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高天原”
苏策眸光晦暗,将一大口烟气锁进肺中,良久之后,吐气开声,却不见半点白烟喷出。
“这场倾盆暴雨都淋了多少年了?这些倭寇就算有什么家底,也早就被浇了个通透稀烂,到现在才想起来要给自己撑把伞?”
苏策冷笑:“晚了!”
“确实是有些晚,但他们也没有其他路子可以选。”
鬼王达摊手笑道:“无论这些倭寇最终想不想捡起那些不切实际的复国妄想,起码在把高天原建起来以后,他们能多一个藏身之处,也能多一条退路。”
“到那些破铜烂铁组成的铁盒子里去当孤魂野鬼,这算哪门子的退路?”
苏策满脸不屑道:“老子要是有天死了,那就一把火烧成灰,走的干净利落,绝不可能把自己上传进黄粱梦境。现实里面弄不赢别人,躲进黄粱梦境里难道就逃得出被人捏圆搓扁的下场?这种想法也太可笑了。”
“所以他们之所以如此迫切的想要重启高天原,恐怕也是为了让自己退进黄梁梦境之后,依旧还能有还手之力。”
“如果德川宏志他们真有这么单纯,那事情就简单了。等他们吭哧吭哧建好了高天原,老夫一口气把他们连锅端了就行。”
苏策眉头微蹙:“我现在担心的是这些倭寇别是给别人当了枪,咱们自己却还不自知,到时候傻乎乎的跟着入局,一旦踏进陷阱里就麻烦了。”
鬼王达面露惊骇,“您的意思是,他们的背后都还有一只推波助澜的黑手?”
“恐怕不止一只啊。”
苏策哼了一声,转身坐进一把圈椅,双眸微阖,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
“在
“但明眼人都知道,他们是为了把统治的触手百姓的脑子里,巩固自己的王道。三法司的‘大明律境’里那些不死不活的守律人,就是再明显不过的例子。”
“而且这其中,还有皇室卸磨杀驴的恶毒心思在里面。”
苏策语气平静道:“武夫不装脑机,血肉不上枷锁,我们不需要黄粱梦境,自然就不用戴上这个皇室精心准备的项圈。”
“为了把我们这些不服管教的人赶下舞台,朱明皇室坐视佛道两家挑起‘天下分武’,甚至在背后推波助澜,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虽然此刻身处千户所中,但苏策的这番大逆不道的僭越言语,还是听得鬼王达一阵心惊肉跳。
“可惜,朱明皇室还是高看了自己的御下能力,也低估了那些人的野心。”
苏策嘴角勾起讥讽的笑容:“在‘天下分武’之后,武序已经是名存实亡,武道门派的肉被剐了个干干净净,皇室自己没吃到几块,但却喂肥了更加歹毒的三条恶犬。”
“等他们察觉不对,想要抄起‘黄梁梦境’这根打狗棒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手中竟然只剩下了一截棍柄,剩下的部分已经被这些恶犬当着骨头分了个七七八八。”
苏策掐灭一颗烟蒂,又续上一根,摇了摇头道:“世事诡谲,当真不可预料。”
鬼王达满脸震惊,苏策口中说出的这些隐秘,是他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副千户根本无从知晓的。
此刻听闻,不由令他手脚一片冰冷,就连胸腔之中的械心也不自觉将跳动的频率放慢到了极致。
“所以当帝国皇位传到隆武帝手中的时候,皇室已经处于四面楚歌的尴尬境地。虽然他通过一系列手段,包括发动对外战争在内,来转移帝国内部的矛盾。但作用有限,治标不治本,依旧无力扭转皇室日趋式微的结局。”
“等他薨逝之后,皇室更是彻底一蹶不振,慢慢就成了逢年过节才会被人搬出来晒一晒太阳的泥菩萨、假神仙。”
“隆武帝朱平渊,确实是一位中兴之主,不过可惜了.”
苏策吞吐着白色烟雾,仰面发出一声悠长的感叹:“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八个字用嘴说着容易,用耳朵听着也容易,但真要用手去做,可太难了。”
鬼王达浑然忘却了自己已经没有分泌唾液的功能,依旧依照意识本能吞咽着空气,勉强缓解自己心头的震惊。
他沉默了良久,终于了还是问出了自己心头萦绕多年的,一个不敢问出的问题。
“大人,既然既然皇室已经沦落到这一步,那为什么还能继续存在.”
