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初敛不是傻子, 他稍微一回忆就想起来, 白毅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师父不必担忧,一年之内,徒弟翻遍天下书,识遍天下人,必将药引之人带到你面前。】
【书可是你自己抽出来的, 谁让你不好好看。】
【只是暂时留着她, 真的有用而已。】
“……”
白毅提到了书。
白初敛想到, 他在蝶扇门密室里, 从头到尾也就碰过那么一本书, 说的是顾家的家族历史,当时那本书被白毅拿了去,他还为此调侃过白毅。
他从那本书里得到了什么信息?
所以后来才在白初敛盛怒的情况下,还坚持“顾念清是有用的”这种看法?
……………………顾念清就是那个所谓的“致阳者”?
白初敛被这想法吓了一跳, 他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真的,因为若非如此, 以白毅小心翼翼的性格, 他不可能对着白初敛欲言又止,说顾念清有用, 又不说她有用在哪——
因为他心里知道,哪怕是顾念清,白初敛也不可能轻易就肯取她心头血替自己治病。
……而且那是顾念清的心头血。
……………………………………………………………有什么比不知情的情况下吞了情敌的心头血更恶心的事吗!
呕!
“掌门?”
苏盐盐声音听上去快哭了,她看着白初敛那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脸上相当精彩的样子, 还以为他又中了别的毒……而且那毒药还是她亲手拿给他的!
天呐!
历师叔会把她的骨头一根根敲断,然后把她扔去后山喂野狗的!
白初敛瞥了她一眼,看这小丫头眼底啜着泪一脸慌张地看着自己,就知道自己大概吓着她了。
对顾念清之外的小姑娘白掌门都是很温柔的,所以他叹了口气,抬起手揉揉小姑娘的头发:“我没事,别哭了。”
言罢他起来洗漱,就想抬脚往外走,走了一半脚又收回来看向桌子上放着的药阁送来的药,想了想说:“让他们不用送药来了。”
苏盐盐瞪大了眼,看上去又要哭了,她以为掌门不想活了……没想到下一息却听见他笑着说:“昨晚的药,好像有用。”
眼瞧着小丫头眼里的伤心变成惊喜,那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的样子逗笑了白掌门,他笑着摇摇头出了居住地……
随后笑容就消失了。
……
白初敛落在白峰山的时候,远远就听见了一阵琴声,是从白毅在的守剑阁传来的,白初敛记得白毅不会弹琴。
心中不免沉了沉。
一撩衣袍下摆,白初敛的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了些,加快步伐到了守剑阁,又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和气息……
颇有一些,上京富贵人家的正房,跑去勾栏院捉奸的气势在里面。
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
但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站在守剑阁外面,白初敛先看见了白毅,他是在老老实实练剑不假——
素雪剑在其手中,有石破天惊,踏浪御风之力,山风悲鸣,如游龙惊鸿,蛟龙出海!
龙啸决!
白初敛略微震惊,他这徒弟半年不见居然已然练成剑阁三层奥义剑决,一把普通的素雪剑在他手中,剑光如虹。
短短八个月,少年修长身影已脱稚气,身形随剑翻飞之间,衣衫簌簌,剑眉星目,发带凌飞……
任谁看了,不得称一句,好一个英雄出少年呢!
白初敛初略微震惊,片刻之后回过神来,目光一凝便瞧见,在少年舞剑的剑台之下十步开外的一棵玉兰树下,身着白衣少女端坐抚琴,泠泠之乐破空而出。
说不准是乐奏剑出,还是剑随乐动。
如此良辰美景,天生便是用来破坏的。
白初敛抽出腰间天宸剑,左手轻掂,从最开始的不习惯至如今得心应手,天宸剑出,剑意无声,震慑四方!
《破碎虚空玉剑流》第一式,万物停歇,为剑气所幅缚!
白初敛手中天宸剑嗡鸣,剑气划破守剑阁门前石狮,石狮一分为二同时,守剑阁内,琴声“锃”地发出怪想,少女一声痛呼传来!
