后谁也没敢跟上去。过了片刻,刑部左右侍郎听说王溱来了,立刻前来见礼。

屋中,很快便只剩下刑部三位顶头高官和王溱,还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四品银引司司正林栩。

余潮亲自给王溱沏茶,他心中多有揣测,已然猜到王溱的来意。

可王溱一点都不提其他事,反而说起了书法,说起了手中的茶水。余潮生的心思产生了动摇,他甚至开始怀疑王子丰此行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和他打个交道?

王溱用茶盖轻轻拨了拨茶水,语气平缓:“是有十四年了?”

余潮生思索片刻:“确有十四年了。”

王溱感叹道:“沧海桑田。”

余潮生品茶不语。

王溱:“余大人可还记得那日金榜题名后,我等一起策马游街?”

余潮生笑道:“已经过去十四年之久,下官记忆模糊了。”

王溱深深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

余潮生看着他淡定自若的模样,一股几乎无力回天的恨意猛然侵袭上心头。然而它是无力回天的,它是乏而无力的,它仅仅只产生了一瞬,就被他的主人舍弃。

因为嫉恨从来只是最无用的感情。

十四年前,开平十九年,四月,他中了那届的榜眼,与状元、探花一同信马游街。

记忆模糊?

如何能记忆模糊!

那一年,自集英殿而出,他们三人顺着白玉龙脉一路向前,走出了皇宫大门。那本该是他一生最辉煌的时刻,然而从钦点他为榜眼的皇帝,到宫门外等候已久的盛京百姓,无一人的眼中倒映出他的影子。

所有人只看见了站在最前列的状元,余潮生将那个人的名字深深地烙在了自己的心底。

王溱,王子丰。

如今他已到不惑之年,可当年的每一幕都印刻在眼前。如何能遗忘!

余潮生笑道:“说来下官与大人也算是同窗学子,只可惜游街后不久,只过了一年,下官便离开盛京,多年未归。”

王溱:“我记着,余大人是去江南做了指挥使。”

“大人竟然还记着?是,是先去钱塘做了半年的指挥使,后来我被调去邢州。”

“余大人有多久没去过江南了?”

“似有三岁之久。”

“明岁倒是该再去一趟了。”

余潮生怔住,抬头看向王溱。

王溱神色平和,他微笑着望着余潮生,目光深邃,他淡定地说道:“江南银引司那边,怕是还等着余大人去呢。”

余潮生张了张嘴,许久后,他道:“下官自然知晓,只是刑部差事繁忙,明岁开春怕是有些急了。”

“急吗?”王溱看向坐在下首的刑部左右侍郎,他关切得问道:“刑部近日来可忙?”

左侍郎是余潮生的心腹,他立刻接话道:“回大人的话,一整年的案件都交上了刑部,如今我们是忙得不可开交。”

王溱:“因为敢在年末前收纳入库,所以才这般着急忙碌?”

这时,余潮生和左侍郎已经发现自己中了王子丰的陷阱,可两人都无法辩驳,只能睁大眼睛,老老实实地说:“……是。”

王溱笑道:“余大人许久不去江南,定然会很想念。钱塘我也曾去过几次,如今不若去金陵看看吧。金陵与钱塘,各有一番不同的风景。”

王溱带着林栩,起身便要离开。

余潮生原本就没打算去管江南银引司的事,至少他要拖延时间,让王溱办事不顺利。这是他与老师徐毖早就说好的。既然无力改变大宋银契庄必然成立的事实,那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徐毖对他说:“迟则生变,总有人不愿大宋银契庄出现。”

想到这,余潮生站起身,急促道:“大人……”

“余大人。”王溱倏地停步,他转过身,目光微冷,“可还有事?”

余潮生嘴唇翕动,最终竟然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王溱笑道:“宪之,你与我乃是同榜进士,这些年来还未曾与你好好说过话。待明年春天你从江南回来后,再一同共宴如何?”

“是。”

王溱带着人,几乎单枪匹马地离开了刑部。

很快,便到了腊月。

腊月初九,眼见官员休沐的日子越来越近。唐慎忙着要在过年前办好承庆宫的差事,同时又要忙着清扫屋顶积雪。然而王溱比他还忙,常常三更半夜回府,甚至干脆就歇在衙门了。

到腊月十六,阔别四天,唐慎终于再见到了自家师兄。

唐慎心中一动,他还未开口,王溱便把他一把拥入怀中。

“不要说话,天色晚了,一同歇息吧。”

“……好。”

一沾上床,王溱便沉沉睡着了。唐慎望着他清俊秀雅的眉眼,感到了一丝心疼。五年前,他将那封折子上的内容告诉王子丰时,他可从未想过,会有如今的情景。

他的师兄为银引司费尽了心神,这是他为皇帝做的最大的事,也是他为大宋做的最伟大的事。他为的是千秋万代,百姓长福。

唐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睡了过去。

第二日下了早朝,王溱又要忙碌,唐慎也去了工部。他刚到工部没多久,便有官差来报,说是有旧识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