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之劫?六万年前?天启,你是说现在已经是六万年后了?”
王座上的女子懒洋洋的翘着腿,朝下瞥着的眼里有抹微不可见的惊讶,但沉在英气静默的黑瞳中,只觉得这份惊讶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甚至激不起一丝涟漪。
轻叩在王座上的手合成半圆,清越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淡漠而凛冽。
凤染抬头,面色复杂的看着高居王座之上的玄衣女子,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出声。
她早就知道,觉醒后的后池再也不复当初,可却从来没有想过,后池竟会完全消失,如今端坐王位,回首间便能震慑三界的只是六万年前主宰苍生的真神上古。
天启坐在离上古不远的地方,右手托腮,紫发垂在腰际,神情轻松惬意,点头道:“自然是六万年后了,当年混沌之劫降临,上古界中的上神陨落的陨落,避世的避世,没剩下多少,到最后还是靠你用本源之力化解,才解了这场劫难。之后上古界尘封,你也沉睡了几万年,觉醒前的身份是清池宫的小神君后池,不过一百年前你觉醒的动静闹的有点大,如今你的身份三界尽知,倒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凤染兀然抬头,朝天启看去,眼中神情意味不明,如此简单几句话便抹杀了当初哪些事的存在。
“哦,是吗?”上古摸了摸下巴,淡声道:“你既然在此,那白玦和炙阳呢?”
大殿里有瞬间的静默,斜靠的紫色人影僵了僵,然后迅速抬眼,声音有些沉:“当年你应劫之前,曾指定暮光为三界之主,由他统领仙界,但上古界尘封后,拥有祖神之力的擎天柱降世,另立妖界之主森简,两人对峙了几万年,三千年前我觉醒后一直隐居在妖界,百年前白玦觉醒,创苍穹之境,后来仙妖大战,妖皇战死,因大皇子森鸿和暮光神力悬殊,白玦便接管了妖界,近百年来,两界没生什么事端。”
“白玦他如今在苍穹之境,就是当初的蛮荒沼泽,至于炙阳……我不知道。”
天启的话音落定,上古凤眼微抬,狐疑道:“这是什么话?四大真神灵犀相通,三千年时间,就算他与你们一样沉睡,也足以让你寻到他的踪迹。”
四大真神亘古存世千万载,沉睡转生亦不过是件寻常小事罢了,可却从来没有如现在这般寻不到踪迹的道理。
“寻不到就是寻不到,我有什么办法。”天启眼一横,转过脸不再说话,但掩在袖袍下的手却微微弯了起来。
“好了,这件事日后再说,你说我之前的身份是这清池宫的神君后池,即是如此,这后池可有亲人朋友?”上古打断天启的嘀咕,问道。
待她恢复全盛之时的神力,找到炙阳也只是件简单事,天启在四人中素来脾性最大,她还是不要追究的好。
“自然有。”
凤染本以为天启会不提及,正在担心,却不想他倒是答得干脆,不由得一怔。
“她就是把你抚养长大的人。”天启朝凤染指了指,一派从容:“清池宫的上神古君很久以前渡劫不成,已经陨落了,凤染如今执掌清池宫。”
凤染猛地起身,朝天启看去,目光灼灼:“天启神君……”
“我知道你心念古君,我只不过是提提而已,你何必介怀。”天启抬眼,朝凤染看去,在上古看不到的地方,瞳中深沉凛冽,一派肃杀。
凤染心底陡生寒气,见上古面带狐疑的朝她看来,缓缓坐下,低声道:“上古神君,古君上神陨落后,清池宫便由我代为执掌。”
“你是上古凤凰一族?咦,还是只不常见的火凤凰?”上古朝凤染看了看,突然转头朝天启道:“芜浣如何了?可在混沌之劫中陨落?”
“没有。”天启轻描淡写道:“上古界尘封后,她嫁与暮光为妻,育有三子一女。凤染因天生便为火凤凰,被族人弃于渊岭沼泽,后来仙妖两界大战,照顾凤染的树妖死于妖界三皇子森云和仙界大皇子景阳之手,她杀了森云,伤了景阳,同时交恶于仙妖二界,后来被古君收留,所以便留在了清池宫抚养于你。”
“原来如此。”上古望向凤染的眼中有些讶异,带着隐隐的赞赏:“你这脾性倒是对我胃口,既然你是抚养我宿体之人,以后称我为上古即可。至于和仙、妖两界的纠葛,若是他们还有不满,只管对我说便是。”
她说完,一挥手,淡淡的银光便落在了凤染身上:“这神力可护你周全,若非上神,伤不了你。”
上古话音落定,还未等凤染有所反应,便站起身对天启道:“下界的事知道这么多就行了,上古界如今可还是关闭的?”
