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办法不想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变化了很多。特别是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样貌向着他的趋势改变,我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悲恸。
后者居多吧。
因为每次看到自己我都会想到他。甚至有的时候我恐惧照镜子,生怕激起不想回首的过去。
当极力想要忘记一个人的时候,实际上是无法忘记的。
阿涛看到我,会怎样想呢?
阿涛老了,虽然只有三十四岁,他黑发间的白发增添了不少,眼角的皱纹也更为深邃了些。这些年他为我操碎了心,虽然我一直很听话,但不知为什么,细腻的他总会找来文章做。
“在学校不要舍不得花钱,没钱了就找我要。”他帮我收拾着行李,塞满了整整两大箱子之后,还把我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继续搜罗以确认是否还忘了什么东西,随后还看了看被他揉得皱巴巴的“新生用品清单”。
“爸,你就别操心了,这么多东西也不好带,到时候到学校了再买。”
阿涛真的老了。虽然表情并不复杂,平淡无奇,但他眉心的“川”字比以往更为显眼。我有点心疼。他为我付出了那么多,而我还不知如何回报。
“我是跟你说真的,不要省钱花,我还不知道你?在学校多交朋友,不要独来独往,听到没有?”
他既扮演着父亲的角色,给我安全感,又扮演母亲的角色,时常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有时我都受不了他。
我只好沉默。
这个世界上恐怕已经不存在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了。就算有,那也只是老家还未长成的堂弟,因为伯父三年前已经被判了死刑。
虽然我与阿涛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们已经不可分离,不分彼此了。
他絮絮叨叨多了,我也懒得回他,沉默就当做给他的回答吧。
在这座东部沿海城市的夏天,树上的蝉从早唱到晚,让人觉得聒耳烦躁。这里的空气带着海水的甜腥,我对这里的气候也没有感到不适,只是夏天刮来的大风,让我觉着外边“鬼哭狼嚎”而惧怕出门而已。
夏秋分际,阿涛把我的行李送上了车。其实学校离家并不是很远。我明明有能力考上政法大学,却甘愿在本地的一所外国语大学念书。阿涛觉得可惜,想送我去北京,而我舍不得他,选择留在这里。他拗不过我,因此好些天都不理我。
现在这些风波已经过去。后来他想通了。我想学外语,那是我的人生,我的选择。他想让我学法律,那是他的蓝图,他的梦想。他不能将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让我学压根不感兴趣的东西。
“长大了,我也管不了了。你选择什么路,我都应该支持你,除了杀人放火之外。”他拗不过我,就只好躺在沙发上,或者进屋子拿着他的照片看。
我已经不止一次听他这么说:“你长得真的很像他”、“你越来越像他了”、“你们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云云。曾经一度我总是低着头不敢让他看,因为我怕被他看到了就会勾起他悲伤的回忆。我努力做到不像他,后来连我都发现自己长得太像他。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与他截然相反。
林森,你给了我这副容貌,我是要感激你呢?还是该怨恨你?
后来我想通了,顺其自然吧。因为对于林森这种相信来生或者涅槃重生的人来说,死亡并不是他生命的终结。他一直在我身边,无形地看着我,照顾着他。
林森,我会做好自己,我不会让你失望,也不会让阿涛失望,我发誓一定要阿涛幸福!
一定!
把我送到宿舍,阿涛却舍不得走。我跟他在校园里转了几圈,他帮我拉拢了舍友之后才不舍离开。
我对他说:“放心吧,我十八了,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军训完了我就回去看你。”
他好像心里一抽,眉间的“川”字又显现出来。
“爱森,你可知我为何要给你取这个名?”
我笑笑,“我当然知道,我又不是傻子。”
“唉……我又想他了。”
我们沉默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每次谈到他的时候,这个话题会很快终结,继而又让我们耿耿于怀,一天都不想绽现笑容。
“阿涛,我梦见他了。”我忽然朝他怀抱里钻去,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很想在他怀里大哭一场,想要哭得惊天动地、肆无忌惮。
“是吗?”阿涛的声音开始颤抖了,也因我的动作颤了一颤,“他还是那么好看吗?”
