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忠什么都算到了,却唯独忽略了人性。
刘备从洛阳过来,一直背负着他的使命——救出刘辩,匡扶汉室。
徐荣在利用他的这一点,故意引诱关东军奇袭长安。
阎忠也在利用他的这一点,布下策略。
可人算又如何抵得上天算?
一路走来,见到了长安周边等地人间地狱般的惨象,刘备亦是开始动摇起了他的决心。
他头一次开始反思起来,自己发动这场战争,真的是对的吗?
哪怕洛阳百万百姓受到的苦难,并非出自他手。
可真要追究起来,若非十八路诸侯讨董,董卓也不会为避锋芒而选择迁都,也不会将百姓迁移来关中,造成眼下的局面。
人就是这样,一旦去想这个问题,就很容易钻牛角尖。
几日来,刘备每次想起下邽看到的那位母亲,看到将自己的儿子与别人的儿子交换成肉汤的父亲,心里就仿佛刀割一样痛苦与难受。
这种情绪,最终演变为与曹操的冲突。
刘备是想,趁现在手里头有了一点粮草,就带着百姓先往华阴县撤离,等抵达华阴县的时候,后续粮草就能跟上,补充了军粮,救了百姓,再回头攻长安。
但曹操不想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相比于这些没有作用的草民,长安高贵的天子,以及满朝的公卿,才是汉朝天下的重中之重。
很多人说,人类的历史进程,永远都是精英阶层在推动。与庶民无关,与广大而又卑微得像草一样的百姓无关。
曹操是这样想的,刘备却不同意。
这或许,也是两个人最终决裂的原因。
战争是残酷的。
同样充满了波谲云诡与令人难以想象的不可预知性。
正如滑铁卢的那场大雨以及迟到的四个小时,一次错误的判断,就有可能葬送全局。
徐荣的判断也谈不上葬送,因为他通过联军忽然向渭河集结,错误地以为联军要开始绕开阳陵与灞桥,直接从中间突袭长安。
所以做的准备工作是打算从两翼包抄过去。
但联军的斥候却阻拦了他的斥候,导致第一时间没有发现联军的动向其实并不是过河攻击,而是过河取粮草。
如此徐荣错失了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趁着刘备带着百姓撤离时,突袭取得胜利的机会。
因为带了数万百姓,刘备行进的速度很慢,每天只能走三四十里路。
跟长坂坡不同的是,当时刘备带了十万百姓,辎重粮草非常多,导致每天只能走十里路。
而现在只带了几万百姓,粮草辎重几近于无,所以速度要快一点。
但实际上也快不到哪里去。
一个体力不错的人哪怕是散步,一个小时也能走3-5公里每小时,走十个小时,30-50公里没有问题。
只是很多百姓都饿了数天了,陡然进了一些粥,依旧有气无力,慢吞吞地挪动。
所以每天走十多公里已经是极限。
广阔的关东平原上,人群像是迁徙的牛群一样,缓慢地前行。
从高空俯瞰,苍茫大地上,有人在艰难地行走,有人缓缓地倒下,再也起不来。
人们挣扎在生与死之间,但至少这一次,他们有了回家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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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不会知道,哪怕这次设伏徐荣也不会上当。
因为徐荣根本没有派人追,在发现关东军去渭河后,他还以为敌人去长安了。
所以曹操跟孙坚鲍信商议的利用刘备携带的百姓为诱饵,伏击董军的计划纯粹是不可能实现的战术。
因此只要选择佯装撤兵打伏击,不管刘备如何做出选择,最后的结果其实是一样的。
区别只是在于如果他带百姓,撤退会慢一点。
不带了百姓,撤退会快一点。
仅此而已。
所以或许曹操会骂刘备是妇人之仁。
但从结果论上来说,即便是选择他的策略,依旧不会对结局产生任何影响。
蒲坂县。
长安虽然没有下雪,可河东郡靠近并州,下起了鹅毛大雪。
十二月隆冬,朱儁的兵马与白波军同样也在艰难前行。
虽然在接到关东军在打长安的消息后,朱儁已经第一时间出发,同样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不仅将原本准备过冬的辎重粮秣全都备齐,还征集了所有能征集到的驮马,并且物色了最好的向导,可现实的情况依旧远比他预料的还要艰难十倍。
两天一夜的鹅毛雪飘过,到处都是厚茸茸的积雪,一脚踩下去轻易就能没过脚踝,人只能在雪地里拖着脚步蹒跚而行;一天的行军下来,队伍往往连四十里地都走不到。
这还是河东附近的平原地区,若是秦岭一带的山区,道路狭窄逼仄的同时,路况还糟糕到了极致,可见在冬日行军,到底有多艰难。
朱儁艰难地走在路上,并州军其实有几千骑兵,但这样的大雪天气,骑兵反而已经没有了作用。
遥望着远处蒲坂县城,杨奉低声说道:“卫将军,此地离长安,还有五百里,按照这几日行程来看,怕是要十多天才能到,我军粮草只够一月,兄弟们冻死冻伤不计其数,代价太大了。”
朱儁愁眉苦脸,苦笑着摇摇头:“时不待我,关东军已经攻入长安。董贼的兵力已经扩充了不少,若是不能与关东军汇合,让董贼各个击破,怕是再也难以打下长安。”
一旁的胡才不像杨奉那么悲观,颇有些兴奋地道:“卫将军,你说,若是我们能攻下长安,救出天子,立下那么大功劳,天子会如何封赏我们?”