“恩,当年你觉醒之时曾短暂开启过,不过你沉睡之后又关了,怎么,你想去看看。”见上古朝殿门口走去,天启站起身,眼底有转瞬即逝的迟疑。
“当然,下界终究不是久留之地,怎么,对这里乐而忘返了?难道有哪个女仙君吸引了你不成?”上古回头促狭道,眼底有着淡淡的疑惑:“我倒是很意外,你和白玦居然能在这么个下界之处呆上如此之久。”
天启脚步顿了顿,不动声色的跟上前,笑道:“不过是胜在新鲜而已,这句话,你应该去问问白玦,或许他会给你答案。”
“哦,是吗?你可别告诉我,我一觉醒来,你们个个都已经儿孙满堂了!”
谈笑声渐远,两人消失在大殿门口,端坐在木椅上的凤染浑身僵直,良久未动,她身上的银光慢慢沁透身体,体内的灵力顿时变得浑厚无比。
凤染苦笑一声,站了起来,望向殿门口,低声道:“果然是上古真神啊,连护短都如此霸道,这一点倒是和后池一样。”
“只是……天启真神,一百年前的事,你到底能藏住多少呢?”
仙妖分界处,千米鸿沟下炙火生生不息的燃烧,半空中,擎天柱伫立。
两界将士皆是严阵以待,隔着千里鸿沟,一片肃杀。
自从百年前妖皇战死沙场后,虽说有白玦和天启的压制与斡旋,大的兵戈未起,可血仇结下,又岂是短短百年就能忘怀的,这些年来,两界交界处,小的摩擦和纷争从来就不曾断过。
只不过,当年上古界门曾在此处开启,所以炙火燃烧处,擎天柱边百里之地,倒是从来不曾有仙兵或是妖兵踏足,这几乎也已经成了不成文的规定。
这一日,众目睽睽之下,擎天柱边骤然划过两道浮影,一银一紫,出现在这百里之处的中心地带。
两军将士还未回过神,一道强大的神力自紫光中泛出,将那两人百米之处给裹了起来。
神力波动之盛让双方的数万将士皆是一阵胆寒,似乎是猜到了来人,两方军队的将领不动声色的齐齐下令朝后退了十米。
“这地方怎么这么多人?”朝不远处的仙兵、妖兵看了一眼,上古皱眉道:“而且此处的煞气也太浓了,暮光执掌下的下界,怎么会生出如此多的怨气来?”
“交战之地,古来便是如此,你何必介怀。”天启道了一句,嘀咕道:“还不是你选出来的三界之主。”
“果然是父神遗留的神力所化。”上古沉着眼,没再说这个话题,朝擎天柱顶端看了一眼,奇道:“炙阳竟然还未觉醒?”
“天启,刚才我便想问你,当年我应劫之后,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你三人没有守护上古界,反而相继沉睡,让上古界尘封?”上古转头,瞳色清冷,眼中有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真神司职天地神力,若非遇大劫难,否则根本不需要沉睡如此之久,她既然将三界交由暮光执掌,那就说明当初她早已料到了自己绝对不止是简单的沉睡那么简单,她应该是做好了陨落的打算,六万年前的那场混沌之劫,当真如此可怕?
“你沉睡后,我们遍寻不到你的本源精魄落于何处,上古界又太过乏味,所以我们三人便决定将上古界封闭,相继沉睡等你归来。你也知道,岁月太悠久了不是什么好事。”天启沉声道,魅惑的声音中难得的夹了一份沧桑和疲惫。
上古顿了顿,眼眸微动,不再询问,朝擎天柱上虚无的空间走去。
“上古界门果然关闭了。”上古一挥手,一道银色的大门在空中若隐若现,但却不现踪迹。
“当年穷我们三人之力才将它完全关闭,百年前你觉醒的时候它出现过,但不知为何还是关闭了。”
“因为古帝剑。”上古朝擎天柱下深不见底的鸿沟看去,淡淡道:“古帝剑中有一部分上古本源,它如今在鸿沟之中,界门便没有任何神器可以开启,你可知为何古帝剑会落入这里?”
