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勤遇刺那夜,蒙面刺客夺了密信,向西逃去,一切都落在卢深眼中。
这世上唯一记得那刺客大致样貌的,不是耶律勤,反而是卢深。
卢深找人自有一套法子,他沿着都部署府一路向西,首先排除客栈这些地方。因为这几日辽军早就搜过城中所有客栈,没找到刺客。其次排除寻常家宅。析津府是南面官的地盘,更是耶律勤的地盘,那刺客定然不敢与人会面。只要他见过人,他就会被发现。
卢深很快找到几十处没人居住的荒废宅院,需要一一排查。
另一边,乔九带着礼物亲自去拜访萧律,登门致歉,说自家儿子先前感染的风寒还没好,突然又犯,实在不能去见二皇子。
萧律顿时动怒,他按捺住性子道:“乔九,可是你说你急着让你儿子离开析津府,我才千辛万苦地去请求二皇子,得了这么个机会。我已经和殿下说好了,你这样做,要我怎么办!”
乔九是何等人精,他从萧律的话中察觉出一丝不对。怎么这萧律好像特别喜欢唐慎去见二皇子,莫非他早已发现唐慎的身份?
应当不是。若他真的知道唐慎身份,不会等着唐慎去见耶律舍哥,而是会把抓住唐慎,向耶律舍哥邀功。
乔九哭天喊地:“萧先生,我也是苦啊!我乔九上有老,下有小,全部都病了。这可如何是好!犬子是真的下不来床,不幸您去看看,他病得极重,真要去见二殿下,怕是会把病气染给尊贵的殿下。若是不行,我随萧先生去一趟,向二殿下解释?”
萧律也没辙,只能带着乔九去拜见耶律舍哥。
耶律舍哥听说乔九的儿子病了,他略微惊讶,随即阴冷一笑:“病得真是巧,这一病可是救了他一命。既然病得下不来床,那根本没法出城,让那萧律也不必来见本殿下了。”
萧律吃了个闭门羹,心中有气,甩袖就走,再也不看乔九一眼。
乔九追着他连番道歉,萧律都没搭理他一下。等萧律坐上马车离开,乔九脸上谄媚的申请渐渐敛去。他心道:“如今是不杀了这萧律也不行了。这次与他交恶,若是还留此人在,我在析津府定然不能成事。”
唐慎装病在床,本想等卢深找到刺客,再离开析津府。
谁料没过几日,苏温允的密信送进城。
析津府的可进不可出,苏温允的信能进来,唐慎却出不去。苏温允在信上用密语写了一首诗,唐慎解读后,心中一凛,信上说的是:盛京来使!
盛京竟然有人来了?
唐慎一时摸不清事情轻缓程度,可他不敢大意。此次密谋辽国情报是不为外人所知的大事,哪怕是王溱,唐慎都没当面说过,一切都是王溱猜测出来的。谁也不知,盛京来的官员是否会误了大事。
唐慎捏紧了密信,他在屋中思索整整一个下午。入夜时分,天色渐暗,唐慎站起身,点燃蜡烛。他将密信点燃烧毁,望着那蜷缩发黑的宣纸,唐慎长叹一声。他找来乔九,道:“最迟明日,我就要离城,你可有法子?”
乔九:“大人一定要出城?”
“是,我定要出城。”
乔九绞尽脑汁:“有!请大人放心,此事交在小的身上。”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颠簸不平的石子路上,一个身材瘦小、小厮模样的汉子推着一辆泔水车,晃晃悠悠地向西城门而去。他刚刚到城门口,便被守城护卫拦下。这小厮苦着脸,道:“几位大爷行行好,咱家酒楼已经数日没有送泔水出城了。这要再在店里放着,可得熏死人了。”
两个守城护卫还没听清小厮的话,刚刚走近,就被一阵恶臭熏得干呕起来。
一个护卫道:“这是什么东西,臭得很。析津府封城了不知道吗,谁都不可以出去!”
小厮道:“小的是城西雅雀酒馆的小二,送点泔水出去。”
护卫刚想说话,一张口就闻见铺天盖地的臭味。他赶紧闭上嘴,只决定自己每开口,就像吃了一堆屎。
析津府所谓的封城,自然不可能完完全全地封城。若是真的一点都不让人出入,那几日下来,城中的粪车、泔水车,可得将这熏成一座臭味之城。
护卫忍住恶臭,走上前检查这两泔水车。
泔水车上一共放了四个大桶,护卫掀开两个盖子,就已经被囤放几天的剩菜剩饭熏得呕了一口酸水。他让同伴去查看另外两个大桶,推车的小厮也配合极了,主动掀开一个泔水桶的盖子。谁料另一个护卫捂着鼻子,嘟囔道:“好了好了,过去吧。”
小厮一喜,赶忙跪下给两个护卫磕了头,扶起车就打算走。
这时,一个护卫道:“那两个桶还没看过呢。”
“能有什么事,臭成这样,还能藏人?”
护卫正要再说些什么,他的同伴不悦地拔出拔出剑,随手刺入剩下的两个大桶中。“这样可就好了?嚯,更臭了,这泔水竟然流出来了!你可快点早,别耽误了。”
小厮震惊地睁大眼,那护卫拔刀刺进桶里的动作太快,他都没来得及反应。然而这次,他想不走都不行,两个护卫直接把他轰出城门,免得那一桶子的泔水流到地上。
出了城,小厮推着车快步离开。
等来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后,他急忙打开泔水桶的盖子。将四个泔水桶的盖子都打开后,这小厮自己都忘了唐慎藏在哪个桶里。他寻找桶里的机关,终于找到有隔板的泔水桶。他打开隔板,急道:“大人您没事吧?”
