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顾家的密室太大了, 要地毯式的搜, 怕是翻个三年白初敛真成僵尸了也翻不完,白初敛不耐烦待着这个鬼地方,于是历封决就顺着他,雇佣了马车,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出来装车带走。

大不了回玉虚派慢慢翻。

白初敛看着门下弟子把一箱箱价值千金的东西往外搬, 那架势轻车熟路的, 总怀疑如今玉虚派这么有钱, 那钱到底来路正不正, 这些人怕不是跟历封决当过土匪。

“师兄, 你最近真好说话。”白初敛靠在门栏,拢着袖子与身边男人叹息,“这就真的多肯让我提前回玉虚派了。”

历封决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早点回去也好,五年转瞬即逝, 玉虚派的风景你是看一眼少一眼。”

这话,要多恶毒有多恶毒。

白掌门的笑容凝固在嘴边, 说着“你这就想谋朝篡位了”, 转过头又看见历封决眼下的淤青,想来是这几天其实没怎么睡好。

“你这么口是心非, 当心以后讨不到媳妇儿。”

“我不讨媳妇儿,”历封决不客气道,“听说你前两天刚醒来也闹着要给白毅讨媳妇儿,吃饱了撑着?断桥雪没把你毒死,却把你毒傻了么?”

这问题白初敛真的答不上来, 他脸皮再厚也没办法告诉历封决他被自个儿养的小徒弟轻薄了,而且还是两次……清了清喉咙,他缩了缩脖子企图遮住自己微微泛红发热的耳根,颇为心虚道:“是那日正好提起他开年虚岁十五了,定个亲原也没什么的。”

历封决这才没说什么,想必也就是随口一提。

过了一个时辰,玉虚派弟子还在往密室外搬东西,前院处一辆华丽的马车却停在了那些运东西的马车外面,上来跳下来个玉虚派弟子,走过来冲掌门和师叔问安。

白初敛看了眼那马车,就知道是给自己准备的——

本来他是可以骑马的,但是因为伤了右手,他成了所有人眼里的小娇娇,现在可不真的是“捧手心怕摔了,含嘴里怕坏了”……现在他们跟他说话都不敢大声,生怕音量能把他震碎了一般。

白初敛看他们一个两个的,照顾自家掌门照顾得颇为得趣,也不跟他们计较。

老老实实爬上马车,里面里三层外三层垫着厚垫子和毯子,白初敛找了个舒服的地方窝着,开始端详自己的右手——

这几日,右手的绷带已经取了,血肉模糊的伤口被处理得极好之前被挑手筋的地方留下一道蜈蚣似的丑陋疤痕……

除此之外,看不出什么不妥。

白初敛试着弯曲手指,但是累得一脑门子汗,他也不过是勾勾指尖,堪堪拿起那把缠了绷带的素雪剑。

而天宸剑,莫约比素雪剑重一倍。

仗着马车里铺着厚毯子弄不出声响,白初敛木这脸摆弄那把素雪剑,累得脑壳都疼了不过是将它从剑鞘里抽出一指宽。

直到历封决掀开帘子上了马车,白初敛不动声色把手从素雪剑上挪开,一脚把它踹进角落。

可惜历封决早就把他悄咪咪摸剑的行为看的清清楚楚,目光平静地扫了眼被踢到角落的那把破剑,在白初敛对面坐下来:“后悔么?”

“后悔什么,”白初敛眼观鼻,鼻观心似的淡定,“我用左手剑,你也不一定能跟我走上三百招。”

人吃饱了闲着总想开发下新技能,白初敛自认右手剑天下无敌的时候就开始练左手剑了……如今这形式他挺满意自己很有先见之明:这叫坚决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超聪明的。

“总归是练了那么多年的右手剑,”历封决道,“问你后不后悔收了白毅当徒弟,后不后悔纵他瞎胡闹,反倒是把自己折进去。”

白初敛沉默了下。

历封决知道他并不是表面上那样真的不在乎被废了右手——

怎么可能不在乎呢?

他一直是天之骄子,一生顺平,站在巅峰的人。

如今一脚踏空,几乎摔了个粉身碎骨。

“其实不后悔,只是自认倒霉罢了。”白初敛想了想笑道,“路都是自己走的,决定都是自己做的,老是回过头对着已经发生的事情唉声叹气,又有什么用呢?他还小,我岂能真的怪他?以后你们也莫提这件事,叫他如何自处?”