苏策瞥了一眼吞吞吐吐的鬼王达,坦然道:“如今的局面已经是各方经过博弈之后,相互掣肘形成的一个平衡。一旦被打破,那对谁都没有好处。”
啪。
苏策抬手打了个响指,身后那副占据整面墙壁的倭区地图如同水面一般泛起涟漪。
起伏绵延的山川湖海连同十座倭区大城一齐沉入水底,取代而至是一个明黄的‘朱’字留在墙面的中央。
“皇室的衰败虽然无可避免,但隆武帝到底还是一代英主,临终之前硬是从一群恶犬的嘴缝里抢回了两成的黄梁权限,给后人当做保命的本钱。这是朱明皇室还能存续的其中一点原因。”
“
苏策夹着烟头的手指晃了晃,“法家这群人说好听点叫心智坚定,说难听点那就是榆木脑袋死心眼,只认自己的那一套道理,根本不会变通,动不动就要跟人玉石俱焚。”
“但也正是这点基因中遗留下来的特性,所以他们中还有不少人选择忠于皇室。”
“再加上他们手里也捏着一成的黄粱权限,支撑着整个大明律境,对所有明人血脉有一定的压制能力,所以还算是有那么一些话语权。”
随着苏策的言语,墙面上有一个玄黑色的‘法’字跃出水面,紧靠着‘朱’字。
一道圆圈将这两个字框起起来,形成整幅图的内核。
“当然,没最为至关重要的一点,还是因为如今三教之首的儒序没对皇室动杀心。”
一枚纯白的‘儒’字浮现,凌驾于核心圆圈之上。
“儒序还需要‘朝廷’这个体系来满足他们晋升仪轨的需求,所以他们只是架空了皇室,并没有想取而代之。”
苏策嘿嘿一笑,“要不然,这帝国早就不姓朱了。”
鬼王达听得瞠目结舌,忍不住追问:“照您这么说,那儒序的人想晋升序列岂不是再简单不过了?反正朝廷都被他们掌握了,仪轨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那怎么可能,无论是什么资源,那是有限的。而且官位那些东西都是虚的,只有功勋才是真正的重点。”
苏策慢条斯理道:“他儒序是可以给自己发帽子,可他们难道还能编造出让帝国上下有目共睹的文治武功不成?”
“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团锦簇的文章可以骗过愚民的眼睛,但基因这东西可不会认这些手段。只要当从序者的身心都实打实的攀升到临界点.”
蓦然,苏策的表情变得有些别扭,就连口中的话语也停顿了片刻。
他突然甩了甩脑袋,骂道:“他奶奶的,李不逢那个腐儒,给老夫说的这些理论也太拗口了。”
怪不得.
鬼王达面色一窒,心中恍然,原来这些让自己听得云里雾里的话,都是苏策在转述别人的言论而已。
虽然脸上不敢表露,但暗地里鬼王达的内心却突然舒畅了不少。
“算了,老子还是用自己的话来讲算了。简单来说,只有当你身心‘爽’到巅峰那一刻,基因才会从沉寂中苏醒过来,那种自欺欺人的‘假爽’可没作用。”
鬼王达神色古怪,“爽?!”
“对,爽!”
苏策翘着腿,一脸匪气道:“至于那劳什子的序列仪轨,说白了也就是前人把‘爽法’给写了出来,教后面的人该怎么去爽罢了。”
“原来是这样!”
鬼王达双眼发光,煞有其事的跟着点头。
“在如今的黄粱梦境领域,皇室抱着两成的权限,既不动也不用,就他娘死死的抱在怀里,当成自己保命的砝码。法家则拿着一成,勉强维持着整个大明律境的运行。”
墙壁上,一个个颜色各异的大字随着苏策的话音,不断浮现。
“儒家拿了两成,大头用在了新东林书院上,在‘仕途’之外摸索出了‘治学’这一条新的晋升路子。剩下的部分用于朝廷各部司的运转,当做帝国最后的遮羞布。”
“道序作为当年构建黄粱梦境的主力之一,手里也拿着足足三成的权限,立下了白玉京。”
苏策冷冷一笑,“至于剩下的两成权限,被道序摆了一道的墨序和阴阳序两家合起来算是一成,各自修了座‘东皇宫’和‘矩子堂’。”
“最后一成,则被分成了不知道多少份不成规模的零散权限,分散在其他的序列手中。”
鬼王达怔怔看着墙壁上那一个个错落分布,大小不一的圆圈,眨了眨眼,总是觉得少了什么东西,突然问道:“大人,不对啊,那些秃驴哪儿去了?”
“当初在建黄粱梦境的时候,佛序是想参与,但道序带着墨家和阴阳,硬生生把他们撵下了车,一点好处都没让佛序捞到。”
鬼王达挑着眉毛:“佛序能答应?”