白初敛只抽剑一招,破了琴音,天宸剑方才入鞘,举步踏入院门,白毅的素雪剑已深深扎入地下,有明显裂纹在剑身扩散开来。
他单膝跪地,堪堪一只手捉住剑柄稳住身形,震惊之中抬起头,却看见一抹熟悉身影出现在院门前——
一瞬间心中了然,方才那招极其怪异,仿佛瞬间能以剑意锁喉摄魂的招式是谁使的,少年眼中一亮,脱口叫了声:“师父!”
他的声音略微沙哑,显然正在变声期里,八个月未见,竟是又长高了些。
看他眼中那藏不住的惊喜,白初敛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兴师问罪,该怎么开口问呢——
你两在这弹琴舞剑挺快乐哈?
噢顺便一问,昨儿的药,是她的心头血么?
白初敛有些尴尬,扶着天宸剑僵在了门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门里面,顾念清捂着在往外淌血的食指,一双眼睛楚楚可怜都望着白毅……
八个月了,大家都练成了一招半式,她倒是一点进步也没有,除了装可怜,还是装可怜。
白初敛冷眼瞧着,也不理会白毅,白毅仿佛这会儿才反应过来院子里还有别人,转身对顾念清道:“你先回去包扎。”
顾念清脸上瞬间有了光,好像只要白毅搭理她她就很开心似的,站起来抱着琴往外走,与白初敛擦肩而过的时候,白初敛忽然觉得她确实是很可怜。
其实没有必要这么委屈求全,哪怕父母家人都不在了,她还是蝶扇门的遗孤,应该努力把自己过得好一些,而不是靠着谁的怜悯活下去。
顾念清离开后,白毅这才抬脚向着白初敛走过来,走到面前时站定了,两人中间隔着一道守剑阁的院门。
然后再也没有谁动弹过。
白毅站在门的那边,看着白初敛的眼睛,最初的欢喜稍稍逝去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些许失落,他眨眨眼,嗓音低哑:“我还以为师父真的要狠下心,三年不踏入白峰山一步,不见徒弟一面。”
说的当真委屈。
也是。
他被要求闭关,除了月度考核和其他大型考核不得踏出院门,白初敛却是自由的——
他长了脚,想要来守剑阁,随时可以来。
最开始白毅也以为他会来,只是他进入守剑阁那天没看见自己的师父来送,当时就感觉不太好……
果不其然,他这一小时,就是八个月。
于是傻子也知道了,他在躲他。
从最开始的等待到失望,失望到失落,失落到生气,最生气的时候恨不得就从院门这么出去,抓住他问他到底要怎么样——
可是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他实在忘记不了那天晚上他如此慎重地磕头应了他,应了他的事,他都该做到才对。
而面对白毅的委屈,白初敛却觉得啼笑皆非:“早知道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琴瑟和鸣的鸳鸯戏水图,我今日也不来。”
停顿了下又补充:“以后也不来。”
他这话里,酸味可就是太重了,虽然他的脸上已经阴沉到不能再沉。
白毅还是动了,他不觉得他们站在这里吹着冷风争这个有什么好玩的——
他伸出手,去碰白初敛的右手。
白初敛立刻感觉到右手小拇指被勾了勾,那小心翼翼触碰的感觉,带着一丝丝温度,叫他一身鸡皮疙瘩都冒起来了。
他自己都觉得诧异:徒弟只是稍微碰了他这么一咪咪而已,他怎么就……腿软了呢?
他微微瞪大眼,如火烫般拍他的手,整个人要往后退!
白毅却及时拉住了他,并且直接将他拉进了自己的那个破院子,压在了那堵破墙上。
白初敛气的要死,白毅却异常的满足——八个月来的心情变换,如浪涛高低起伏,千金换不来此刻朝思暮想的人抱在怀中的踏实……
少年将脸迈进师父的颈窝中,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将唇贴了上去:“师父,好想你。”
白初敛伸手推他的脸:“我可不会给你弹琴。”
白毅闻言埋在他怀中闷声笑,笑得胸腔都震动了,抬起头咬白初敛的下巴,一边咬一边落下稀碎的亲吻,含糊道:“看来昨日送给你的药有好好用了。”
“你怎么知道?”
