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我求求你,好吗?我以后不会纠缠你,你喜欢我怎样就怎样,你让我离开你,不再打扰你,我都答应。”
我酸恻看他,目光充满了水汽。我眨了眨眼,避开他央求的目光,看着远处灯光映衬的树影。
“他情况很不乐观,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拿刀砍人,时而暴躁,时而在床上哭一夜,现在在床上被绳子捆绑着,茶不思饭不想,我妈看着都心疼。”
说完,他跪下了。扑通一声,声音悦耳,虽然寒风呼啸,似咆哮的山崩地裂声,却不能磨灭那双羸痩的膝盖与地板砖的碰撞声。
我听到后,急切回头。
“龚明,你……”
“我求求你……”他已泣不成声,声音沙哑,“我……我虽然怪他,怪他说、说了那些话,但是,他至少还是我弟弟,我求求你去看看他,求求你求求你……”
他哭成这样,且跪地央求,我要是不答应,似乎我的软弱不会同意。
那晚上我并没有睡好,半夜只好起来跟顾平川打电话。我坐在楼道里,抽着一根烟。
“怎么了?想我了?”
我一笑,靠在墙上,“是的,想你了。”
“我知道她又去找你了。”他那边也响起了打火机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
“我安排了人跟踪你。”
我又有点生气了,问:“你能不能别再派人跟着我?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老子怕你不安全,亲爱的。”他的语气也有些生气,“包艳萍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曾经还绑架过顾闫。”
“什么?”我有些惊讶。
“我怕你不安全,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怕你跟别的男人亲热。”
我猛吸一口烟,真想从我手机里钻进去再从他的手机里钻出来把他揍一顿——然而,这不可能。
“是啊,我在跟全校一万多名男人一个个轮着亲热。”我故意惹他生气,报复他。
“好啊,记得录个视频,看看你跟别人是不是也跟我一样,娇滴滴的。”
我脸一红,真想把手机摔了!
他听见我急促的声音,似乎正合他意,大大方方地笑着:“哈哈哈……”
“顾平川,看来,我也要派人跟着你才好。”
“好啊,我会请那个人吃饭的。”
“……”
我不想跟他拌嘴皮子,在这种无耻的事情上,我是说不过他的。于是我正经跟他说:“明天我要去见龚晋。”
我知道他会生气,但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只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并不生气,而是跟我说:“也好,去吧,该来的还是会来的。小鸭,我叫人跟踪你,并不是不相信你,而是我真的担心你。下个学期就不会有人跟着你了,我天天跟你在一起,你要督促我写论文。”
听到这,我心里暖暖的,就像一杯暖暖的咖啡捧在手里,让凉风中的我不再惧怕寒冷。
“我爸给我买了套房子,就在学校附近,明年我可以不用住校了,你要跟我住。”
他笑道:“好啊。”
“但是我奶奶说要收别人的房租,一个月五百,”
他觍颜说道:“好啊,反正我知道你会帮我给的。”
“……”
“哈哈哈哈……”
我没说话了,他也没说话,我们安静了十几秒钟。这十几秒似乎有点漫长,我们都似乎在等待着知道下一个说话的人是谁。
无声中,还是我开了口:“你……你的理想是什么?”
是啊,我从来都没跟他聊过理想,似乎这对于我和他来说,是一件奢侈而不可远望的事情。我和他的历程,或者爱情,时时都是回望过去的不堪与伤痛,理想,聊得太少了。
他安静了几秒,似乎在思考,许久以后,他语气认真跟我说:“和你生孩子,生四个,这样麻将才能凑一桌。”
“你能有点出息吗?”我道,“我生不出来。”
他笑道:“跟你们陆岩老师一样,代孕啊。”
“代孕很贵的,几十万一个,生出来还得养。”
“最好生女孩。”他忽略了我的担忧。
“为什么?”
“为社会主义做贡献啊。”
“为什么生女孩就能为社会主义做贡献,男孩就不行?”
