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郑爱森,我来自一个名字很美丽的城市━━湘潭。
其实我原先的名字并不是这个,甚至也不是这个姓。我以前叫林凯。至于我为什么叫郑爱森,那是因为我以前的爸爸林森中有个“森”字,而我现在的爸爸姓郑,叫郑梓涛。
郑梓涛爱林森,因此我叫郑爱森。
我为什么姓郑,那是因为我无亲无故,是阿涛收养了我。言外之意,林森死了。收养之后,阿涛视我为己出,将我看作为他二人的结晶。
我的妈妈,在我出生时就已经去世,死于难产。在母子之间抉择时,我爸爸和我奶奶选择了我,放弃了我妈妈。
我从小便受到邻居们异样的目光,邻居们时常拿我开玩笑,经常问我:你是不是喜欢男人?至于他们为什么这么问,那是因为我爸爸是同性恋。因此身边人都以为我取向不正常。
为了延续香火,奶奶逼着他结婚,最后才有了我。我出生后,爸爸就跟一个叫郑梓涛的男人走了,把我一个人留给奶奶,十多年都没有回来。
终于在十三岁那年,他回来了。我不认得他,他也不认得我。
我只记得那是在2007年的5月。湖南很爱下雨,奶奶经常说湖南正处于老天的眼部,老天每年都要大哭一场,以至于遭殃的总是湖南百姓。我对此半信半疑。那天雨水稀里哗啦地下,一下就是好几天,就好像天空了一个大窟窿,我的心情也异常烦躁。
那天我冒着暴雨回到家里,磅礴雨势湿了我全身。我进了院子就听见伯父在咆哮:
“该死的同性恋,你还有逼脸回来?欠我的十万呢!还给老子!”同时,里面还传来粗大棍子抽打肉体之声,我却没听到那人叫喊,就好像那棍子抽的并不是一个活人一般。但那声音凛冽,吓得我脚步翼翼,他每一抽,我便一抖。
伯母也迎合着:“屁股眼子被捅成黑向日葵的狗东西,不是说跟你野男人永远都别回来了吗?我看呐,这次回来你也别想走了,先把钱还上再说!”
“你别打了,他也没钱啊!”奶奶的心总是软的,但我不知道她维护的是何人,以及为什么要维护他。
我战战兢兢探出一个头,看见了里面的一切。一个年轻男子跪在大堂中央,他穿着白衬衫,一条蓝色牛仔裤,背面看他并无敌意,皮肤很白,比起伯父那黝黑的皮肤,我便觉得这白皮肤看起来舒服很多。而那个人,一直跪着,背对着我,一声不吭,好像在受着应有的惩罚,一切罪孽深重希望能得此惩罚而解脱。
而此时,奶奶心脏病又犯了,倒在了地上。
男子不顾疼痛终于站了起来,匆匆来到奶奶身边,蹲下身子问道:“妈,妈你怎样?”
“滚!脏手!”奶奶一把推开了他。
他叫奶奶什么?妈?他是我的谁?叔叔?爸爸?我只知道奶奶只有两个儿子。
我已经知道了答案,热泪已经模糊了视线。
而我,选择不顾一切,扭身去了自己的房间。我爬上床盖着被子,痛哭了起来,却不敢哭出声。
因为那一屋子人都是我恨的人。我恨他,恨他丢下我。我恨伯父伯母,恨他们从小对我的挤兑。但我对奶奶说不上恨,只是不太喜欢了。她怕我跟他一样长大后喜欢男人,从小叫我跟女生玩,幻想着我某一天能对某个女生动情。可是,小时候的我怎懂得爱情?物极必反,这样反而让我感受到了男生的神秘,直到去年,我跟奶奶说我喜欢男生。她差点把我腿打断,特别是伯父终于在四十岁娶了媳妇生了个儿之后,奶奶便不再对我怀有希望,把我看作废物了。
“快!快送妈去医院!快!”大堂内传来伯母杀猪般叫喊。
我下了床,但我并不想外出看奶奶病情,外边的雷声隆隆响,我打开窗,发现外边已经天黑了。忽然黄光一闪,乌黑天幕被细丝般黄电犁出阡陌纵横。
我吓得立马关上了窗,打算爬上床缩一会儿,回头时亮光霎时一闪,屋内一道白影乍现,忽而又隐没在黑暗之中。
“啊━━”
我着实被吓出了惊叫。
忽然,星星之火亮起,点亮了一根蜡烛,淡黄的光晕照亮了每个角落,他的轮廓也愈发清晰可见。
原来是停电了。
他走路有点蹒跚,可能是被打的缘故。他双膝上还有泥,脸上的红潮还未褪去,但始终怀着微笑。
“你是林凯是吧?”他打招呼的笑容有点僵硬,甚至可以说很吃力,从他眉目里看得出他很愧疚。
我没说话,知道这不是鬼,我便不再害怕。
“林凯,你好。”他打招呼的方式就好像是跟陌生人打招呼一般,客客气气,执礼甚恭。
我叹了一口气,我们本来就是陌生人,不是吗?