“早就听说掌门右手没了知觉,”白毅停下亲吻,看着他的眼睛含笑道,“今日我随便碰一碰,你如被蛇咬躲得那般快,显然与传闻不符。”
白初敛闹了个脸红,没想到他的证据是这个:臭不要脸!
闹完了脸红,这时候少年的唇瓣已经落在了他的唇角——仿佛爱不释手般蹭着师父平日里也微微上翘带着笑意的唇角,他伸出舌尖舔舔,感觉到身上的热量仿佛全部集中在了下腹。
光天化日。
白初敛感觉有什么硬的东西隔着自己的大腿。
大家都是男人,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鬼。
面色变了又变,一个分神却让他的舌尖探入唇中,舌尖被勾住的瞬间,白初敛的心跳快了些……他瞪向白毅,却发现压着他的少年半垂着眼,认真地吻他,像是有一肚子的话,要通过相缠的舌尖互诉衷肠。
“早膳吃了什么,甜。”他稍稍离开,两人的唇瓣之间有一丝丝银线拉开,啪地一下,又断裂。
“什么也没吃就来了,奇了怪现在也没觉得饿!”
白初敛原本想说,原来是被野鸳鸯气饱了,却没想到白毅“唔”了声,居然认真点点头:“那就是师父的嘴,生来就是甜的。”
白初敛:“……”
他那个老实本分,被欺负了就沉默的徒弟去哪了!
白毅还想凑上来亲他,放在他腰间的手都收紧了,掌心火热贴在他的腰又不安分起来,绕到前面,就想往衣襟里探……
也是真的探进去了。
摸到前面一处小果子,碰了下。
白初敛头发都快竖起来,这回总算从愣神中反应过来,一把摁住少年在自己前方肆意行凶的手:“别闹了,我来找你有正——唔……”
白毅靠在白初敛怀里,懒洋洋地偏偏头:“什么?”
眼中含着笑意。
好像方才忽然又捏了一把那小果的人不是他。
白初敛深呼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是脸红的傻子:“那个药,你用的药引……是不是顾念清的血?”
他问出口就紧张地看着白毅,后者认真听完他的提问,目光却没有丝毫改变,只是想了想后淡淡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方才也看见她还活蹦乱跳地在那了,她若不愿意给,我怎么取得到?”
“她为什么愿意?”白初敛反问,“之前她就不愿交出藏宝图。我不信她是真的不知道那东西在哪,她连藏宝图都不愿意给,凭什么给你心头血来救我?”
白毅被问住了。
白初敛看他愣怔的样子,一瞬间生气了,怒火中烧,同时想到他那手可能……还来碰他,忍不住一阵烧心加恶心!
猝不及防猛地伸手推他——用了点力,直接一把将他掀开:“白毅!你可真是卑鄙无耻!”
白毅被吼了一嗓子,回过神来,却见人前人直接抽了剑,剑尖指着他的鼻尖:“你可碰了她?”
白毅莫名其妙,又见他怒不可恕的样子,一下就猜到他不晓得又想到哪去了,微微蹙眉:“当我什么,我碰她做什么?”
“那药——”
白毅回屋拿了些干草出来,递给白初敛,白初敛接过来看了眼,有点像蒲公英的干叶,又凑近干草闻了闻,闻到一股非常接近血腥的铁锈味,他愣了愣。
“到了守剑阁,我没打算搭理顾念清,是她自己碰了顾家家族史,来同我说,知道有一种植物,烈阳性,与烈阳鸟的尾羽药性十分相似,效果可达其十之一二,说不定可取代致阳者血液成为缓解药引……她手上有种子,从顾家带了来,要在我院子种。”
白毅皱着眉解释——
“所以我才让她进了院子,那植物中秋前长成,晒了草药,昨日才制了丸子给你送去。”
白毅说完了,看着白初敛。
白初敛捏着那干草药,微微蹙眉:“真的假的?”