“答不答应,那可不是靠嘴皮来说,而是要用拳头来说话的。”
苏策笑意畅快:“这些大光头们,那时候可没能力再跟别人动手了。”
鬼王达闻言,突然心头一凛,隐约猜到了佛序无力再起争端的原因,恐怕跟武序脱不了干系。
“佛序的人被逼无奈,最后只能自己玩自己的。”
苏策喷出一口烟,扼腕叹息道:“结果没想到,他们居然还真另辟蹊径搞了个黄粱佛国出来。真他娘的没道理。”
一个‘佛’字出现在右边,被一个方框框住,区别于其他圆圈,自成一体。
至此,墙壁上再无新字出现,一副关于黄粱梦境权限的分布,亦或者是帝国内部各方势力之间大致关系,完整的呈现于鬼王达面前。
洁白如雪的‘儒’字位于最高处,俯瞰其他势力。
‘道’居于左,‘佛’位于右。
朱明皇室和法家抱团取暖,在夹缝之中求生存。
其他诸如‘阴阳’‘墨’等,毫无疑问只能呆在最下方。
无论是方框,还是圆圈,都不是固定不动,而是下方浮沉,躁动不安,似乎有虎视眈眈的意味在其中。
互为臂助,却又彼此制衡。
“所以老鬼你别看这次倭区四大公司杀了那么多道序。但实际上,他们剥离出来的这点权限对于整个道序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
苏策冷笑道:“而且你真当道序的人会有这么傻?自己失踪了这么多人,满地都是线索,随便动动脑子就会知道动手的人究竟藏在什么地方,用得着如此大张旗鼓,满帝国的到处找凶手?他们这场戏,演的有点太用力了。”
“所以大人您是觉得是白玉京在背后,有意放纵四大公司捕杀道序的人?”
鬼王达面露惊骇:“为什么?”
苏策眉头紧蹙,将手中的烟头掐灭。
这一次,他没有继续点烟,而是从椅子中缓缓站起,于墙壁之前负手而立。
“他们恐怕也在等着这群倭寇把高天原修好啊,这个利用道序权限构筑出来的永固梦境,根本逃不出白玉京的眼睛。而且那些被杀的道序,也给了他们最好的动手理由。”
苏策沉声道:“只要白玉京吞了高天原,那就算是把手伸进倭区了啊。”
“他们这么干,有什么好处?”
鬼王达依旧满脸不解,在他看来,白玉京这么做完全是毫无意义。
倭区相较于帝国本土的两京一十三省来说,那就是一片鸟不拉屎的贫瘠之地。就算是作为培育基因的人口基本盘,也没有太大的价值。
要不是新东林党心血来潮,要在罪民区搞什么新政,那帝国百姓能够知道倭区的存在,恐怕只会是通过各种关于鸿鹄袭击的报道之中,在心里为倭区打下一个‘鸿鹄巢穴’的标签。
穷山恶水出刁民,合情合理。
但如果白玉京真就为了是为了恶心恶心新东林党,就要牺牲这么自己人的性命,那根本就是丧心病狂。
鬼王达咋舌道:“这算牛鼻子不会真的修仙修到泯灭人性了吧?没好处也杀?”
“不一定要对自己有好处,让别人没好处就行了。”
苏策面露冷笑:“看来白玉京是不想让新东林党的那位老魁首再往前走一步啊”
“站住,这里是锦衣卫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伱再往前一步,那就是格杀勿论!”
冈山城百户所,值班的锦衣卫一脸谨慎的看着那道站在伞在的身影,手中的朵颜卫已经悄然抬起了枪口。
风雨如晦,雷光摇晃。
“兄弟我问一句,角木蛟现在在不在户所里?”
本以为不过是个走错路人的锦衣卫,见对方居然喊出了自家百户的名字,顿时心头警钟大作。
这段时间鸿鹄袭击锦衣卫百户所的事情,可不少见。
锦衣卫汉子双脚微蹲,右手食指扣上扳机,冷声喝道:“你是什么人?”
话音刚落,一点银光于夜雨之中闪动,朝着锦衣卫汉子飞来。
砰!砰!砰!
枪声雷动!
高度紧张的锦衣卫毫不犹豫扣动了扳机,但枪焰熄灭之后的一幕,却让他蓦然愣在了原地。
只见一具狰狞霸气的黑色甲胄站在男人身后,盔中一枚独眼红的令人胆寒。
哗啦
马王爷双臂一抖,扭曲变形的弹头掉了一地。
“小兄弟,别紧张,先看清楚是不是自己人再开枪啊。”
“自自己人?”
汉子结结巴巴,猛然低头看向刚才落下自己面前的那点银光。
蓦然,汉子瞳孔骤缩,落在自己脚边的竟然是一块锦衣卫令牌!
正面朝上,写着五个大字:犬山城,百户。
“去问问角木蛟,是他下来,还是我上去。”
伞面微抬,露出半张棱角分明的脸。
满脸冷汗的锦衣卫汉子一把抄起地上的令牌,转身撞开听到枪声敢来的同僚,朝着户所内发足狂奔。
如果前段时大阪城的传闻不是假话,那这位爷说的哪里是什么上去还是下去。
分明在问是找死,还是想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