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长君再一看秦思,又问:“你是何人?”
林昭赶紧自我介绍:“回掾君,我名林昭,这是我阿弟,名秦思。”
市掾命啬夫铺开书简,又招手将二人唤到书案前,吩咐道:“你且写几字与我看。”
秦思当仁不让的提起笔,问:“不知掾君想让我写什么字?”
“随意写几字便可。”
秦思点点头,“去岁我随尊长习经,解孟子滕文公章句。”
说完挥毫在竹简上写下第一个字,他肩背挺直,执笔姿势端正,引得旁人忍不住全凑过去看。果然他笔下的字对得起这架势,字体清丽匀称,以林昭的水准来看那是相当不错。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张市史一字一句读了出来,一旁啬夫听得茫然,忍不住问,“这是何意?”
离他最近的张市史面色一僵,假装正在认真欣赏秦思的字。
看来这年代的平均文化水平真的不高。林昭见状,主动解释道:“此语是说,胸有经意的学者治人,出力的役人被人治。”
“原自《左氏传》君子劳心,小人劳力之说。”秦思补充。
“没错,没错。”张市史赶紧点头,“没想到你二人小小年纪,竟如此博识。”
这一手露得连吴长君也对两人刮目相看,称赞说:“不错不错,你小小年纪行笔便有如此风骨,当真不易。”
苏娘趁热打铁道:“掾君,林昭虽然年幼却是有些学识,我等并没有故意闹事,而是真的想与方小史核对算赋一事。”
得了,又折回了原处。林昭觑见吴长君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快,立刻道:“掾君,我等受人之托而来,可惜方小史不信我通晓算术,还以考教我二人为耻,小子不甘心,这才与他起了争执。”
方小史连忙叫屈,“掾君明察,他们分明是来闹事的。”
吴长君面色一沉,突然喝道:“你行事不当,还敢推诿其责,真是不可救药。平时若是如此,该有多少商贾受你之苦?这便是你的为吏之道?”
方小史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仿佛一个大写的懵逼。
林昭立马退到赵班身后,眼观鼻鼻观心。怪不得方小史有后台混到现在还只是个小史,这觉悟太差了,君不见张市史都干脆利落接了锅,他还执迷不悟,一意跟领导唱反调。
吴长君骂完还不算,眼神很好地找到林昭,问:“你会算学?”
林昭一愣,下意识回答道:“会。”
吴长君冷笑了下,回头对身旁的啬夫道:“去叫张李王三贾前来。”
啬夫恭声应了,快步走出旗亭寻人。他点名的三人皆是北市大贾。不管是行商还是坐贾,与官府打好关系是他们必修课之一,市掾这一叫肯定没有不愿意来的。
吴长君坐在堂上正席,神色肃然,“你既然不服气,那就与林昭比上一比,也好为证。”
方小史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在商贾面前,与一小儿比试,无论输赢都不光彩。
苏娘与赵班也被这猝不及防的神展开惊住了。赵班尚不觉什么,苏娘心眼多,往深处一想,心头不由涌上忧虑,方小史自家不显,妻族却是阳翟大族,单纯的口舌之争就算了,如果牵扯上颜面声名,林昭怕不是惹上麻烦了。她有点后悔自己方才多说了那句话。
她忍不住回头看林昭与秦思,见二人还若无其事的站在一旁小声用家乡方言说话,更加担心了,这二人皆是涉世不深的幼童,即使比同龄人更稳重一点,又哪里懂得这些人情世故。
林昭躲在人后,面上不显,语气着实有点懊恼。
“我怎么感觉好像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这胖子是不是在转移视线?是不是拿我当刀使了?就现在重义气轻生死,颜面大过天的脑回路,我要是赢了,怕不是出了这个门就要被套麻袋。”
“问题不大,起码你只得罪了市小史,没招惹上北市掾。”秦思见他神情郁卒,连忙以手抵唇,掩住了稍纵即逝的笑意,一本正经的安慰道,“富贵险中求,乐观一点。”
林昭一脸冷漠:“谢谢完全没被安慰到。”
比他更郁闷的只有方小史了,上吏有令,他但凡还想在北市混,只得心不甘情不愿认下。这一局,赢了被嘲笑欺负小儿胜之不武,输了则在北市颜面扫地。
稳赔不赚。
吴市掾与周市史对视一眼。
“那我便与市史一同命题了。”
“掾君有令,敢不从命。”
双方已经摆明车马,林昭只得硬了头皮顶上。他与方小史各居左右,面前置有一案,摆好了笔墨书简,还有一捆细竹棍。他多看了竹棍一眼,不太肯定的问秦思:“那是算筹吧?”
