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天气闷热,马车又颠簸,她揉了揉额头将车帘掀开透气,只留下一层轻纱遮挡外界的视线。

出了雒阳城,光景就不一样了。城内遍布豪绅贵族,而城外却显得有些萧条。可以猜到,京畿地区周边的官员会驱赶流民,以防天子脚下有不详之兆。

“这般萧条,哪里是一国之都该有的样子?”左右路上也没人,她一只手搭在车窗边,斜靠着车厢懒散道,“哼,天下看样子是烂透了。”

“少君慎言啊。”菽轻声提醒她道。

唐婥摆摆手,“心知肚明的事,就算是被旁人听去了也不会有人管的。”不过说完后,她倒是沉默了。

她想要改变吗?

唐婥拿着白玉团扇轻轻扇着风,缓解几分燥热,在心里想到。即使幼年时进宫所受到的惊吓还残留在记忆里,甚至在会想起时身体还会不自觉的战栗,恐惧还会涌上心头,甚至这样的刺激让她失去了一部分记忆。

但,如果有人问她,想要改变这个世界吗?想要让百姓们吃饱喝足吗?想要让所有人都拥有选择的权力吗?

即使是现在,她的答案都是肯定的。

如果可以的话,她当然想。

只是面对已经稳定运行了三百四十多年的庞大帝国——即使它日薄西山,平日里她心中的怯懦占据大部分时间,让她在此前的十几年都龟缩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她努力将自己的封邑治理好,然后自我感动般的劝说自己,“看,我不是什么都没做,我治下的百姓活得都很好啊!我只是力所不能而已,那些名流青史的大人物们都做不到的事情,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只是个普通人罢了,在这个时代保命就行了。”

只是每当看到这萧条的景色,想起幼年时看到过的热闹场景,她还是忍不住问自己,‘真的吗?你真的尽力了吗?如果你觉得自己尽力了,那这些年积蓄的财富,是为什么准备的呢?’

忽然,更大的颠簸让唐婥差点没有坐住,也打断了她的思绪。还没等她询问,在外驾车的侍从就朗声道,“少君切莫看窗外,小心污了您的眼。”

同样在外坐着的菽深吸了一口气,略微颤抖的说,“少君,我们已经离开雒阳周边了。”

唐婥刚刚稳住身子,还没来得及探窗向外看,就听到了侍从们的声音。她手疾眼快的将窗帘拉下来,然后抿了抿嘴,“加快离开。”

她没有听到护送她的司空府侍卫有异动,那就是说没有遇到暴/徒,但刚刚那不自然的颠簸,再加上侍从的话,她大致猜到了刚刚碾过去的是什么。

没想到,她只是在雒阳住了两年,外面竟然已经乱到有百姓暴尸在官道上了?

“娇娇,我观前方有流民,是否需要驱赶?”还没等唐婥从刚刚的震惊中走出来,护送她的卫队长就拍马到马车边,朗声询问道。

说是前方有,其实还有不短的一段距离,只是他派出的斥候在远处发出信号示意后方队伍前方不安全罢了。

“反正官道上也没什么正经行人,咱们先在这等一会。请壮士先去派人打听情况后再说。”毕竟只是她伯父的卫队长,唐婥客气的说,她还惦记着前些日子曹操说的雒阳附近有太平道出没,担心是这些已经成了气候的流民,担心贸然驱赶会和他们交手,她只带了百名私兵,并不保险。

“诺。”然后卫队长就让人拍马向前。

很快,唐婥就收到了回复。

“你是说,前面流民将一辆马车围了?”唐婥皱着眉头,“目测流民有多少?看上去是否有组织?”

“近百人,看上去饿了很久,并无组织。”卫队长说道,“安全起见,还是命我等前去驱散吧。”

他们是经过正规训练,身强力壮的侍卫,对面只是手无寸铁又没有组织的饥民,即使对方再多两倍,他们都有自信护送娇娇离开。

唐婥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下令。

卫队长皱了皱眉头,心下想,‘娇娇不会有妇人之仁,要散粮给那些饥民吧?’他们本身带的粮食也只是堪堪够,分了后大家就要饿肚子,更何况那些饥民并不知满足,如果散了一些,他们肯定会得寸进尺。而且得了粮食,他们也不可能感恩戴德,只会埋怨娇娇不多分些,说不定会觉得他们好欺负上来抢。

饥民饿的时间太长,现在根本就是喂不饱的恶狼。

“驱散就好,顺便将被围的那辆车也解救出来吧。”唐婥最后说。

卫队长松了口气,又问道,“若是流民伤人......”