“他还是那么好看,而且他说,你该找个陪伴你的人了。”
“有你就够了,我的世界被他占据,装不下别的人了。”
其实我根本没有梦到他,我只是找个理由让阿涛去找另外一个人,可是他每次都这么回答。这会让我更加内疚,无以言表。
也许我的性格便是如此,一直都不太合群。身边的人很快有了各自的朋友,就只有我独来独往。这并不是因为我不爱交际,而是我觉得跟他们没有交集。我不会做到成天在宿舍打游戏,也不会成天嘻嘻哈哈谈笑风生。我就是我,我不一样,平淡便是我的表情,沉默便是我的名片。
虽然秋天来临,军训时的天气仍旧燥热。“你若军训,便是晴天”。这句话一点也没错。不过好在我坚持下来了。穿着虽然合身但布料让我皮肤过敏的迷彩服在烈日炎炎下站军姿,夜间经受蚊虫叮咬好不容易入睡后突然来个紧急集合的匆忙,一次又一次来回正步与齐步的枯燥,一场又一场的新生教育大会,让我觉得军训生活苦中有乐,多姿多彩。
可我还是没有朋友。
直到有一天午休之时,难以入眠的我坐在树下翻看一本外文书籍静耳忍受树上蝉鸣时,有一个声音把我从书海里拽回了现实:
“嘿!郑爱森!是你,真的是你!”
我摘下帽子寻着声音来处,发现郭沐瑶小跑而来。她是我高中隔壁班的同学,毕业之后便没有再联系,没想到在覃外遇见了。不过这个女生我一直想躲得远远的,因为高三的某天,她大晚上对我表白,表白失败后在外边找人来教训我。极度的厌恶与愤怒让她很想把我撕个粉碎。其实并不是因为我怕死,而是因为她那所谓的“干哥哥”见我一次就打我一次,我嫌烦,怕影响了我学习,我才偷偷地告诉了她我的同志身份。
毕竟拒绝她的时候没有给她一个正当的理由。而我,也不想拒绝别人时而骗别人,这样是极其不厚道的。
我以为她会四处散播我是同性恋这件事,谁知道她却没有。她觉得新颖,觉得我很有勇气,却想要与我做朋友。
郭沐瑶是全年级最漂亮的女生,有很多男生追她。她说那些男生太烦人太幼稚了,而且一个比一个没出息,追她的人都能组成一个游行队伍了。她提出要我当她的假男友,以毁了那群有色心有色胆的窝囊废。
但我还是想远离她,因为她的性格,我不是很喜欢。
“怎么?不理老娘?你个小白眼狼,暑假给你发那么多条QQ消息都不理人,玩消失?”
看,她那么泼辣,谁受得了?
“没,我很少看手机。”
我的回答给了她得寸进尺的理由,她立马挽住了我的胳臂,吃吃笑道:“有没有想我?”
“没有。”我冷冷地答。
“郑爱森,你说句好听的话骗一下我就会死吗?!”
“哦,有。”
“我真是被你气死!”她撒开我就往回走。
我没理她,也没有回头,打算寻个安静的地方沉迷书海。走了不到十步,我身后终于响起了她委屈的声音:“爱森,我没有朋友。开学不到十天,我室友都不想跟我玩。”
我的脚步忽然停下,转身。
其实她的世界是缺少宽容的人,要是有人心怀天下不拘小节,肯定能忍受她的脾气。而她,也应该学会宽容。
“你继续做我的假男友吧。”她以可怜巴巴的眼神央求道。
军训时光的下半叶,我的身边多了个郭沐瑶。
她很阳光,敢说敢做,敢爱敢恨,敢拿敢放,经常跟我八卦,我也渐渐习惯。
周三的中午,食堂里的人熙熙攘攘,迷彩颜色点缀了大半个食堂。在一整个上午的魔鬼训练后,学生们终于有了时间可以肆意松松嘴皮子,吐槽这个,吐槽那个,何处叶萎,何处花荣,谁遭分手,谁陷爱河……当郭沐瑶正在喋喋不休谈论某位的玉容时,我就知道这个话题她可以说得上三天三夜。
我知道她谈论的是谁,我也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不过,这与我无关。在种情况我早早适应了,好像我耳朵里生来就有“声音过滤器”,能入耳的便能入耳,不想听的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操!”