“中国三千万单身汉。”
我摇摇欲坠,顿时无语凝噎。
“小鸭,我以后要赚很多很多钱,养你。”他认真地说,“还有你爸,顾闫,包括你奶奶。我要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等着你,且,相信你。”
那晚我跟他聊天聊到凌晨三点,最后我困得不行,而他第二天还在上班,就只好睡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龚明已经在门口等我了,他手里还拿着一束花。我看着那束花良久,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龚明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帮你买的,一会儿给我弟弟,他看着开心。”
“嗯。”
一路上我们没怎么说话,直到医院门口,他才说:“郑爱森,我喜欢你。”
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不过我很庆幸顾平川不再身边,不然让他听见了,龚明肯定又是鼻青眼肿的。
我当做没听见。医院森冷的氛围围绕着我,凉凉的风,伴随着器械和药物的味道,我闻到了想要作呕,但我还是忍住了。
“郑爱森,我真的喜欢你。”我知道,龚明不得到我的回复,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很愤怒,因为我今天来这里本来就不情愿,他还给我来了这么一出。
“龚明,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他终于没再纠缠。来到病房门口,我看见了龚明的父母。那女人我识得,正是龚晋跳楼那天在下边抹泪痛哭的女人。现在看来,她精神状况很不好,顶着两个黑眼圈,龚明的父亲则在身边安慰着。
虽然有些虚情假意,但他母亲根本没在意。
“妈,这是……”
这是什么?我是什么?龚明不知道如何介绍我。我是他同学?龚晋的情敌?或者,他的暗恋对象?
无论哪个,似乎都不合适。
“阿姨好,叔叔好。”
但是龚明的母亲并没有抬头看我一眼,她点了点头,道:“哦,进去吧。”
龚明推开门,让我进去。一种压抑的感觉立即冲上我的脑门,让我感觉极度不舒适。我轻轻走进,直到看到病床上的人。病床边,有一个白色的花瓶,花瓶里的花兰花已经快枯死了。床上的人就如花瓶中的花一般,就好像魂魄枯萎,死气地躺在床上。
没有生气,没有鲜活——绷带捆绑着他的全身,他的手腕处,还有鲜红的血,以及染红的绷带。不过床上的人好像死了一般,没有力气挣扎,我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呼吸。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触目惊心!
我张大嘴,用手紧紧捂住。
龚明面怀微笑,走到床沿,躬身对龚晋说:“弟弟,看看谁来了?”
床上的人终于动了动就要起来,但是他好像很吃力。龚明将花瓶里的花换了新的,才将他扶起来靠着。
龚晋的脸色很白,苍白的脸苍白的唇,没有血色,没有红润的颜色。他静静地看了我几秒,最后勾起嘴角,竟然笑了。
“你来了?我真高兴。”龚晋轻轻地说。
那语气听在我的耳里,就好像拉动着单弦的琴,是单调的。
当然,看他这样,我要是还有脾气,那我就太不是东西了些。
龚明给了我一个眼神,示意让我坐在床边。我照做了,之后他出去了,偌大的病房里,只留下我和龚晋两个。
“看来我哥哥花了脑筋,把你请来了。”
“是的。”我微笑,“我可不好请。”
龚晋听我这么说,脸上再次绽放一抹似百合花的笑意,淡淡的,却难嗅芗泽。
“说实话,我挺喜欢你的性格的。”龚晋说,“我也很羡慕你,得到了我最爱的东西。”
“莫不把爱分得更广一点,就好像分散注意力一样。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那头猪?多出去走走,放款一下视野,你总会有收获。”
“虽然是人生大道理,但我乐意听。”他瞥了瞥旁边的桌,道:“能帮我把水拿过来吗?我想喝水。”
我照做了,不过他双手双脚都被绑着,我只好喂他喝。
“谢谢。”
我将杯子放下,他说:“我喜欢听你骂他。”
我笑了,我骂他猪,对我来说那是俏皮话,对龚晋来说,虽然答案了然,本就是俏皮话,但他竟还这样开玩笑,说明我来了,他是真实高兴。