憋了一个时辰,唐慎刚刚呼吸到新鲜空气,就迅速地起身爬出桶,在路边干呕起来。
泔水桶的机关是乔九找人连夜打造的,粗糙得很,根本挡不住泔水从隔板上方流下来。唐慎的身上、头发上全是酸臭的脏水,他能忍到现在已经用了超人的意志。
护送唐慎出城的小厮是卢深的心腹手下,他给唐慎递了水袋,唐慎哪里喝得下去,又吐了许久,直到把胃里的东西吐空才罢休。
小厮道:“大人,方才那护卫刺了两剑,您可受了伤?”
唐慎擦了擦嘴边的酸水,他抬起手臂:“蹭伤了一些,但伤口不深,没什么大碍。我那桶里早就浸了一半的泔水,他刺进来后,应当发现不了什么异常。不要耽搁时间了,迅速回幽州城。”
小厮仔细检查了一下,发现唐慎手臂上的伤口确实很浅,流的血也在出城这段时间里干涸了。
他们急着赶路,荒郊野外也顾不上太多,两人迅速找到一个镇子,换了衣服、买了匹马,就往幽州城赶去。
从幽州到析津府,唐慎花了六天时间。但回去,他们快马加鞭,只花了两天。
一路上风餐露宿,唐慎咬牙骑马南下。
快到幽州城时,深夜,唐慎却拉紧了缰绳。守着他的士兵疑惑地回头,只见月光下,唐慎面色苍白如纸,他右手握拳,掩唇咳嗽了一声,开口时,声音沙哑微弱,他道:“终究是大意了,许是泔水碰到了伤口,得了溃疡。”
士兵惊骇地赶忙下马查看唐慎的伤口,只见那伤口明明不深,却泛白流脓。再一碰唐慎的皮肤,士兵惊道:“不好,这伤要迅速处理。大人您忍着点疼。”说着,士兵拔出一把匕首,用火折子点了一把火,将匕首放在火堆上炙烤。
等匕首烧红后,他对唐慎道:“大人,忍着。”
唐慎喘着热气,轻轻点头。下一刻,赤红的匕首烙在他的胳膊上,唐慎痛得目呲欲裂,刺骨的疼痛感从手臂受伤的部位传遍全身,以伤口为中心,肌肉无意识地疯狂抽搐。
唐慎直接晕了过去。
等到他再醒来,两人已经快到幽州城下。士兵没想太多,就要进城:“您的伤口必须得赶紧进城找大夫,小的刚才只是简单处理,不管用的。”
唐慎此刻已经烧得浑身发烫,他一把拉住士兵,颤抖着从袖中拿出一只令牌:“不、不可如此进城。你去幽州大营找李将军,将事情告诉于他,并为我带一句话……盛京的人情,将军可以还了。”
苍莽草原上,只见皓月低垂,群星如子。
一个身材瘦小的士兵拿着李景德的征西元帅令,骏马飞驰,披着夜色进入幽州大营。天空将亮,这士兵迟迟未出。却见幽州城的东边,天亮后,两辆马车缓慢平稳地驶向幽州。
这两辆马车进城后,一个去了幽州府衙,一个去了银引司。
去府衙的马车只待了半个时辰,就再去了银引司。
天色乍亮,吏部右侍郎余潮生下了马车,他抬头一看。“银引司”的三字匾额高挂于大门上,银引司府衙里头人潮涌动,官员们早早到了衙门,开始办差了。
一个官员接待余潮生,引着他绕了两个院子,来到银引司的后院。
余潮生在门外道:“下官余潮生,前来拜见户部尚书大人。”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王溱穿着一身簇新的深红色官袍,微笑道:“余大人才刚去幽州府衙,这便来银引司了?”
余潮生道:“下官奉旨督查银引司差事,不敢怠慢。”
王溱悠然一笑,道:“那便进屋吧。”
余潮生进来后,问道:“这一路来,下官倒是没见到唐大人。唐大人一月前来了幽州督查银引司的差事,下官需与他交接。怎的不见他人,大人可知道?”
王溱也不说话,他轻轻笑了一声,低头开始泡茶。
余潮生虽然不能说出身世家,但余家在当地也是大户人家。王溱忽然开始泡茶了,余潮生只能不再言语,合着礼仪地观赏王溱泡茶时的手法。他心中纳闷,只道自己捉摸不透王子丰的心思,莫非王子丰有事要那唐慎去做,所以现在不想告诉他唐慎的行踪?
王溱其人,端然风雅,如落月成辉。
余潮生心里奇怪,但也不得不承认观赏王子丰的茶道,真是赏心悦目。
这时,两人已经在屋中浪费了小半个时辰了。
余潮生品了茶,正要再问,就见一个官差进了屋,行礼道:“李将军今日早晨和唐大人去城外狩猎了,还未回来。小的已经去城外请了。”
王溱目光一动,他心道小师弟倒是聪慧,赶在最后关头回来,还知晓找李景德做文章。
王溱“嗯”了一声,说道:“不急。余大人,可要再喝一杯茶?”
余潮生喝了一肚子茶水,他其实早就想走了,可王溱没有发话,他自然不敢动。他明面上是被皇帝派来督查银引司的差事的,可谁不知道,银引司是王子丰的地盘,在幽州城,他还是稍稍低头、不得罪了王子丰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