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到家时,弯月已沉入夜幕,屋里黑洞洞的没有半点亮光。他心下一紧,连忙推开了门,才见漆黑的房屋深处隐约有火光闪动,一旁还坐了抹黑影。
“回来了?”秦思同他招呼,声线不似之前嘶哑,虽中气不足,语气却平缓,完全听不出大病初愈的虚弱感。
这的确是个强悍的病人。
林昭一边搓手跺脚,一边问:“怎么不把火升大点?”
“冬天木柴难找,能省就省点用。”秦思向灶膛里添了几根木柴,不一会,火苗冒了起来,红彤彤的火光映得两人脸上犹如喝醉了酒一般。
一时无言。
秦思很享受这沉默,反是林昭有点不习惯——他本该习惯,秦思病中他一个人度过了无数沉寂的白天夜晚。可是昏迷的人与清醒的人不太一样,林昭只得没话找话,问:“灶上吊了什么?”说完闻了闻陶罐里飘出的谷物香气,真的有些好奇。
“你下午拿回来的骨头和刚刚李平送来的粟米,我煮了汤。”秦思以木筷搅了搅,“差不多能吃了。”
眼看陶罐里咕嘟咕嘟冒起了小泡,林昭情不自禁的咽咽口水,他多久没有沾过荤腥了?不得不以莫大毅力移开了目光,摇摇头:“我不饿,你先吃吧。”
他可干不出跟病人抢食这么没品的事!
秦思倒了一碗递给他:“吃吧,又不是吃完这顿没下顿了。”
林昭犹豫了下,没有再推辞。冻了大半天,一瓶热的崂山白花蛇草水他都能眉头不皱的灌下去,何况一碗小米粥。
喝下一口,那种又鲜又暖的滋味简直让人欲罢不能。
“咸的!这粥是咸的!”林昭这才反应过来,叫道。
秦思被他的反应逗笑,嗯了一声。
“你从哪儿搞来的盐?”林昭几乎要热泪盈眶了。要知道自从来了这个破地方,他已经有几个月没沾过盐味了。
“我之前病糊涂了也没想起来跟你说,入冬之前我换了不少盐,藏在床下这边的砖角里。”秦思喝了一口粥,淡定解释。
病中是真忘了,之前不说却是心有防备。虽然来自同一时空,到底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有所保留乃人之常情,可这话真说出来难免让人不舒服,不如不说。
林昭没深想,激动的拍他肩膀,“高瞻远瞩啊。你藏了多少盐?”
秦思弯腰在土床一侧摸索片刻,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林昭。他双手捧住,慢慢展开,凑到火边一看,这盐不如现代食盐那么白细,粗励的结晶体因为含了杂质显得不太剔透,沾水受潮板结为几大块,隐隐闪烁。
林昭的眼睛也在发光,今年冬天太冷,物价涨得飞快,别的还能勉强换来,唯有食盐有价无市。这么多盐,四舍五入就是一笔巨款啊。
细碎的盐粒落到手上,渗入疮口,疼得他一个激灵,林昭连忙包好,递给秦思,道:“你收好,这是山井盐,品相不太好,不像官盐,倒像是私盐贩子卖的,足够四口之家吃上半年了。”
“的确是私盐,官盐买不到这么多。”秦思抬眼看他,目光扫过伤口,微微皱眉,“这种情况还分什么你我,你拿去换粮食吧。”
林昭摇头,“盐换粮不合算,也太招眼。”
“嗯,你先想。”秦思自然应了,与他把骨头粥分食干净,又拿出另一个陶罐,倒入干净雪水,架到灶上,添了把柴火,问:“还有生姜吗?”
林昭愣了下,点头。
姜防风寒,他怕自己这唯一的劳动力再倒下,索性备了不少。
秦思捡了几轮姜,坐在火边,又问:“有刀吗?”