朱儁微微一笑,说道:“尔等虽是反贼出身,但天子向来敦厚,宽与待人,尔等若能立下这不世之功,一个中郎将必然少不了。”
听到他的话,胡才就更加兴奋,一头向着前面队伍跑去,卖力的吆喝着,让士兵们走快一些。
初平元年十二月,注定是不平凡的一月。
关中长安,风起云涌。
曹操献计佯装撤兵,以来设伏。
刘备却带着左冯翊的百姓,想要撤回华阴去。
朱儁还在向着长安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行进。
陈暮已经进入了秦岭,一路跋山涉水,大概需要七八天才能抵达华阴。
基本上当刘备撤回华阴的时候,第一批粮草与陈暮,应当是差不多的时间节点抵达。
这是因为陈暮是轻装简行,道路虽狭窄,但不会困住步兵,所以步兵行走的速度,肯定会比运粮车队要快。
毕竟从弘农到华阴,总共也不到二百汉里。
而在雍县,吕布看着如潮水般撤去的西凉叛军,眼中冷厉的光像是刀子一样摄人。
跟并州一样,凉州今年也在下大雪。
鹅毛大雪冻死了无数牲畜,导致许多羌族人无法生存,最终加入到了韩遂马腾的叛乱之中,开始浩浩荡荡向着关中三辅之地进军。
董卓在这个冬天过得同样艰难,也就是益州的刘焉没那胆子来勤王,不然的话,他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都两说。
四面八方都是敌人,董卓只能派吕布带着最精锐的西凉铁骑去对抗凉州叛军,又令牛辅去对抗朱儁,徐荣去迎战关东军,城内除了几万新兵以外,几乎所有兵力全被他派了出去。
吕布,就在雍县与韩遂马腾进行了最后的决战。
都说西凉出猛将,但除了那名叫阎行的,还有那个叫庞德的,其他人,不足为惧,三两招便是一地尸体。
哪怕是阎行庞德,一样被他击败。
西凉人不过如此!
“嚯嚯嚯!”
无数的士兵挥舞着武器,以西凉人特有的姿态高呼着胜利。
唯有吕布在一名敌人的尸体上擦了擦方天画戟月刃上的血,抬戟振臂一呼道:“走!”
两万西凉铁骑,转身奔腾如雷,在地平线上滚动着尘土,向着长安方向而去。
大人物们不会知道,长安附近的穷苦百姓过得有多辛苦。
董卓利用武力逼迫洛阳民众迁都,稍微有些家财的,还能够在长安活得下去。
可更多的是那些本就贫困的普通百姓,在洛阳时,全靠家长几亩田地度日,虽然前些年朝廷放宽了收税政策,普通百姓生活好了一些。
但也仅此而已,即便是现代社会,一场病,一个灾难,都有可能让一个普通小康家庭瞬间家破人亡,更何况古代?
当初被迫迁离故土,来到下邽县的百姓有四五万之多,可一个县的土地容纳有限,他们这些外来者又怎么能够分得到土地?
到了最后,被本地人排斥,官府没人会管他们,自生自灭,犯罪率和死亡率飙升,整个长安附近全都乱成一团。
当街杀人、偷盗、劫掠,层出不穷的犯罪就连董卓都没法控制。
眼下的长安京畿附近,混乱成了世间的主宰。
下邽县,同样如此。
小巷子很臭,到处都流淌着浓稠、深绿、总是散发着浓厚腐臭的污水。
污水积聚成的汪汪水潭中,看不清本来颜色的碎布、浮在水面的头发以及隐隐约约像是人体碎片的残肢腐肉尸骸,遍地都是,各式各样的污物或浮或沉。
随着战火蔓延,有钱的人早就离开,留在这里的,都是没有明天的人,街上到处都充斥着杀戮,肉香充满了整个城市。
人们在自相残杀,死掉的人最终会变成其他人的食物。到了最后,活着的人越来越少,骸骨越来越多。
这或许是人类历史上,最黑暗也是最绝望的一刻。
屈着腿跪坐在地上的妇人奄奄一息,她能活下来,是因为有个男人在她身上发泄之后,随手喂了她一口人肉,想留着她,还能多发泄几次。
那死孩子已经腐烂发臭,没人会想吃这种东西。
但那个男人在两天后,就被人敲碎了脑袋,同样成为了锅里的一顿肉。
不远处的一个人眼睛猩红,连续两天都没有找到食物,他只好来这样死寂般的小巷子碰碰运气。
墙角已经与黑泥几乎融为一体的女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仔细看了一会儿,才确定那是个活人。
他狞笑着向她走了过去。
人肉可是好东西。
虽然柴了点,但管饱。
女人的怀里依旧抱着死孩子,似乎是听见了脚步走在污水里的声音,眼皮子微微动了动,模糊的视野里,已经能看到一个男人拿着尖刀缓缓向她走来。
她又把眼睛闭上了。
这地狱般的人世间,没什么好留恋的。或许,阴冥比这里更美。
砰!
隐约听到一声闷哼。
然后是重物倒地声,污水泥花飞溅。
女子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但她的耳侧,听到了一个醇厚的嗓音温柔地说道。
“我带你回家。”
三国之谋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