“它本来在大泽山的剑冢中,一百年前你觉醒的时候神力混乱,后池的仙基又太弱,驾驭不了突然涌现的庞大神力,所以后池沉睡前将古帝剑投入这里,之后百年炙火便没有再熄灭过,你可以让它熄灭吗?”
真神本源化成的炙火,世间根本没有一种力量可以让其熄灭,否则他和白玦也不会让这里百年不得安宁了。
“不能。”上古摇头,眼底有着淡淡的讶异:“若是我全盛时期,或许可以,现在我刚刚觉醒,上古本源耗去太多,办不到,照你所说,后池不过拥有仙君之力,想不到也能造成如此可怖的破坏。不过这火势最多只有一年便会熄灭,一年后我便可取出古帝剑,打开上古界。”
“一年吗?”天启的声音有些飘渺,停了停才道:“那这一年……”
“留在清池宫,对我们而言,凝聚神力,一眨眼一年就过了,走,回去。”上古摆了摆手,刚欲转身,似是想到了什么,道:“妖界势微,白玦庇佑妖界我能理解,不过暮光怎么有胆子和他对垒?怎么,你插手了?”
“恩,两界势力最好均衡,不过白玦他不会出手帮妖界,所以暮光也只是借我的名号罢了。”
上古点点头,驾着祥云和天启朝清池宫的方向飞去,耀眼的紫光和银光骤然消失在擎天柱旁,就和来时一般突兀,两界的将士面面相觑,半响后才轰然回过神议论起来。
那道紫光定是天启真神无误,至于另外一人……三界有谁不知百年前真神上古觉醒,银色神力破世间万物,无需猜便知道来者是谁了。
上古真神觉醒后隐居清池宫百年,到如今才现世,怎能不引得三界瞩目。
眼见着清池宫将近,上古想起刚才两军静默的景象,笑了起来,揶揄道:“对了,你还没说,当年我觉醒,怎么闹的动静大了?”
“当然动静大,你觉醒的地方是白玦在下界的居所,苍穹之境,至于觉醒的时间……”天启顿了顿,声音意味不明,却又有着淡而莫测的慵懒:“是白玦大婚的日子。”
前面走着的人兀然回首,苏醒以来神情中的淡然头一次被打破,她看着天启,神色古怪,不可置信的重复了一句:“你说什么?白玦成婚了?和谁?”
天启站在离她一步之远的地方,神情有些莫名的悠远,声音极轻极淡。
“上古,我忘了告诉你,白玦一百年前要成婚的人,是暮光和芜浣的女儿,名唤景昭。”
祥云上有片刻的安静,天启背在身后的手微微握紧,一眨不眨张大眼看着上古面上的表情。
对面的女子挑了半天眉,朝天宫的方向看了一眼,半响后声音都变了调:“天启,白玦娶了暮光的女儿,那按道理我岂不是要称暮光一声‘伯父’,芜浣一声‘伯母’?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天启满心的紧张在上古这一声憋屈的‘伯父’,‘伯母’中荡然无存,他眼底浮出一抹笑意,耸了耸肩,道:“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你现在还不需要担心,一百年前你觉醒的神力祸及范围太大,那场婚礼没进行下去,已经拖了一百年了,不过景昭如今执掌苍穹之境,也算是半个女主人吧。”
上古摆摆手,看着近在咫尺的清池宫,慢悠悠道:“没过门就好,你跟白玦说一声,这一年就不要让那个景昭到处乱晃了,等我回了上古界,随他在下界怎么折腾。”
两人说着已经近到了清池宫大门处,天启随意道:“为什么不让景昭在外面晃?”
上古回转头,眼底瞳色分明,理所当然道:“我总是要出门的,不让她避着,难道还要我避着?她不过一介仙君,让我避着,岂不是折了她的寿元,损了她的福荫,我可不干这种缺德的事,更何况本神君几千万年的清名,怎么能毁在她身上!”
天启脚步一顿,嘴角实在无法抑制,终于上扬了起来,道:“我明白了。”
上古满意于他的顺从,摆手道:“你别跟着我了,总归就这么大点地方,连我搁脚都不够,不会迷路了就是。”说着便消失在了清池宫门口,自顾自的朝里殿走去。
玄色的身影逐渐不现,天启脸上吊儿郎当的神色缓缓隐下,他朝华净池旁看了看,眉一挑,道:“凤染,出来吧。”
凤染从池边假山后走出,道:“我没指望能瞒得过你,怎么样,上古界能开启了?”