林昭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却配合的从一个破烂陶罐里翻出一把。
秦思眼皮一跳——那刀不过两指宽,通体泛黑,唯有刃上露出一线白,说是铁片更形象一点。
他敬谢不敏,自己从侧间角落里翻出一个石冲子,用水洗了几遍,再用开水烫过,丢了几块清洗干净的姜进去,一下一下捣碎。
林昭想帮他,被对方一指,“你去倒点热水,洗一洗手。”
“啊?”林昭不解,就听秦思问:“你这手和脚还准不准备要了?”
林昭是南方人,从未生过冻疮,更不太清楚冻疮的危害,听出他言下之意,吓得立马照做。
手上裂口太多,浸在热水里,又是暖和又是火辣辣的疼。等他洗完,生姜已被捣成了泥,被秦思盛在陶碗中,淡淡辛辣的气味充满了屋子。秦思把姜泥隔火烤热,冲他扬了扬下巴,“手。”
总归没那么熟,林昭有些赧然,迟疑着把手伸过去。
对方干脆利落的糊上一团热烘烘的姜,疼得他龇牙咧嘴,等一只手涂满,秦思才停下,把旧绢扯成一指宽的布条,将他的手结结实实捆了一圈。林昭有点心疼,可一想秦思所说的严重后果,又闭上了嘴,眼睁睁的看他如法炮制绑了另一只手。
等到了脚,他实在有点不好意思,连忙道,“我自己来。”
秦思也不坚持,东西递到他手上,挑了挑眉梢,示意他自己来。
林昭望了眼自己肖似木乃伊的双手,讪讪还给秦思,嗫嚅道:“秦思你真是个好人。”
秦思看了他一眼。“你这是在给我发好人卡吗?”
虽然有缘同穿,两人接触的时日却不太长,大半时间秦思还病得昏昏沉沉,林昭一直觉得这人挺高冷男神范,不好意思跟人嘴上跑火车,见对方放下身段跟他开玩笑,也放开了拘谨,揶揄道:“这么熟练,没少被发卡啊。”
秦思笑了下,问他:“里正找你什么事?”
“就,谈了谈人生理想吧?说了点有的没有的,意思像是要扶贫。”
“扶贫?”秦思一顿。
林昭仰头玩笑:“说不准就是我王霸之气大开,一通胡说八道忽悠住了人,里正见我天纵奇才,想用糖衣炮弹拉拢我,好等我日后升官发财带他走上人生巅峰。”
“虽然不知道当前的汉朝是不是历史上那个,但从通用竹简上看,纸要么没造出来,要么没广泛使用,条件限制,科举制度多半没影,更早的察举制,我们根基太弱,很难入仕,我觉得你应该没机会升官发财,带他走上人生巅峰。”秦思冷静的一瓢冷水泼来。
“行吧!”林昭撇了撇嘴,“他一直拐弯抹角问我家里情况,就差把祖宗十八代扒一遍,估计脑补了奇奇怪怪的东西,以为我们有什么了不得的来历。我不清楚你入籍交代了什么,赶紧跟他聊了点别的。”
秦思手指灵活的打完最后一个结,眉梢微挑:“聊了点别的是什么?”
“马列毛啊。”林昭理直气壮。
秦思正起身呢,听了这话差点一个趔趄,好歹站稳了,又用热水净了净手,才无奈的提醒他:“你小心点,胡编乱造讲哲学就算了,别冒出什么其他理论犯了忌讳。”
“我有数的,跟他聊哲学辩思呢。”林昭嘿嘿直笑,有点不怀好意,“不然你以为他能这么快放我回来?我可不想大晚上跟人在外边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理想。”
随口贫了一句,又转回正题:“对了,我们还是对个口供,编一套身世出来,免得日后漏洞百出。”
说罢林昭清了清嗓子,坐在草席上,一本正经的冲秦思伸出缠满绢布的手:“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林昭,光大材料系毕业,穿越前在农业局混口饭吃,父母都是工人,祖上八代贫农,全是坚定的无产阶级。”
这人还真看不出是从向来以古板严肃著称的光大毕业的。秦思伸手与对方轻轻一握,简短道:“秦思,南医临床博士在读,我父亲在政府部门,母亲在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