“郑爱森,对不起,一直都是我自欺欺人。”龚晋看着窗外的白光,目光颤颤,“我善妒,自尊心很强,我得不到的东西也不想让别人得到,所以我很喜欢看着你痛苦。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竟如此爱你,你的心灵竟然是如此强大。”
其实我的心灵并不强大,那些事件之后,我也痛不欲生,只是我心中能生出一些强氧化剂,将我内心的痛苦经时光的打磨,渐渐轻微。
“那天是我的生日,其实我已经铁了心要放弃他,因为我知道这样下去是没有结果的。你知道吗?直到那天,我的初吻还在,你觉得好不好笑讽不讽刺?我爱他,我想把初吻给他,那是我的生日愿望,就当是吻别了吧,至少在这一场单恋中还有恋爱的痕迹。我去他家之前我根本就不抱希望。可谁知道,他竟然给了我。
那一刻似乎是我的心此生跳得跳得最快最急促的一刻。接吻的时候,我突然反应过来,我还爱着他,我是不可能放开他的,那个吻,如此美妙,如此令人回味,让我不舍分开,我为什么要在一吻过后将那个男人拱手让给别人?而且那个人,还是我特别讨厌的人。
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我不可能放开他,此生都不能。
后来,我看见了你,在门缝中,我看见你在哭,而我却笑得很得意。我喜欢看着你哭,看着你失望的样子,看着你得到一样东西而后又将这件东西失去的心理落差。之后,你跑了,他竟然没有发现。”
“我知道你失败了,未能遂愿。”他何尝不可怜?以前的我认为他永远都不能得到我的怜悯,但此刻,我居然开始可怜起他来了。毕竟他是个受害者,跟钱茗悦一样。
以前的那个顾平川,罪孽深重,害了一个男孩,还有一个女孩,他们都是谎言编织下曾经最为华丽的真身,而后来,谎言公诸于世,他们那华丽的外表,也便灰飞烟灭了。
龚晋又说:“后来我一直纠缠着他,哪怕还有一丝希望我都要牢牢把握。可是你知道每次我找他的时候,他对我既打又骂,他成天保管着你们的信物,对我漠视。人的一生中最怕的并不是金钱的堆积,而是在最爱的人面前,他忽略你,导致你感受到的那种寂寞。”
一个人被寂寞拥抱,或是拥抱寂寞,都是因为他的想法想让别人知道,而别人却对他的想法漠不关心。这的确是可悲的,并且时而可恨。但至少可以说明,他在对方的身上打开不了通往对方心灵的路。
龚晋便是如此。
“再后来,他终于忍受不了我了。他问我为他做了什么。我又问他郑爱森为他做了什么。他说,他被黑子抓走的时候,是郑爱森救了他,不顾生命,甚至与法律背道而驰,而我,只在做旁观者。他说他永远都不会爱我,至少这辈子不能,叫我别纠缠了。这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莫大的打击,因为我对他一无是处。”
原来顾闫已经将那日发生的一切告知了顾平川,只是他出于他所谓的自尊,并未在我面前提起而已。
相爱的两个人,那是相互给予、相互付出的,龚晋觉得自己没给他付出什么,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就要去跳楼自杀。
“我对不起两个人,一个是我哥哥,一个是你。”他微弱的目光就好想晚风中、黑夜间,天幕中那被黑云遮蔽的月,光芒微不足道,“我已经向我哥哥道歉了,我恨我自己,恨我自己看不到他的好,恨我不分青红皂白对他说了那些话,不过好在他已经原谅我了。”
“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了。”我摸了摸他的手臂,“最主要的是向前看,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出院,活出自我。人要是能真正地做自己,那是最幸福不过的事情。我觉得,人只有接受自己,才有资格奢望被别人接受。”他微微一笑,“我不怕我父母,虽然我妈接受了我,我爸还未完全接受。你看这一家人,多可怕,多搞笑,除了我哥哥,各个都活在虚伪面具里。我现在病入膏肓,我爸对我关心,那都是假惺惺的,等我出院肯定要带着我去医院治疗,因为在他看来,同性恋是一种病。你别看我爸妈现在和睦,实际上他们都在我面前演戏,他们在外边都有外遇,我清楚得很。我想出院,我想以同性恋的身份,不惧怕被人批判,不惧怕为家人蒙羞,为这个社会做点事情,哪怕我的力量微不足道。”
“你能这么想最好,你会实现你的价值的。”
“郑爱森,我有一个请求。”
“你说。”
“你得答应我,因为这个请求并不过分。”
“那得看什么请求了。”我不知道他口中所谓的不过分在我的世界里是不是同一回事,所以,我不能先答应。虽然答应后可以食言,但我不想这样做。
“答应我,在我哥哥出柜之前,不要跟我哥哥好上,好吗?”
