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烟汀这几天的戏拍得格外疲累。
郭凯将侍南和宋卿饶吵架的戏集中到了一个阶段拍摄,并且还和编剧商量着加了很多情节。他们在上周拍完了校园部分的几场戏,这周开始拍摄两个人同居之后的内容。
陆烟汀知道,这是他们这部分故事的精华所在,也是电影着重描述的地方。
基本上电影也好,电视剧也罢,拍摄都不是以故事时间为顺序的,郭凯有自己的安排,陆烟汀作为演员,只能调整自己的状态。
这两个人的每一次吵架,都是有着不同的层次的,在表现出这些更深层次的变化之前,他首先要体现出周而复始的疲倦感,一次又一次无休止的争论让两个人的关系已经接近冰点。游景阳和他交流过看法:“在侍南这儿,开始是还愿意和你吵的,但是他后面就没有那么认真了,越来越力不从心,所以到了后面其实我这边就明显软下来了,你的话也不会怎么接,得靠你这边发力。”
宋卿饶是一直紧绷的一个状态,陆烟汀是这么理解的,也是这么演的。
有一场戏拍完下来,陆烟汀的嗓子几乎都要废了,郭凯找他谈话:“你不要张力过度,别觉得担子都在你这儿,每次挑事儿的都是你,就把自己全都提起来。懂我意思吗?你看你这几天嗓子明显不行了,但我觉得到不了这个程度。你是太想着爆发了,每场戏都这么激动,这样不行,太肤浅了,你得再体会体会,他不是说每次……”
说到这儿,郭凯给他示范了一下:“你看你,每次都,‘你不理解我’!‘你不会明白的’!你看你都这个语气,这个状态,这感觉像是比谁嚎得更大声一样,哪是成年人吵架呢,小孩子过家家呢是不是?他有他幼稚的一面在,你也得把这种幼稚表现得合理化,而不是真的像个小毛孩子,可以像三分,但是不能像七分。”
陆烟汀被他逗笑了,这几天他的神经都是绷着的,难得笑了一下,还被冷空气呛到了,咳嗽了几声。
他现在独处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郭凯的意思很明显,他现在对角色的理解还不够。他尝试着将自己关在紧闭的房间内,去一遍又一遍地读原著和剧本,他把自己想象成是一个自闭的人。在他的心里,宋卿饶就是这样的人,他心里除了侍南好像什么也没有,但他对这个他唯一在乎的人并不好,相反,对于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他却很客气,也很体贴。这真是一个悲剧色彩浓重的人,陆烟汀知道自己是一定要演像的,不然这个角色就不会被人理解,没有人会喜欢他,那样陆烟汀会很为宋卿饶感到委屈。
他是可怜又可爱的,他值得被人理解,被人爱。
为了尽快进入角色状态,陆烟汀最近与人交流的很少,他想让自己形成一种压抑的情绪,这其实是一个投机取巧的办法,因为他觉得自己目前最欠缺的就是抑郁的心理,只有让自己也变成这样长久压抑不得释放的人,他才能吵出来郭凯要的感觉。
曲如屏最近也是越来越忙了,晚上陆烟汀回去的时候,他都不一定在,而陆烟汀总是很困,他往往在床上看着看着剧本就睡着了。半夜中,他又迷迷糊糊醒来,身上盖着被子,曲如屏睡在他身侧。
他总是下意识想凑过去,可又不知怎么的,堪堪避开了。
他觉得他和这个角色越来越贴近了。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第二天早上,往往曲如屏会比他起得早,还会给他做好饭。那天曲如屏跟他郑重其事地道歉:“最近应该是不能送你了。”
“没有关系,”陆烟汀轻声说,“我知道你很忙。”
曲如屏观察着他的神色,走到餐桌前揉了揉他的头发:“最近太累了,嗯?”
陆烟汀摇了摇头,他喝了口牛奶,上唇沾了点白色:“没有……你也是这么过来的啊。”
曲如屏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他这样西装革履地站在陆烟汀跟前,总会让陆烟汀产生一种如在梦中的感觉。毕竟天还没有亮,屋内是蒙蒙发黑的,陆烟汀穿着睡衣,赤着脚坐在椅子上,神色恍惚,直到他感觉曲如屏低下头来,在他唇上吮了口。
陆烟汀不知怎么的,猛地往后退了些。
曲如屏动作微滞,手指在他上唇那里抹了下:“有牛奶。”
说完这句,他就朝门口走去了。陆烟汀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光着脚跑了过去。抱住了曲如屏。
曲如屏转过身来,在他背上抚了抚。陆烟汀踮起脚尖,弥补似地去亲曲如屏,他发出讨好般的哼哼,内心里十分难过。
戏和生活是要分开的。
他对此心知肚明,只是他毫无经验。这还是第一个让他产生戏里戏外分不清楚的角色。
可他没有更好的办法,他知道,对他而言,唯一演好的办法不是试图去模仿,而是他必须就是宋卿饶本人。
这样才像。
他总会产生一种无力感,难道之后每个角色都要这样演吗?回回都将自己完全陷进去,再一点点抽离出来?成功从来都不是容易的啊,只是它难得这么有可见性,让人很是无力。并且,你不知道等待你的究竟会不会是成功。
陆烟汀变得不快乐了。
他知道自己不能想要这么多,毕竟眼前的这部戏他都没有拍完。
可瞻前顾后的人就是这样,惶恐到什么都怕失去,却又贪心的什么都想拥有,陆烟汀明白他想要的太多了,这大概是因为他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努力过,他太想要回报了。只是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对努力这回事,最好不要给予太多期望。
这一天,他们拍摄的依然是不愉快的戏。
这是两个人关系后期的戏,到了这个阶段,二人的关系像是在水里泡烂了的纸花,只要水流稍稍变化,便会彻底化为纸末,破碎着各自远去。而此时风平浪静,纸花荡在水中,别有一种美感。
宋卿饶洗完澡出来,侍南盯着他在看。
宋卿饶的眼神是躲闪的,不是心虚,而是他将侍南的眼神理解成了一种性暗示。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了。
宋卿饶吞了口唾沫,磨磨蹭蹭朝侍南那里走去:“怎么了?”