突然间,一声撕裂的怒吼让大半个食堂安静了下来。众人目光齐齐往那赪颜彻颈的男生身上转移,然方觉此人目光犀利,亦或觉此人非善物,众人才尴尬避开目光各行其是。我仅短短瞥了一眼,寻找声音出处。只见一位面貌白皙,身着白色衬衫、黑色裤子,面目刚阳而熟悉的人,抬起巴掌便往一女生脸上掴去。那力道颇大,致使女生往后退了一步,栽倒在人群之中。
氛围更加热烈了。
我嫌耳朵发麻,便端起残余未进的剩食,离开了。
“喂,好戏还没看完呢!你走什么走啊!”
尽管郭沐瑶在后边挽留,却还是留不住我的脚步。
“那个人太酷了,他是我见过最帅,最他妈有男人味的人!好多女生都迷他!我他妈都想叫他一声老公。”郭沐瑶一谈起他就两眼放光,“你知道吗,这人小时候没了妈,他妈嫌他爹穷,生下他不到两年就嫁给了一个身价十亿富得出油胖子。他爹在他十五岁就死了,之后他在外漂泊了几个月。她妈后来被识破了,周家得知他妈以前跟人生过小孩就打算把她赶出去,但他妈厉害啊,弄到了好大一笔财产。后来他妈把他找到了,但是他是个有尊严的人,死活不理他妈,也不要他妈的一分钱!之后嘛,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妈忽然又跟周家胖子复婚了。唉,有钱人家的婚姻真是令人捉摸不透。不过我真的很崇拜他,觉得他真的很酷!”
郭沐瑶说一大堆都不带喘气儿的,满眼都是她所谓的“男神”。我则扯起嘴角笑笑。他说的这个人,能在这里上大学,能在大学生活下去,能做到至少跟普通学生一样不必过分愁苦于生活需要的金钱滋养,肯定有其它的经济来源。在我看来,他的经济来源大多有三。一者,他区服于自己的母亲,用的是他母亲的钱。不过从郭沐瑶嘴里得知,这人是极其在乎面子的,据我了解也是如此,因此这种可能性排除。二者,他的女朋友很有钱,他只是个吃软饭的。不过……要面子的他能安于吃软饭?三者,他仍旧是个强盗。小时偷针,大时偷金,他这从小养成的习惯早就形成了恶性循环。
所以无论怎样,我都瞧不起他,并且离他越远越好。
只要在这世上我们没有交集,我便可以做到相安无事。
可是,我错了,大错特错了。那个叫顾平川的男孩,就像沙砾一般,用尖锐的棱角刺破了我的皮肤,打开了我永久为他关闭的大门。
那天晚上解散后,我独自往宿舍楼走着。天上挂着皎皎明月,花影与树影婆娑。而我的影子,则停在了花影之侧。
因为两栋宿舍楼之间的光洁人行道上,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人,就是他。
那位跟我一样穿着迷彩服的男生好似在哭泣,他虽面对着我,但他是背光的,因此我看不清他的脸。他往他的怀里钻,却被他一把推开了。
“你别对我纠缠不清,这对你没好处!滚!”
他永远都是那么暴躁,说的永远都是那么伤人的话语。
“不要离开我,你说过等我考上覃外就跟她分手,跟我在一起的。”那男生从地上爬起,欲要再度拥抱他。
“我说叫你滚,你没听见吗?!”
男生的脚步突然停下,大步改为了碎步,鞋底与粗糙的地面摩擦出让人心燥的声音。
男生看了他好久,他却始终不动声色,挺立的身子高大而锁立,似乎目光都是固定的凝视。虽然他背对着我,我能感觉到他火辣辣的目光与倔狠的表情。因为,我早就注意到他的拳头死死拽紧,就好像下一瞬就如流星锤般迅猛砸出。
男生终于哭了出来,捂着嘴转身飞快离去,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我暗自叹了口气。
又是一位为情所困、由情所伤、受情所痛、因情所迷的受害者。天真的人,才有了这天真的结局。
可是这人为何要骗他?为何要这么冷血?为何自己有女友却在外边结实其他的男生,让人情愫初生,开花结果,最后酿成苦果让人心碎,让人痛不欲生?
冷血动物!
“该出来了吧?偷听好玩么?”
我的心突然紧了一紧。
他背后长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