秦思目光一瞥,动了动嘴唇:“应该是。”
此时啬夫回来了,他不知是与方小史有仇还是榆木脑袋,超额几倍完成了任务。林昭一扫堂下乌压压的一片,目瞪口呆,方小史的一张脸黑得几乎滴出墨来,连吴长君也没预料到这个结果,忍不住瞪了啬夫一眼,问:“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啬夫也很委屈,幽怨的看了一眼林昭,答:“我本来只叫了三人,剩下的是不小心听说了林昭与方小史比算学,定要跟过来的。”
这哪里是与方小史有仇啊?这分明是与自己有仇!
林昭被方小史杀气横溢的一眼剜得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如果眼神能杀人,他恐怕早已,呃,活不到现在,先死在游徼王吉手里了。
堂下还在热热闹闹的开认亲大会。
“阿昭你有这等好事为何不叫老头子过来看看?”
“林小子,你数得清算筹吗?数不好让我帮你啊……”
“阿昭别怕,我现在教你,五筹加五筹就是十根了,你记得这么算,保管比小史快。”
听完这群嘲讽度满值的后援团助阵宣言,林昭已经不想说话了。
反是秦思古怪的瞥了他一眼,“没想到你人气还挺高。”
林昭有气无力道:“那我今天就出道,首部遗作叫我在古代活三章,秦医生来友情收尸吗?”
秦思实在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一群人吵吵嚷嚷不像样子,吴市掾咳嗽了一声,啬夫立马咚咚咚敲了三下摆在堂上的传令鼓,大声呵斥道:“掾君在此,你等不许喧哗!”
还好堂下的人是来看热闹的,而不是砸场子,很快安静下来。
啬夫清了场,众目睽睽,迫于形势吴长君不得不说上几句,描补一二,毕竟他本意只想留个教训,而不是多个仇家。“诸位前来,自然是知晓了今日市亭有一场比较。那我便将缘由说明一二,也好让在场做个见证。方小史的算术在北市首屈一指,乃是众人皆知的。而林昭,他虽然落魄,却是算学之家出身,自幼耳濡目染,天分极高……”
一通高帽不要钱一样使劲往林昭头上甩,明摆着祸水东引,如果林昭赢了,那一切好说,他踩着市掾的抬举和方小史的脸面上位。若是输了,怕是当场就要翻脸教他做人。
人与人之间不能真诚一点吗?
例行的领导发言完毕,市史张孟开始主持场面,公布了第一题,“今有田广十五步,从三十二步。问为田几何。”
上来就出这种题?林昭听得一脸懵,深刻怀疑自己是不是低估了这个世界的数学水平。北市普通人极限也只能进行两位数以内加减法的水平,怎么到小吏这里,没个加减乘除运算热身,一下子跳跃到求图形面积?
吴市掾与张市史面上不约而同的露出迷之微笑。
方小史冷冷瞥了林昭一眼,埋头摆弄了一阵算筹,胸有成竹的提笔在书简上写下二字。旁人见方小史这般,忍不住去瞟林昭,只见他眼神放空,眉头皱得紧紧,那一捆算筹动也未动,过了一会,才慢吞吞的写下一行字。
二人同时搁笔,一旁啬夫收拢了简片,递上前去。市掾与市史先看了方小史的简片,瞧见二亩,不约而同的露出笑意,再一看林昭,神色不由一怔。
下方商贾早已耐不住,催促喊道:“如何?”
张市史先向众人展示了一下方小史的简片,道:“方小史上书二亩,正是答案。”
待拈起林昭的,却是踌躇了一瞬。
方小史离得不太远,眼神又好,一下看见上边写了六七字。
“林昭所书,广从积四百八十步。”
作者有话要说:算术题大多取自九章
部分数值有变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