我笑道:“我是顾平川的人,怎么可能再喜欢上你哥哥。”
“那你不要见他。”
“为什么?”
“除非他对我爸妈出柜,若是没有出柜,说明他有羞于成为同性恋,或是想对我爸妈好。我爸妈不喜欢同性恋,要是他出柜了,我爸肯定会打死他,对他失望。郑爱森,你能做的,就是不要引诱他出柜,所以,请你不要见他,好好爱顾平川,这是我对你们的祝福。”
我完全能够明白龚晋的意思。不过我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点点头。
“还有一件事情,你能原谅我吗?”
我能原谅他吗?我只知道,我现在心里还未完全原谅。我突然觉得我的内心可能就是块石头,虽然能滴水石穿,或打磨光滑,但这需要时间。
我摇头了。
龚晋见后竟自嘲笑了笑,道:“我真搞笑,你怎么会原谅我,我做了这么多对不起你的事情,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
“并不是不原谅你。”我笑道,“但是我觉得,我想原谅你。”
龚晋看着我,道:“看来我要多做出些努力了,郑爱森,我想跟你做朋友,以后在大街上看见我了,你一定要跟我打招呼,要是我跟你打招呼了,请你不要忽视我,我会请你吃饭,喝茶,谈谈近况。”
“我答应你。”
出病房前,我松开了龚晋。出了病房后,龚明在门口早早候着了。
“叔叔阿姨,龚晋被我松开了,你们进去看看吧。”继而我又对龚明说:“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医院门口正在堵车,附近也停满了车,我们寻了一个安静点的地方散步。医院的中心,正有一条小河,河里还有锦鲤自由地游动。我们走在小巧上,停了下来。
“郑爱森,我喜欢你。”
我笑笑,“龚明,我已经有顾平川了。”
“我知道,不过我是不会放弃的。”
我看着他,叹了口气,“这又有什么用呢。”
“郑爱森,请让我追你好吗?我可不可以追你?”
“不可以。”虽然追一个人时一个人的自由,我根本没有权利剥夺,但我觉得,我今日却有权利这么说。
“你不可以剥夺一个人追你的权利。”
“若是你觉得不可剥夺,为何又要得到我的允许?”
“我……”
“龚明。”我认真地说,“你不可以追我,因为我可以剥夺你的权利。你还记得吗,你昨夜说要是我来看你弟弟了,你要我叫你做什么你都会答应。现在我命令你,离我远点,别纠缠我。”
我不记得龚明在那座桥上站了多久,至少我决然离开后在树叶缝隙中观察他的那几分钟,他就像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龚明,对不起,我不喜欢你。也许在你看来,我与顾平川的爱情不会有未来,但我相信我有未来,未来是要人努力争取的,不是吗?无论你听了我的话是多么失望,后者你对我是多么失望,你如何看低我、贬低我,我都不在乎了。因为我也相信,在未来的某一天,你会度过重重难关,找到一个你真心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