白毅一脸无奈:“我骗你做什么?”
白初敛:“你没出卖色相?没让她靠近你?真的没碰过她?”
“没靠近她,也没碰过她。”白毅答得快。
白初敛心思全放在手里那植物上了,见小徒弟脸色坦然,没有半点欺瞒之意,稍稍放心下来,却忽略了白毅压根没有回答他最前面那个问题。
“……我把药送去药阁。”白初敛瞥了他一眼。
白毅扬扬下巴,意思是:请去。
看上去好像有点不爽的样子。
白初敛这才开始反应自己,人家给自己配药,他上来风风火火舞刀弄枪的,还老怀疑他,一言不合就推他,好像真的不太好。
于是犹豫了下,又道:“过几日再来看你……你、你好好练剑。”
白毅脸上的神情这才放松了些。
白初敛犹豫了下,伸手拽过徒弟的领子,在他紧绷的唇角飞快亲了下,又飞快放开他,垂着眼看向别处:“那走了。”
说罢,还不等白毅回答,捧着那所谓”草药”,珍而重之般离开,脚下却显得慌乱,简直可谓是落荒而逃。
……
少年站在院门前,很久未动。
直到他眼中师父踏着铁链,三两下消失在白峰山云雾里。
过了许久,眼中的温度褪去,动了动脖子,转向院外——从隔壁院子,顾念清小心翼翼地走出来,来到白毅面前,咬咬唇:“他来做什么?”
白毅勾了勾唇角,看着她,没有了方才哄师父时那般诸多情绪,声音却温和得很:“昨日药丸起作用了,来道谢很奇怪?”
顾念清听他尾音上扬,听不出是在讽刺谁——
白初敛把他扔在这八个月不闻不问,心中有怨言,很正常吧?
总不能是怪她。
昨天她取血,很疼的。
他站在外面,都不肯进来,只是取完血才进来,拿了就走了。
她捏了捏拳头,语气放软了些:“昨日取血,痛得很呢,也不知道这血还要取几次……”
他昨天还多要了些,拿去泡了些蒲公英的叶子。
“他是我师父,念清。”少年的笑容无懈可击,“这点恩,还是要报的——不然以后出去行走江湖,人家该如何说我白毅忘恩负义……”
“也是。”
顾念清点点头。
想了想,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望向白毅——
“你不会是为了给他取药,骗我,才对我这般温和……”
“顾念清,”少年眼中,本就毫无温度,这会儿更像是有什么在飞快褪去,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了些,“你当初趁他毒发,我抱他离开密室时,一人留在那将真正的玉笼果藏宝图烧毁,我何曾说过你什么?又何曾动过你一根头发?”
“……”
“那玉笼果究竟在何处,如今世上只有你一人知晓,我又何曾逼你说出其下落?你一日不想对赤月教报仇,不肯复刻藏宝图,我又怎会逼你。”
他的声音极具诱惑力,像是魔鬼的谎言。
偏是有人信的。
顾念清面色发白,摇摇头,看着要哭了,她伸手去捉少年的衣袖:“白大哥,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只是一时糊涂才——”
白毅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衣袖。
脸上重新柔和下来:“你累了,今日去些着吧……方才不是才被断弦割伤了手指么?”
顾念清犹豫地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她向来听话,对于白毅,就像是那南洋吸食鸦片的人,畏惧,又趋之若鹜,食之如髓。
顾家大小姐走后。
白毅脸上所有的虚假温和褪得一干二净。
他的目光冷漠地重新落在了方才白初敛离开所踏锁链之上……
对自己微讥讽,心道:师父,你倒是没骂错,我这人便是卑鄙无耻,烂到了骨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