历封决盯着白初敛,看他满心都是为了白毅着想,心中略微不舒服,只觉得那少年何德何能。

却又没有办法。

微微蹙眉,这才慢吞吞道出自己此时舍了马上马车的真正原因:“你那徒弟,既然养了,你还是多看着点……你这般闲云野鹤的性子,也不知道怎么养得他戾气那么重。”

“怎么啦?”白初敛愣了下,意识到历封决这是有话说。

“霍佑樘是不是道要他用藏宝图换你?”

“对。”

“在前去地宫救你之前,他曾去过顾念清房间,试图问出藏宝图下落,以求万一救援行动失败的话无后顾之忧……顾念清不知道藏宝图在哪,也不肯说,”历封决声音沉了下去,“当时他想要对顾念清下手,若不是我及时赶到,那顾家小娘子怕是已经遭了毒手。”

白初敛脸色变了变——

白毅要杀顾念清?

真的假的?

剧本可不是这么写的。

“前些日子,提到‘断桥雪’药引,要取人心头血——心头血连着人的精神气,如何轻易取得?换句话说以此为引,几乎等于以命换命,寻常人哪里肯?”历封决眉头越皱越紧,“你看我同你说的时候,几乎自动忽略了用药引的可能性,最后却是白毅提起,他似乎根本不认为,倘若真有那么一个合适当药引之人,关于对方的意志会是什么问题。”

白初敛没考虑那么多,这会儿听历封决提起,就觉得白毅确实处处是毛病——

最近连自己看着他,都觉得毛骨悚然的。

……但是因此就冷落了他也没道理,六七岁已经是记事的年纪,亲眼见了全家人为邪教杀害,叫人怎么天真活泼?

如今因为顾家灭门,又被唤醒那可怕的记忆,他心思歪了,整个人阴沉,自然也不是全无道理。

白初敛考虑得多,略微头疼自己该拿这徒弟怎么办,想了想只是笑道:“还好当初捡了他回来,不然今日这江湖上,怕是还要多另外一个腥风血雨的邪道力量。”

历封决没想到白初敛想了半天就得到这么一个结论,颇为惊讶……想了想又觉得他说的确实对,如今已察觉不对,把白毅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总比扔他出去让他自由长歪了强。

白掌门也不完全是傻子,有时候他那般想得开反而像是长远之计。

“你怕是还得多上点心。”

“嗯,小孩心性你又何必操心那许多,大不了回去便让他闭关了,养个三五年,出来也不毛躁了。”

说到三五年,白初敛丝毫没觉得不妥,历封决倒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前者知道他这一眼什么意思,冲他笑了笑:“若是到时候我不在了,这烂摊子师兄便烦请笑纳了。”

历封决对他这托孤一般的行为毫不感冒,白了他一眼,干脆黑着脸掀帘子下了马车。

马车内一下安静下来,白初敛正琢磨着白毅的事,他靠着那侧的马车帘被人掀起,马车外面骑着马跟车的少年探进来一张俊脸:“师父。”

“干嘛呀?”白初敛哼唧了声,丝毫不见别扭。

白毅冲他笑了笑,冲他扬手,只见他手掌心捏着两枚青绿色的果子,果皮一捏一挤裂开来,露出里面长满纹路的内核,居然是两颗核桃。

“路边野树,顺手摘的。”

少年把果皮剥干净了,将还带着新鲜果汁浆液的核桃从小窗递给白初敛——

“师父盘着玩吧,右手总该动动的。”

白初敛接过果子,掌心一放大小适中,索性听话真的放在右手掌心慢慢摸索转动。

再一抬头,见少年脸上笑得毫无芥蒂,想来是没听见方才自己与师兄那番对话的,多少放下心来,嘟囔了句“就你爱操心”,却还是把核桃留了下来,没事就抓右手里摸摸蹭蹭,转着玩。

这一对核桃在他手上一个把玩便是七日。

直到七日后到了玉虚派山脚下,白初敛抬起头看去,已然可以看见远处被云雾环绕的白峰山,心中一乐,叫来白毅把早就风干的核桃砸了,你一半我一半,把核桃给吃掉了。

……

眼看到了家门前,众人反而不着急了,那藏在云雾里的白峰山仿佛是人的主心骨,见着了心便踏实了。

正是冬去春来化雪时,山路难行,那么多马车贸然往上挤肯定是不行的,玉虚派弟子索性在山下客栈歇脚,准备休整两日再分批往回走。

白初敛在自己房间里安顿下来,门外人来人往也没人推门进来打扰他,他还觉得怪别扭的,心里琢磨着他那小徒弟怎么就转性不粘着他了?