我没理他,但他却得寸进尺爬上了我的床,膝盖上的泥也擦在了我的被褥上。蜡炬融化,似一滴白色泪珠,火光下晶莹剔透地从蜡柱上滑下,滴在了繁花丛中。
他伸出手触碰我的脸,我却躲开了。
“我是爸爸,你有没有想我?”
我没看他,可以说,我压根就不想看见他,甚至我现在还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你长得真像我,性格也像,一点也不像你妈。”
忽然间他若神经病一样笑了起来,“你伯父那个丑八怪,没出息的东西,现在还在啃老。对了,想必你吃了不少苦吧?”
吃苦?呵呵,我甚至觉得这个世界并不属于我,我也并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好像是一个荒唐的舞台,上演着无数场荒唐的闹剧。而主角,每次都是我。吃苦,对我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
“爸爸是来接你的。”
这次,我用被子盖住了头。
“我知道你也是同性恋,哈哈,我也是,这是我们唯一的共同点。林凯,听爸爸的,爸爸带你离开这里,我们一起去长沙,跟阿涛一起生活,我和他很幸福。阿涛是个好人,会对你好的。”
我还是没说话,他继续说:“我知道你恨我,可我知道你跟我一样想离开这里。爸爸当年也是一样的,我在这里待不下去,离开你我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林凯,咱们的命就是这样,咱要相信命。”
命运?我曾经钻研过这两个字,钻研来钻研去,我发现“钻研”的过程,也便是命运安排的过程。
我深刻体会到了其中含义,于是我拿开被子,看清了他的脸。
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他的普通话极其好听,声音也带着磁性。声如其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瓜子脸。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人。他被金光包围,面目朦胧,就好像沉浸在多年后被我们称为“滤镜”的东西中一样唯美。我甚至怀疑,伯父跟他到底是不是一个妈生的。伯父那一脸褶子,眼角的褶子厚得跟千层底似的,一双眯眯眼散发着凶恶,黝黑脸上坑坑洼洼始终不见笑影,就好像全世界都欠他点什么。这也就是为什么伯父四十岁才娶到媳妇,娶来的伯母也是那种被拣剩的货物。
他一双若星星一般的眼睛里,期待我作出他想要的决定。
我没有作声,他却说:“你这点像你妈,不爱说话,这是我们的不同。但是林凯,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能保护你,我林森发誓,我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不公,我要弥补你从小缺失的母爱和父爱,我会陪你一起度过重重难关,直到我死的那天。”
我有点木讷,不知该如何反应。他却伸出了长臂,把我搂进了怀中。我没有反抗,吮吸着他怀中莫名的香气。这种香气太浓郁,一开始我还不适应。但是童年对爱的缺失造成的空洞与惧怕,以及外边雷声隆隆若巨石訇然中开之声,让我抱他更紧了些。
我渐渐地,喜欢上了这种香气,刺鼻,浓郁,却让人沉醉。
他突然放开我,一只手举着蜡烛也举得累了,干脆将蜡烛放在我的书桌上。之后他搭上我的双肩,深深地望着我,语气认真地说:“林凯,我们跑吧?咱们永远都别回来,因为这里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我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他笑得特别开心,嘴角夸张地勾起完美弧度,两个深邃的酒窝告诉我这笑容过为真实。他深深搂紧了我,打着哈哈说道:“果然是我的好儿子。”
他拉着我跑出了门。外边的雨比之前小了些,但天边还有金黄龙动,割裂着这黑色穹顶,刺人眼目。
他拉着我,我便不再惧怕起来。这是我第一次体验到父亲的爱,好像能给我所谓的安全感,我也相信,他能填补多年来我的心灵缺失的部分,我也相信,他能与我上演一场温馨家庭的电影。
我们跑了十多分钟,我早就气喘吁吁,他突然停下来拦了辆车。打开车门后,他立马抱紧我怕我受寒,遂招呼司机:“去长沙火车站!”