“壮士可自行处理。”唐婥不是烂好人,如果真的遇袭她不会可怜他们。大家都是时代洪流当中艰难求生的人,没有谁比谁幸运。

卫队长这才挥手命属下和他一起前进,直面那些流民。

没有什么打斗的声音,唐婥等了没有多长时间就听到卫队长的声音,示意她前方已经没有障碍了。

唐婥应了一声,然后又听到卫队长说,“被救的那辆马车的主人,想要亲自向娇娇道谢。”

“这路上不太安全,就不必了吧。”唐婥无奈道,她并不想在路上多做停留。

“妾只想亲自向娇娇道谢,不会耽搁多久。”一个陌生的女声从车外传来。

听到人家都已经下车了,唐婥也只好掀开车帘扶着菽的手下车。

“妾乃陈留蔡氏女,名琰,表字文姬。见过汝阳侯,谢汝阳侯救命之恩。”显然,对方已经从卫队长那里打听到了唐婥的身份,行的是下礼。她带着侍女礼仪规范,只是衣衫已经整理过了,还是稍显凌乱,看上去是受到流民的侵扰。她显然受到了惊吓,但还是在很短的时间内恢复了镇定。

“颍川唐氏,婥。”女子的表字大多是由父亲取,若是没取便在婚后由丈夫取,唐婥及笄事不在唐珍身边,所以还未取表字,她又不喜欢彰显自己的身份,所以自我介绍非常简单。

“文姬怎会被流民所围?”

在蔡文姬向唐婥再次道谢后,唐婥才关切的问道。蔡琰的父亲是作熹平石经的议郎蔡邕,家世也显赫,即使嫁人也当是高门,怎会在这个时候独身出行?

“妾夫君亡故,所以才在此时归家。”蔡琰温声道,“路遇百姓求粮,妾于心不忍于是分发。只是一路行来,已经没有多少余粮,妾已经将所有粮食都分发了出去,可那些百姓并不满意。”

“所以刚刚才被百姓围住,甚至......”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是唐婥大概能想到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无非就是猜她还有粮食,觉得讨粮不成,打算硬抢,看样子蔡琰不谙世事,回家也没有带多少侍卫,根本就挡不住那些流民。而且以唐婥对这些流民的了解,他们在知道分粮的是女子后,可能还抱着强|抢她的念头。要不是她刚好路过,蔡琰可能已经被强|奸致死了——那些流民可不讲道理。

她宽慰了文姬几句,然后说,“文姬打算回雒阳?”这么问有点傻,因为还有半天的路程就能看到雒阳城门了,这条路向前没有别的选择,显然唐婥是打算说点别的。

见蔡琰点点头,唐婥才低声说道,“我家大父与令严有些交情,我听闻令严不幸获罪,已经被流放岭南了。”当然,究竟有没有去,在这种时候是没有人追究的。

蔡琰显然也已经提前知道了消息,并没有多么吃惊只是略显悲伤的说,“这天下之大,除了大人身边,我没有容身之地。”所以即使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因罪被流放,没有办法照顾自己,还是选择回到他身边。

唐婥想了想,“我仰慕蔡议郎高洁,若是有什么困难可以写信到汝阳侯府。”至于出嫁后,反正她过几个月还要回雒阳,总会有机会再见蔡琰的。

“虽然无法为蔡议郎开脱,但提供一处休息之所还是可以的。”她笑了笑。

蔡文姬显得有些感动,连忙行礼拜谢。唐婥回礼后就与她拜别。

目送蔡文姬的车队驶向远方,刚刚去为她解困的卫队长这才低声对唐婥道,“女郎,刚刚那些人是太平道的属众,专门拦截行人,明为传教实为抢劫......”

“既然已经驱散,就莫要再管,尽快离开吧。”她只是带着府卫,并不能和已经成气候的大量‘信众’对抗,赶紧走才是正途。

唐婥将太平道的事情压在心底,面上已经看不出任何端倪。随着他们离雒阳越远,周围的景色就越荒凉。村子十有三空,虽然听上去不算非常严重,但看到的时候还是非常触目惊心的,就算是稍微繁华一些的乡镇,也大多是因为有豪族世家盘踞,显然是土地兼并的结果。因为长时间居住在庄园,唐婥非常明白百姓对于土地的坚持,如果不是因为实在活不下去,没有人会轻易离开自己的土地的。

当车队在一处还算热闹的镇子补粮水的时候,唐婥终于得到机会下车走走。经久不修的水渠里,泥沙淤积,放眼望去都是骨瘦如柴的百姓,她甚至分不清男女,那都是一张张的饥饿的脸。

随着连年的瘟疫,干旱或者洪涝,越来越多的百姓抛弃了自己的土地,要么贩卖土地成为大家族的佃户,要么逃难到了其他地方成为流民。

张角利用了这些人。

现在想来,张角的一切都不寻常。他在建立太平道的初期,可能就居心不良,一边在民间蛊惑百姓,一边拉拢黄老之学的官员,甚至利用了朝廷懒政的心态,让其成为自己的保护伞,将一个本应该被打压的东西变得合法。

从各种所见所闻来推测,他根本不是被压迫进而反抗,他从一开始就想做皇帝!

如今,时机成熟,只剩下举兵了......唐婥眯了眯眼睛,她非常清楚,在如今的情况下,她若是想要改变百姓的生活,将自己的所有知识付诸实践,或者改变自己身为女子所面对的处境,能走的只有一条路。

让世界彻底乱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文姬的字也可以称为昭姬,先前是这么写的,在修文的时候觉得还是用更广为人知的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