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菽,今日我食了鲜桃,不想食饭——”唐婥斜倚在床上,身上只罩了两件轻薄到几乎透明的纱衣。如今已经入夏,气温陡然增高,让原本就不太耐热的唐婥更是难熬,早早就锁了自己的院门,轻减衣物整日躺在竹床上纳凉。
天气炎热,她今天吃了个大的新鲜桃子就有些吃不下东西了。
“天气再热,少君也要少食点!”菽担心唐婥吃不下饭导致体虚,还是端了粟粥放在井水里镇着,命人守在旁边。夏天人容易贪凉,吃多了冷物会泄泻,若是脱水就不好了。
唐婥懒散的说,“吃不下正好,让腰身瘦些,省得到时候婚服穿不进去。”
“少君说什么呢?”菽笑了笑,将冷玉做的摇扇递给唐婥,“婚服自然是量身订做,更何况婚礼辛苦,您还是多食些好攒些体力,不然恐怕撑不住啊!”
唐婥没有见过其他人结婚,在《礼》里是学过的,但不太清楚具体流程,所以对婚礼有多辛苦完全没有概念。闻言只是随意地点点头,“左右荀氏还没来请期,不着急——”
“少君,荀氏君子来了!”
唐婥话音未落,院门外就传来府中仆从的声音,“女君命您尽快收拾,到偏堂迎客。”
唐婥手里还拿着摇扇,愣了一下连忙拦住立刻起身要给唐婥找衣服的菽,“去问问他,是荀家哪位君子来请期?”
结果却迎来菽的回答,“公侯以下,请期必定是婚约本人前来。(1)”
然后她匆忙指挥其他侍女去找符合礼节,又不太庄重的衣服,看上去非常紧张。
唐婥无奈的从床上下来,张开手臂让侍女们围着自己忙活,偏头看向拿出胭脂和茜草的菽说,“只是去偏堂旁听,我并不能见到荀君。”当然,他也看不到她。
所以穿什么并不重要。
张氏让她去,恐怕是想让她通过言谈了解一下自己未来的夫婿。
“好热,不想动。”唐婥穿好层层叠叠的衣服,又披上透明轻纱,让内里直裾的花纹隐隐约约的透出来,几层衣服的衣缘层层堆叠,在脖颈处呈现出渐变的颜色。虽然好看,但在这种时候实在显得炎热。
菽轻摇扇子,边走边为唐婥祛暑。听到她是抱怨连忙说,“少君一会到了偏堂,可不能这样随意说这些了。”她们要去的地方虽然叫偏堂,但其实就是用竹木舞法编制的隔断,和正室紧挨也并不隔音。
“知矣。”唐婥扶着躬身抬臂的侍女,懒散的点头。
等她们到了偏堂坐下时,唐珍和荀彧已经行过所有礼节,只剩下闲谈了。唐珍命人拿来棋盘,正在和荀彧对弈。
唐珍毕竟常年忙于政事,并不擅手谈,不过胜在经验丰富,遇上对此颇有研究的荀彧也不算紧张。
但长考的时间有些太长了。
荀彧平和的敛目看着棋盘,身上是庄重的玄赤礼服,葛带上系着墨玉组配。即使在夏日,身穿如此厚重的装扮也不见疲态,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他在走神。从颍川至雒阳毕竟颇有距离,原本父亲是不打算让他来的,但他劝服了父亲。
因为他其实想见一见今生的婚约者。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同样也在公达那了得到了更进一步的证据。在他来到雒阳的半路上,就收到了来自自己族侄荀公达的来信。因为流民的缘故,这本来应该一个月前就到颍川的信竟然和他在驿站撞上了。好在这信本就是写给他的,所以荀公达的仆人直接就交给他然后就回雒阳复命了。
信的内容是荀公达私下写给他的,关于唐家的事情。当然,也谈到了他对唐氏女的印象,可能是觉得对一个女子评头论足不好,荀公达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叹道,“人言其举止散郎,有林下之风,本以为有邹忌闻美之嫌,然隔屏论道,攸受教矣。”
公达看似木讷,其实相当敏锐,他能如此判断,再加上自己的猜测。几乎可以肯定,自己的重生,便已经改变了这个宇宙。不过,重生便是新生,他并不会拘泥于前世种种。闻道是庄周梦蝶,亦或是蝶梦庄周,蝶的梦中之境与庄子梦中真的一样吗?还是因为蝶在煽动翅膀时,影响了庄子之梦?也许,这些改变,便是因他重生而来。
荀彧坦然地想,目光沉静。端的是传闻中风神飒爽,如芳如兰的荀氏家族一贯的风采。
唐珍也暗自点头,对他颇为满意。
忽然,荀彧听到了自己旁边的竹墙那边传来轻微的衣袂拖地的声音,紧接着又是环佩叮咚,不过很快就安静下来。他轻轻扫了眼身边只能成为隔断的墙,发现上面有用嵌套的玉璧组成的大大小小的圆环。
刚刚进来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这个待客的厅堂布局有些奇怪,并不符合现今贵族的风尚。原本以为是因为唐司空独特的爱好,不过现在仔细观察了一下,他忽然觉得这样的布局可能别有用意。
“景到,在午有端与景长,说在端。(2)”他在心里想着,然后用手挡住了一点光,看到墙上的几个圆孔暗了下去就停下不动。
然后就听到隔壁传来轻微的疑惑声,没有一会就有一个侍从样子的女子悄悄出现在门边向这里看,荀彧笑了笑,将手移开了。
此时身体上只有二十岁的荀文若,即使是已经经历了董卓之乱,见识了朝局黑暗,皇帝艰难的荀令君。但在唐珍,甚至大部分官员眼里他只是一个刚刚加冠的少年郎而已,没有结婚之前甚至都谈不上成人。
不过,因为出了一些变数,看似镇定克制的荀文若对自己没有见过的未来妻子非常好奇。
他自以为克制的心情,其实早就在他亲自为唐氏女猎雁的时候,就被自家三兄、四兄察觉了。看得出,荀彧是想要好好经营未来的生活的。
起初荀衍有些不赞同荀彧为一个没见过面的宦臣女子如此上心,对自己的兄弟荀谌说,“文若如此,我心中不安。若那唐氏女不贤,为之奈何?”
