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站着一个身穿布袍的男子,年过而立,五官平平,颌下留了短须,笑起来倒是极和善,“奴婢蠢笨训教便是,不值得大动肝火。”
王吉回头瞪了一眼周女使,余怒未消,“可听到了?还不赶快起身将灯点上,请毕君入内。”
周女使赶紧爬起,不料地面洒了水变得湿滑,一个趔趄又摔了下去,王吉额角一跳,又要发怒,就听室内咔擦几声火石敲击的声音,火光慢慢亮起,从漆黑的内室一点一点转移出来——尚朱捧着豆灯走了出来。
尚朱对毕方行了一礼,“见过毕君。”
毕方拱手还礼,“嫂夫人。”
王吉不耐,取了灯道:“我同毕君在内室长谈,你再温些酒送来便是。”
二人举灯进了内室,正堂再度陷入黑暗,唯有大开的门户与窗格透进的月光将地面照得细白如雪。
尚朱的唇紧紧抿起,她的丈夫暴躁易怒,心思浅,偏偏这毕方又深沉老练,近来不仅在家中小住,更是时不时关门谋划什么。
她也试着探过口风,只得到不耐烦的一句“妇人勿管外事”。
女人深吸一口气,道:“阿周,明日再收拾吧,你先换一身衣裳去看顾阿萱,我去温酒。”
周女使异常感动,连忙起身向尚朱一礼,“多谢女君,我这便去。”
“兄长的意思是,这事就如此败了?”内室毕方有点惊讶,耳杯中的浊酒一晃,洒出了两滴。
王吉有点心虚,又迅速转移了怒火,咬牙道:“都怪那流民竖子,我定要将他赶出梧桐里。”
“流民?”毕方神色倏然凝重,“可是有人听到了什么风声?”王吉迟疑了一下,摇头,“应当不是,只是一个不识抬举的小童。”
“兄长切莫大意,那贼酋狡猾如狐,又惯会收买人心,哪怕孩童,也可能与其同党。”
毕方还待再劝,却见他摆了摆手,“这小子家徒四壁,又时常与里正的侄儿李平往来,如果藏在他家恐怕早已露了行迹,不是他,他只是和我作对罢了。”
“一介童子如何坏了兄长的大事?”毕方微疑。
王吉一哽,切齿道:“这小子唇舌了得,鼓动乡里,又刻意奉承里君三老,实在可恶至极。”
“当真可恶,兄长若想将人逐出梧桐里倒也简单……”毕方话说到一半便被轻轻的叩门声打断,王吉望向门口,语气不善:“谁?”
“是我,为郎君添些温酒和烛油。”门外传来尚朱的声音。
王吉虽有不悦,不好在客人面前训斥,只好道:“进来吧。”
尚朱穿着单薄襜褕,恭敬而入,挟携一片冬夜寒气。豆灯添上烛油,渐渐明亮,王吉瞧见她鬓上霜花,忍不住皱眉,“你去哪里了?”
尚朱欠了欠身,“白日阿翁使人讨要烛油,为小叔夜读之用,妾送完之后,家中未及置备,恐怕郎君一时兴致,想要夜谈,所以去邻家换了些许。”
王吉面色稍霁,难得和气道:“辛苦你了。”
再度退出,尚朱绕出正堂,敲了敲侧边耳房的门:“阿周……”
周女使一脸疑惑:“夫人?”