白初敛心里别扭了一会儿,也乐得自在,叫人弄了点酒来,自己坐在房间里自筹得乐……几坛酒下肚,月上中天时,已经把自己灌了个烂醉。

而白毅这边,其实他那天听见了马车里的对话——习武之人耳力向来敏锐,更何况,历封决那音量想来压根就没想过要避开他。

白毅表面假装不动声色,心中这时候却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白初敛,总有一种秘密被人堂而皇之揭开的狼狈:他不想叫白初敛知道他内心的阴暗面。

此时到了山脚下,看着熟悉的白峰山他整个人都放松了,总觉得能回到这里便是好的,他是真怕白初敛一个大义灭亲将他干脆逐出师门……有心想要与白初敛说明自己并非那么心黑,-想了想又打消了念头——

从今往后,他绝不愿意对他有半句谎言。

心中烦闷,白日里白毅索性放纵自己在山下镇上转了一圈,酒馆与书店走了一圈,就是花街柳巷也去远远观摩了一眼,专程等到天黑才回了客栈,刚进门就听见圆圆跟陆子澄说掌门在房间里喝了个烂醉,这会儿要人进去伺候。

白毅当时皱眉,直接走到背对着自己窃窃私语的两个师兄姐妹身后:“他身上还带着伤,你们怎么给他喝酒?”

圆圆和陆子澄猛地一个回头,看清楚自己身后站的是谁,顿时吓得魂都飞了。

白毅却不理他们,径直向楼上走去,到了白初敛房间门口连犹豫都没有直接推开了门,进去,然后是落锁的声音。

留下站在外面的人面面相觑。

直到走廊尽头一个师姐探脑袋出来,没好气的问:“你们两商量好了没,再不进去个人看着今晚掌门该把自己放地上过夜了!”

圆圆眨眨眼:“不用啦。”

陆子澄冲着掌门房间努嘴:“他回来了。”

走廊尽头的师姐扒着门愣了一会儿,想了想“他”是谁,想明白之后“噢”了声,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

白毅推开门,一阵浓重的酒味扑鼻而来。

他微微蹙眉,一眼就看见抱着酒坛子,下巴搁在桌子上,烂醉如泥的掌门大人……这会儿他身边散着几个空酒坛,人难为还没醉晕,听见开门的响动一脸茫然地转过头,视线与徒弟对焦几秒,然后打了个酒嗝。

那张精致白皙的脸上此时染着醉酒的坨红,唇瓣湿润如绽放的蔷薇,他半眯着眼,脸上带着朦胧的笑,极好看。

白毅脚下一顿,到嘴边的责问吞咽了下去,只是走近了将快要滑到桌子下面的人扶起来——

低头一看,白初敛脚边还有一个砸碎的酒瓶,锋利裂口朝上,散发着阵阵酒香。

白毅皱眉,将那碎片一脚踢开。

喝醉的人软弱无骨,被他拦了腰便顺势乖乖挂在他肩头,此时白初敛还比白毅高出一些,微微弯腰脑袋架在他肩膀。

明明醉得人都快傻了,还伸出手摸摸白毅的头:“你来啦,喔,乖乖。”

白毅:“……”

这时候白初敛已经醉成了个二百五,在白毅把他往床上搬的时候,他已经喊完“乖乖”又在喊“爹”,嘴里碎碎念:“老子不练剑,老子也不看书,你把我脱光了吊死在剑阁门口也没用……羞是不可能羞的,我有的他们都有,他们还比我的大!”

白毅庆幸今晚进来的是自己。

在掌门大人高声宣布玉虚派弟子掏出来都比他大的时候,白毅正忙着替他脱靴子……原本躺在床上的人忽然坐起来,双手扒在白毅的背上摇晃了下:“徒弟?”

白毅被晃得差点一下子坐地上,转过头,对视上一双茫然的眼,白初敛眨眨眼,脑袋一偏问:“你今天好好练剑了没有?”

“嗯。”白毅应了声,“一天不拉的。”

白初敛笑了笑,见徒弟乖,心中欢喜,伸出手想要点他的鼻尖,却点到他的唇上……柔软的触感让他下意识多摁了两下,下一刻,指尖便落入了湿润、温暖的唇瓣上。

感觉到指尖被柔软的唇瓣触碰,少年牙关启开,调皮似的咬着他的【手指】,白初敛觉得痒痒又笑了起来,少年小心翼翼用牙叼着他的【指尖】……过了一会儿,零散的吻落在他的【手指】,手掌心,还有手背。

白初敛被追随而来的吻弄得心颤,醉梦之中也想要把自己的手指缩回来,却发现手指不那么听使唤——

他急起来整个人往后倒,好在少年眼疾手快扶着他的后脑,不至于撞到墙或床柱。

师徒二人却拥抱着躺入床中。

少年撑起一边手落在他的脑袋一侧,高悬在上投下的阴影将身下人笼罩,浑浊的气息交织在一块……少年那双幽深如寒潭的眸子变得更沉了些。

偏偏醉酒的人一无所知,只是笑道:“好好练剑,我同你一样大的时候,我爹捏着我的鼻子使唤我练。”