荀谌当时笑了笑,对自己的三兄说,“在我看来,文若如此才好。”更何况,在阳翟一行后,他并不觉得唐氏女不贤。
“哦?”
“若是连自己的妻子都不尊重敬爱,我们又怎么能期待他去尊重百姓呢?需知君子之学,贵乎慎始。”
荀衍后来将这件事告诉了荀彧,并且笑着对他叹息道,“是我愚昧了。”
瞟到那侍女回去复命,他收回自己的思绪,又恰好遇到唐珍落子,荀彧将所执白棋落在早就决定的位置上,看了看棋盘又考虑了一下要不要不着痕迹的让自己未来的岳丈一子。
不过这个念头还没成型,唐珍就开口打消了他的想法。
“文若定是在想要不要让老夫一子吧!”他捋了捋胡子,棋盘上现在的局势有些焦灼,荀彧明显占上风,但能看出来荀彧只需让他一子,几十手后恐怕就能让他赢了。唐珍带着年长者特有的温和说,“若是光明正大的赢了,那便不必考虑输者的心情,也不必为此感到愧疚。因为,你的全力以赴也是对对手的尊重。”若是让了,才是对他的羞辱。
“彧受教。”荀彧抿了抿嘴,自以为不着痕迹的瞥了眼竹墙,然后将目光转回棋盘。
脱离了长考的状态,唐珍对人的情绪和眼神是很敏感的,他注意到对面的准侄女婿眼神一瞬间的漂移,立刻就意识到刚刚在自己长考的时候,自己的侄女已经到了。
他在心里笑道,年轻人果然沉不住气,也不知道是在说唐婥,还是在说荀彧,然后摇摇头又落了一子。
不过最后唐珍还是心软,几手之后就投子认输。
“行啦,你们第一次见,我就不在这碍事了。”他摆摆手,制止了荀彧想要站起来送他的动作,然后说,“就算是隔着竹墙,聊聊也好。省得婚后弄得像陌生人一样。”
这句话他故意说的大声了点,好让那边的唐婥也听清楚,然后就离开了。
夏日的午后分为闷热,就算是将门窗都打开,屋内放上大型的冰鉴,也不能让温度降下分毫。唐婥拿过菽手上的玉柄草编摇扇,转着圈的给自己扇风。荀彧猜得不错,这竹墙上玉璧是故意安放在这里的,利用小孔成像的原理,她经常在这里围观叔父和其他官员闲聊,或者偷看他们带来的不会放在唐珍这里的重要文书。
她刚刚透过竹墙上的玉璧孔观看棋局,觉得其实自己的伯父也不是没有胜算的。只是伯父毕竟年长,性格上已经不再激进,所以很难做些冒险的尝试。惯性思维甚至让他发现不了死路中的一线生机。
而荀彧便是预估了唐珍的性格,针对性的给他下套。所以,此局唐珍才投子认输。
果然,君子是做不了王佐的。
唐珍走后,两人并没有如他所料迫不及待地隔墙交谈,空气中弥漫着沉默。如果不是确定隔壁的人没有走,唐婥甚至觉得自己只是如平常一样在偏堂静坐而已。
会客的厅堂窗子开着,博古架上放着一些古物。刚刚匆匆一瞥荀彧就断定上面的收藏价值高昂。时人喜好收藏三代遗物,对春秋时期的物件也颇为喜爱,荀家也有不少收藏,但绝对不会这么随意摆放在外。而且,唐珍的收藏有不少是他也没有见过的,如今他离开,而荀彧不知道怎么和墙那边的唐氏女搭话,思绪太多反而难以付诸于口,这一刻他忽然理解了公达,所以他将自己的精力转到博古架上面,好缓解心中的尴尬。
阳光正浓,角度也刚刚好,唐婥看着面前墙上映出的一个属于男人的侧影。他侧头好像在看什么,唐婥拢在袖子里的手指微微颤抖。她见过不少自诩气度非凡的世家子弟,有的也相貌堂堂。
但她从未见过如此......如此慑人的侧影。
作者有话要说:(1)《仪礼·昏仪》
(2)《墨子》
不知道有没有小可爱会困惑,为什么唐婥并不记得这个时代的所有事,还知道荀彧是王佐之才,所以注释一下。对于荀彧的评价,是他年轻的时候当时名士何颙给出的,并不是后世评价,所以其实大部分世家都知道荀家出了个‘王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