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君要我出役,今日实在脱不开身,阿昭你先替我一回,回头送你几捧豆菽。”
说话的男人约莫三十多岁,又高又瘦,眉毛稀疏,眼睛细长,略显奸诈的眉眼,偏偏配上了十分方正的宽鼻阔口,挤在一处便显出火急火燎的毛躁。
“门,门还没关。”他艰难提醒。
李平非但不理,还嘲笑道:“你那破门,一脚就踹开了,关不关有什么分别?再说你穷成那样,用得着防贼?走走走,先帮我出役。”
林昭挣扎道:“不行,我阿弟病着,吹不得风。”
李平一愣,这才想起林昭还有个兄弟,不过,这么久了竟然……没死?
他愣神的功夫,林昭已挣脱了魔爪,一溜小跑回去将门拉上,顺便朝屋里比了个一切安好的手势,示意秦思放心。
弯月如钩,笼在雪地,映出雾茫茫的柔光。
一路上李平偷偷看了他好几眼,终于忍不住问:“哎,你那兄弟……还没死啊?”
对于秦思,他有点印象,当时三老繁查出面为一个流民小子落下户籍,很是招了些眼神,没过多久,流民小子又带回来了一个林昭,再后来就不怎么见了,听说是生了病,一个多月下来,他还当是悄无声息的死了。
林昭黑了脸:“你会不会说话啊?”
李平干笑一声,右手胡乱在他头上揉了一把,好奇问:“真好了啊?”
林昭拍开他的手,没好气道:“骗你有钱赚吗?”
“也对。”李平点点头,被拍开的手又搭上了他的肩膀,一幅哥俩好的语气,“阿昭啊,你兄弟饮得哪一家的符水?同我说说呗。”
林昭一个“没”字刚冒头,就被对方打断,“别想骗我,上次还看到你端了一碗回来,我还以为你是给自己讨的,原来是为了你兄弟啊。”
“……没喝成,路上摔了一跤洒了。”林昭敷衍了一句,好歹按捺下“宣扬科学扫除封建迷信”的冲动,祭出话题转移大法,“今天怎么大晚上的出役?”
徭役是每个平民必尽的义务,其频率与强度视当地长官的黑心程度酌情增减。避役通常有两种方法:一是纳免役税,少则三百多则二千;二是寻人替役,成本相对低廉。
林昭由于年幼,除去人丁税,尚不在徭役范围,毕竟征役也讲基本法——男丁十五岁以上起征。
他距离十五岁还很遥远,却已有了相当的徭役经验。毕竟要价低,在代役市场上颇受欢迎。
这一问深得李平之心,对方也不问符水了,大发牢骚:“还不是王吉那竖子,他说城中混入乱匪,定要发役。里君三老拗不过他,只好允了。寒冬腊月,大晚上不许人睡觉,还抓什么匪,怕不是想冻死我们。”
王吉是梧桐里游徼的大名。
林昭一个激灵,转身就走,“打扰了!”
“哎,别走啊!”李平情急之下一把将人抄起,直接扛在了肩上。
男人的脊梁微微佝偻,骨头硌得他生疼,林昭有点无奈,拍了拍对方的背:“快放我下来,今天这役我真不能替。”
“阿昭你今晚帮我一次,我家小女有疾,她阿母在妇翁家未归,老母又老迈,我得去看顾她。”
“这个借口你上次已经用过了。”
李平黑了脸:“这次是真的。”
“那上次就是假的咯?”
李平:“……”这小子的关注点是不是有点问题?
林昭叹了口气,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上次为东七户的孙君替役,被游徼撞见,他重责了孙君以幼子代役,又骂我狼狈为奸,罚了我一百钱。”
“游徼甚不喜我,李君你也知我家中贫困,还有一弟有疾,实在经不起二次责罚。”
幼子替役是不太道德的行为,因为出不了多少力气,最终还要分摊到别人身上。
好在林昭替得多是小役,他手脚勤快,又与众人打成一片,旁人知他家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混口饭吃。
可惜游徼王吉铁面无私,不容蒙混。
李平哼了声,“他当然不喜你!他小时候跟儒生学经,因为杖杀奴婢,被师长厌恶,不愿意再教他经学,坏了名声,读书的前程自然就断了。”
林昭一脸震惊,失声道:“杖杀奴婢?”