白毅微微一愣。

“师父我不耐烦看剑谱,开始他就老逼着我看,逼得鸡飞狗跳,最后也拿我没办法,”白初敛道,“其实玉虚派的剑谱我真得都没看过,所有的招式,都是我爹他抓着我的手,一招一式比划来的……”

“那时候师兄弟都道我学得快,其实哪能呢,不过是因为我爹是掌门呐,玉虚派最厉害的那个,他消化咀嚼得闭上眼都能比划出来的精魄,给了我,不是个傻子都能速成。”白初敛嗤嗤笑,像是偷了腥的猫,“他们都不知道,还真以为我是天才。”

“光是一招‘落雪有影’,我他娘折腾了三千七百二十八次,才成功不伤梅花分毫摇下落雪一寸……三千七百二十八次!当天晚上我手都抬不起来!”白初敛嗤笑了声,醉醺醺到口齿不清,“当时连踏入剑阁三层的大师兄都做不到这点,我欣喜得去跟我爹炫耀,结果呢?那个老东西丝毫不同情,也不夸我,只是说:你是要当掌门的人,自然要做到最好。”

他自顾自地说,声音淡然又模糊,殊不知少年撑在他耳边的手掌缓缓握成拳。

“别说了。”少年声音嘶哑,盯着身下那人的眼睛,像是拼命压抑着什么。

白初敛沉默了一会儿,却是抬起右手,蹭了蹭悬在自己上方那面无血色惨败的脸……他笑了笑,有心想要掐他一下再调侃“哭丧着脸做什么”,右手却半分力道也没有。

他最终垂下手,拧开了脸。

“你出去。”

房中只点了一根烛火,烛光摇曳之中,白毅看见那侧着脸的人,看着他的笑容越来越淡,最后还是消失了。

他的脸变得木然,眼中亦不曾出现过丝毫笑意的模样,静若深渊。

“我说……叫你,出去。”

长而密的睫毛轻颤几下后,忽而剧烈颤抖,猛地垂下妄图掩盖在其下的眼眸蒙上的一层雾,然而那水雾越见浓厚,颤颤悠悠,始终不见凝结成水珠滴落。

他显然在试图抑制自己即将崩溃的情绪,但是这效果不大,当第一滴豆大的透明泪滴终于从盈满了液体的眼眶滑落,就像是开闸泄洪的洪水一般……

终于还是哭了出来。

“玉虚派掌门……必须是剑术最好的人,方可立门。”

掩盖在颤抖的声音中,男人抬起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和眼边决堤的泪水,试图遮住自己所有的情绪一般——

他的喘息声里带着压抑,轻喘哽咽,却让人听着感同身受的悲切到肺腑发疼。

白毅拨开他的手,自己用手给他擦脸上湿漉漉的水痕,奈何越擦越多,怎么都擦不干净。

少年眼中愈见泛红。

他却用无力的右手,轻轻拨开他的手。

“白毅,即日起,你闭关三年,修身养性,不得师令,禁踏出玉虚派山门一步。三年之后,若我身残,告知你历师叔,无需再等二年,一把黄土埋了,莫让我受那等屈辱。”

白毅从未听过他用这样的声音说话,虽带水汽,却斩钉截铁,高高在上,有掌门之威,更有白峰山百年不消融冰雪之寒。

他感觉到身下那人的颤意,仿佛一瞬间无处安放的软弱与恐惧终于在黑夜之中奔涌而出,绝望被释放充满了每一个角落……

“到时候,玉虚派就拜托你们了。”

他说罢,闭上眼。

白毅的胸腔急剧起伏了下,胸腔之中仿佛探入一只兽爪将他的五脏六腑抓挠得鲜血淋漓……他低头,看着身下那人无声哭泣至气息不稳,肩膀颤抖着几近痉挛,就仿佛是一座山失去了山脊,轰然倒塌。

不忍再视,少年抽身离开床榻,立于床连良久,那初具挺拔英伟体格终于屈膝跪下,于床榻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徒弟,谨遵师命。”

三个响头之后,房内陷入死寂。

少年这才慢吞吞站起来回到床边。

盯着那整张脸埋在被褥之中的人,还是伸出手,扳过他的脸,用衣袖替他擦了眼泪,咬了咬牙狠道:“闭关三年,不出山门,你要的我都应了……至于旁的,定无那日,你想也别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