“一年后就可以了,凤染,去天界一趟,告诉暮光,以后三界中任何人都不得再提起后池当年的事,包括清穆和古君的存在。”
“他如今只能管得了仙界,妖界的事他可插不了手。”凤染耸了耸肩,道。
“妖界你不用管,只要让清池宫里的人不要乱说话就是,我会亲自去一趟苍穹之境。”天启揉了揉眉角,淡淡道。
“你就那么想将后池的一切掩埋,不要忘了,就算她是上古,可她同样也是后池。”见天启面上的无所谓,凤染沉下眼,声音突然变得激动起来。
“凤染,选择放弃那段记忆的是后池,不是上古。你知道为什么上古苏醒后连问都没问古君和后池的事吗?”天启抬眼,定定看向凤染,深紫的瞳孔中一片幽深。
凤染微微一怔,抿住唇不再出声。大殿之上,上古问了上古界,问了四大真神,就连天后芜浣也有所提及,可是却偏偏对清池宫原本之主古君和自己以前的宿体后池只字未提。
“你也看出来了,不是吗?她是上古,对她而言,下界之事根本就不值一提,清穆也好,柏玄也好,古君也罢,都只是后池至亲至爱之人而已,她是上古真神,这世上,她若不想,根本不会为任何人顿足,后池的记忆,对她来说,微不足道。”
凤染顿在原地,见天启的背影隐隐已不可见,闭上了眼。
“那阿启呢?为什么你篡改了所有事,却偏偏没有跟她说阿启不存在,你是真神,只要你想,要藏起阿启根本不是难题。只要连阿启都没有了,她才是真正的上古,和后池没有半分干系的上古,不是吗?”
跨进殿门的身影微微顿了顿,没有回答,消失在了殿门口。
天启,你要如何解释……阿启的存在?
凤染垂下眼,颓然靠在假山上,久久没有离开。
清池宫的仙君不多,但也不少,不过半日时间,上古真神苏醒的消息便传了开来,好在凤染平时执掌甚严,是以也没闹出什么笑话,只是平日里本来极为安静的宫殿一时间如沸腾了的炉鼎一般。
上古在后山温泉泡了一会,一边感慨天启六万年都没什么长进,只顾着享乐,一边暗自腹诽这地方以后就归她了。
服侍的仙娥小心的将更换的古袍放下,脸憋得通红,在上古期盼的眼神里细声细气的说了一句‘神君慢用’就跑走了。
上古女神君个个活了数十万年,都是些张扬傲气的主,上古哪里见过如此软绵绵的仙娥,眼睁着好一阵诧异。不久前她见了凤染那跋扈的性子,还以为如今的女仙君没什么变化,却不想竟一个个成了这般弱不禁风、花里胡哨的模样。
下界果然非久留之地,灵气不足也就罢了,还个个长得囫囵,上古嘀咕一句,闭上了眼。
温泉藏在山中,四周小径通幽,极是安静,正闭目养神的上古听到一阵呜咽声,时断时续,明显是小孩子的音调,不由得蹙了蹙眉。
本想不理会,可又想到她如今毕竟也是个做客的,俗话说的好,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她这几十万岁的教养也不是白搭的,随即朝温泉石岩旁纷繁舒适的古袍看了一眼,叹口气穿好衣袍朝小径深处走去。
大片竹林后,一个红彤彤的小身影蹲在水塘边,头上的小髻顺着身体的晃动而摇晃,一只胖鸟在他附近忽高忽低的飞着,嘴里脆蹦着也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
难道是后山刚刚化成形的小精怪?
上古狐疑的靠近,终于听清了那背对着她的小娃嘴里的话,面色古怪的停了下来。
“小白菜啊,地里黄啊,两三岁啊,没了娘啊……”
上古发誓,她千万年的生命岁月里,从没有在一个才几岁的小娃儿嘴里听到过如此哀怨的腔调过。
这情景,简直比六月飞雪,冬日惊雷还要让人惊悚。
难道,才六万年时间,不止是英气威武的女仙君没有了,就连朝气蓬勃的小精怪也绝种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