尚朱面色沉沉,“阿周,明日清早去我阿父家请我长兄过来。”
梧桐里这一晚鸡飞狗跳,传说中的贼酋却是躺在床榻上,美美睡了个好觉。
窗台下摆了一个炭火陶盆,炭火上两旁用木棍搭了两个三角支撑,正中架着一根长签,正中串了一只鸡,鸡不是很肥,火光下却显得油光水亮,撒上一点盐粒,引得人垂涎欲滴。
何群一伸手抄起了长签,先撕了一块尝味,入口后不由陶醉地眯了眼,抬手将烤鸡递到离床不远的长榻。榻上坐个病恹恹的年轻人,形貌瘦弱,年不过弱冠,精神不太好,双目望向窗外,也不知在想什么。
美食在侧,对方仍无动于衷,仿佛一尊木雕。
年轻人像个儒生,确也是名儒生,还是最为清贵的太学生。
何群败兴的缩了回手,狠狠咬上一口,边吃边道:“韩郎君,我依你所说来了阳翟,万一那人不认,我就没办法了,总不能陪你去死。毕竟我是无人不晓的贼人,被抓立马会丢了性命。”
当朝明令春、夏不得执死刑,除却谋反等大逆之罪,秋冬乃肃杀之季,正是杀人的好时节。何群之罪,算得大逆,恐怕要立刻执行。
韩时身体一僵,转向土墙,留他一个背影。
何群早习惯了,比起最初可杀不可辱的韩时,如今他已和善许多,起码学会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何群猎户出身,识字不多,主意倒不少,正眯眼思索前程,耳朵却敏锐捕捉到了门外的脚步声。
他悄无声息地摸到门口,手里串烤鸡的木签斜斜指外。
“阿群,你睡了吗?”好在来人推门之前先说了一句话,才避免了被穿成烤鸡的命运。
何群神色一松,懒洋洋道:“快了,你若再送我一只鸡,我定能安睡。”
开门的一瞬,月光映亮了来人的半张脸,俨然是东七户的孙广。
孙广闻到味,额角跳了跳:“阿群你这竖子又偷吃我的鸡。”
何群不满地抹了抹嘴上的油,抱怨说:“阿广,你可知我已有月余没开荤了。”
孙广冷笑:“活该,谁让你脑子一热去抢什么粮。”说完他瞟了眼角落装死的韩时,嘴里更不客气了,“抢粮也就算了,你还抢人回来,你不想活尽管去死,别拖我下水。”
孙广是何群父亲的养子,身处以孝治国、亲亲相护的汉代,不存在大义灭亲的选项,只能包庇何群,还要为其后续出谋划策,也是很倒霉了。
何群自知理亏,识趣的保持了沉默。
“今晚游徼发役想遍查梧桐里,若非林昭,你们这次怕是在劫难逃。”孙广坐在床上,转身看何群,“你近期可与旁人见过面?”
何群一愣:“我没有。”
孙广冲韩时方向扬了扬下巴,何群轻轻摇头。韩时自从进入梧桐里便没出过门。
“那怎会走漏了风声?”孙广不解。
“多半是入城时被人盯上了。” 何群倚在墙上,仰头想了想,饶有兴趣的问,“林昭是谁?”
孙广笑了下,“里北一个小儿,七八岁的样子,读过书,念得好像叫什么马列毛,古古怪怪的也听不懂。”
“有出息!”何群赞叹。
孙广嗤得一笑:“为了谢他,我允了他一只鸡。”
“这怎么够?”他翻身从墙角里拎出小半袋米,塞给孙广,“明日帮我一道送给他。”
孙广白他一眼,“你少惹事,平白无故送这么多东西招人眼,我今晚也得罪了王吉,那丘八心胸狭隘,又要生事。”
“什么马列毛?”韩时听见二人絮叨,忍不住问。
孙广一怔,对于这位儒生,他向来是敬而远之的。可对方既然开口问了,他自然也诚实作答。
“我也说不清楚,讲得什么永恒、生灭之类的,我哪里懂得?想来韩郎君是听过的。”
不管韩时性格如何,毕竟是太学出身,见识总是不缺的。
孙广很想知道林昭这个读书人的含金量。
谁知对方沉默片刻,说:“我没听过什么马列毛。”
何群愕然,“假的?他自己编的?”
“不能吧?他才多大啊?”孙广下意识反驳。
可是一本连太学生也没听过的经典……
作者有话要说:汉代用现代的眼光看,不太法制
亲亲相护才是政治正确,大义灭亲反而要受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