“两百块。”
“两百?”他怒了,“你吃人呢?!”
“下着大雨,你以为这碗饭好啃?爱去不去,不去下车!”
“行行行,两百就两百,吃不死你!”
对于司机来说,赚钱是首要的,便不再与他纠缠。
虽然全身都湿透了,但他的怀里极其温暖,我一直陶醉在他那与雨水混杂变了味道的香水味,夹杂着他某些体味,似乎变得更为馥郁了些。
我醒来时,已经不知几点了,司机竟哈哈大笑开起了玩笑,玩笑的内容竟然是少儿不宜的。
他见我醒来,立马变了脸色,不耐烦跟司机说:“好好开你的车,开什么污段子,老子是同性恋,你说的那些什么女人说了大半天,就等于放了个屁!”
司机轻轻说了声“操”便乖乖闭了嘴。
后来,我又睡着了━━也许是他身上香水味有催眠功能的缘故,或许是我太依偎于他怀内温度的缘故。
“停车!停车!”他突然大喊道,我从梦中惊动,醒了过来。
车突然停下,我看向窗外,外边什么也没有,看样子,这里荒郊野岭的。
“我儿子要尿尿!我带他去尿尿!”
我要尿尿?我没说要尿尿啊。他这旧葫芦里又装了什么新药?
我迟疑地看向他,他对我眨了眨右眼,调皮地笑了笑。
他开了车门把我拉下车,我才知晓我们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出租车在十字路口停下,他带着我去森林深处走去。我有些害怕,因为四周伸手不见五指,虽然雨已经停了,但我走得尤为小心。
走了不到五十米,我看见了一辆黑色的车,由黑夜包围,隐身了。
他哈哈笑了起来,把我送上车,车启动,很快从十字路口漂移飞过,看见司机时他开了车窗伸出手,对着司机比了个中指,骂道:“两百块?!食屎去吧,傻逼司机!哈哈哈哈……”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身处的这辆车会在那里,也不知道这辆车值多少钱。既然他有能力买车,那为何不把钱还给伯父,反而挨了那么多棍子?
“你为什么要这样?人家也是辛辛苦苦赚钱的。”
我的语气在埋怨,他听了之后反而笑得更加开心。
他臭美道:“林凯,这是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哦。你的声音跟我的一样,特别特别好听。”
我有点生气,“以后不要这样,这样不好。”
他忽然正经道:“你没看到我在座位上留的一百块钱吗?你放心,我不会违法的。”
违法?太严重了,也言重了。我不再说话了。
车好像路过了几处村庄,再经过几片安静的小区,终于在一个小区门口停了下来。我看不清小区门口的字眼。门口当时站着一个人,他正在微笑,等得有些着急。见到熟悉的车来了之后,他紧蹙的眉头忽然松开了,露出爽朗的笑容。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阿涛,他只有二十九岁,比他还要小两岁,但看起来很沧桑。我甚至有一种错觉,那就是阿涛要比他看起来老一些。我身边的这位就好像一个千年妖孽,容颜不老,青春永驻,我着实羡慕。
老?我心里暗骂了自己一番。我想不应该用这个词,应该用“成熟”一词。
“你是林凯吧?林凯,你好。”
他俩果然是一对,连打招呼都是一样的。
我站在那里木讷无以自主,阿涛就蹲在我面前,仰目看我。
“我是你爸爸的……”
他不知该如何填补这个空,所以他顿了顿,笑着看了看他。
“你可以叫我叔叔,若是不乐意,可以叫阿涛。”
阿涛,阿涛。多么普通的一个名,多么平凡的一张脸。他的善良,他的拥护,他的父爱,陪伴了我一生。
他跟他一样,拥有一双雪亮的眼睛。他看起来尤为苍白一些,但那双锐眼补救了他那张沧桑的脸。
听说同性恋都受过不少苦,他也一定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