这TM还是个杀人犯?!
李平咬牙切齿:“所以他不喜欢读书人!”这小子是不是永远抓不准要点。
“现在我知道了!赶紧放我回去。”林昭催促他,心下打定主意要离这种危险分子远一点。
“你怕什么?”李平鄙视他,“你又不是贱籍,平白无故他怎么敢动你?再说了,不是还有我叔父和三老?这梧桐里还轮不到他说了算。”
李平的叔父是本社区最高行政长官——里正。
林昭不为所动:“让我回去!”
他的态度过分坚决,李平不得不换个策略,“阿昭,你就替我这一回,大不了……我多予你一些役钱。”
林昭不说话了。他想起了秦思,大病初愈的人总不能顿顿水煮豆子,过了一会,试探问:“李君家中可还有粟?”
李平一脸警惕:“你这混小子是不是想坐地起价?最多予你两升豆菽,再多我就去寻别人了。”
沦为廉价劳动力的林昭忍不住为自己掬了把辛酸泪。
他一副好商量的语气:“李君贱些折我点粟米呗,我阿弟病了那么久,天天豆菽,怎么吃得消?”
李平想了一会,将人放下,一脸肉疼道:“行行行,不就是粟米!我贱些折你一点就是,你先替我出役,回去我就把粟米送到你家。”
顺便看看那秦思是否真好了,再问问他用得何处符水。李平暗暗想。
林昭哪知他心中还存了这等盘算,只觉解决了今晚的吃饭难题,心情大好。
梧桐里遵循了里坊一贯的田字格局,主路一纵一横交汇于一处土筑高台,土台旁一棵老梧桐足供三人合抱,梧桐里也由此得名。
台面开阔,半个篮球场大小,用火烧得平整坚实,一边梧桐树上还悬了一口铜钟,覆满积雪,边缘依稀可见铜绿斑斑,不知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霜。
梧桐里八十多户,今晚出了六十多人,多数是青壮,间或夹杂了几个健妇和老者。
五短身材的林昭站在其中格外打眼,好在他群众基础不错,旁人见了他,多是言笑。
“阿昭来了啊?”
“今天又是替谁?”
“又是哪个懒汉雇了你来?”
“莫不是又没了余粮?可要我借你一捧豆菽?”
还有几个揶揄他:“今天不怕游徼罚你了吗?”
“阿昭带够钱了吗?就敢跑来替役。”
“阿昭,现在跑还来得及。”
林昭很有职业道德的没有回答,只是一一回以傻笑,很难说是不是脸被冻僵做不出其他表情。
不过,他不答,自有旁人替他开口,一旁孙广很干脆地出卖了他的雇主,“阿昭今日替的是李平。”
孙广就是那位家住东七户,被林昭连累受罚的倒霉蛋孙君。他一说,诸人恍然大悟,纷纷表示阿昭你今天有人撑腰安然无忧了。
风如透骨刀,割得人生疼。
天色渐渐黑了,只因满地积雪,比往常更亮一些。土台上的游徼还在慷慨激昂,林昭甚至能看清他颌下冒了一茬的短须。
林昭则混在人群里,双手抱胸,弓腰弯背,努力让自己缩成一团,泯于众人。
“乱民四处为祸,先前在颍阴劫掠粮车,又流窜至周边乡县,如今潜入阳翟,意图作乱,我大汉子民应当奋力为国,戒备严守,擒杀贼酋,彰我等勇武之气,扬我大汉法理之威……”游徼唾沫横飞的演讲,就差一句“消灭乱民,人人有责”的宣传口号了。
其间视线数次从他身上扫过,阴阴凉凉,林昭不得不仰头,试图冲对方露出一个乖觉无害的笑。
唉,游徼怎么就不是一米外人畜不分的近视呢?
作者有话要说:赋役这个问题其实比较复杂,我算是简写了很多
反正年纪小,交的税少,等年纪大点,阶层会高到不用交税了
计划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