侍南开门见山:“你今天送林月回家了?”
宋卿饶一愣,方才的不好意思荡然无存,脸色登时不好看起来:“你动我手机?”
见侍南沉默,宋卿饶烦躁不堪地在屋内走来走去,他每次愤怒的时候,都要摔些东西,这时看见了桌上的杯子,自然而然就拿起来朝地上甩去。
破裂的声音是尖锐的,只是侍南仿佛听不见一样,他的表情很空洞。
良久,他问宋卿饶:“你知道林月为什么会喜欢你吗?”
“因为你总是给她遐想:送她东西、请她吃饭、接她回家,而这些,只是你欲盖弥彰的手段而已。”
宋卿饶像是被激怒的野兽,他总是能瞬间接上侍南的话,就好像他无时无刻不在做着反击的准备:“关你什么事?”
这句话是不对的。
怎么会不关他的事情?
宋卿饶心里发虚,他是没有话可以说的,这件事是他不对。可是他太不安了,同事偶尔开起他没有女朋友的玩笑,他都会紧张的要死,今天有人甚至问他是不是gay,明知那是调侃的话,宋卿饶还是很害怕,他无法脱离世俗身份给他的保
护,他太需要一个幌子了,尽管那是假的,虚无到他几乎抓不住,可那是他仅有的一层保护膜。
他背对着侍南,就是个虚张声势的小孩子,他毫无底气,徒劳地伪装着恼怒来粉饰自己的惶恐:“我要怎么做是我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
他听到侍南站起来,心底顿时空落落的,他转过身去,对着侍南大吼大叫:“又是这样!说了两句就走,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和我说话?”
他这样幼稚。
他渴望着侍南能告诉他:不是的,他很爱他,他在意他。他盼着侍南可以否定掉他说出的所有话。
他只是需要侍南过来抱抱他。
只是侍南早就已经透支了,他只留给了他一个背影,随后,他把门轻轻关上:“早点睡吧。”
这几个字是没有力量的,却让宋卿饶站都站不直了。
门关上了。
……
……
曲如屏推门进来的时候,看见陆烟汀蜷在床上看剧本。这天他回来的要早一些,陆烟汀还是没有睡的。
已经快要凌晨一点了,曲如屏说了句:“还在看?”
陆烟汀并没有看他,只是蜷得更厉害了些,恹恹着应了声:“嗯。”
他们最近聚少离多,话都很少说了。曲如屏扯着领带,瞥了他眼,“早点睡吧。”
陆烟汀动了一下,略带戾气地说道:“你少管我。”
曲如屏温和地说:“我不管你,你自己也是要早点休息的。”
“那也不要你管,”陆烟汀将脑袋在枕头上拱了拱,不知道在闹什么别扭,“我的事情和你没关系,你管我几点睡。”
曲如屏看了他一会儿,去洗澡了。
他洗完澡出来,看见陆烟汀坐在床边背对着他,背部一直在发抖。
于是他把毛巾挂在脖子上,绕到床的另一边。
陆烟汀的眼睛是红的,唇色却是白而微青的。他看见曲如屏在他面前蹲下来,对方一句话不说,只是静静看着他。
陆烟汀搂住了他的脖子,哽咽着说:“对不起。”
“小事而已,”曲如屏把湿毛巾摘了,另只手揽上陆烟汀的腰,“以后不用为了这个道歉。”
“用的。”陆烟汀抽泣着说,“我怎么会对你说这种话,我不好。”
曲如屏一针见血:“你是太入戏了。”
陆烟汀乖巧地点着头,承诺道:“我知道,这样不好。我会把它们分开的。”
曲如屏坐到床上去,抱着陆烟汀,在他耳边说:
“以前我们剧组有一个人演疯子,那人上了年纪了,为了演得像,平时的行径都是疯疯癫癫的,直到拍完两个多月,他才纠正过来。”
“他那么有经验,都需要这样,更何况是你。”曲如屏宽慰他,“演员是要吃这碗饭的,多多少少都需要入戏,再老练也不得不这样。不用感到害怕,多来几次你会从中发现规律,以后演戏是会有肌肉记忆的,不会一直都这么辛苦。”
听了这些话,陆烟汀原本收住的眼泪反而掉得更凶,他揉着眼睛,含糊不清地说:“我知道了,我知道……”
曲如屏找来纸给他擦鼻涕,任由他哭。
陆烟汀哭累了,在他怀里有了困意,只是他还不肯这样睡去:“躺下吧,你也躺下,我们抱着睡。”
“好。”
陆烟汀印象里,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这样抱过了。在温暖舒适的被子里,他用自己赤着的脚去蹭曲如屏的小腿,曲如屏给他掖了掖被子,在他的额头上亲了口:“
晚安。”
“不晚安,别说这两个字。”陆烟汀在他怀里趴着,习惯性地去玩他胸前的扣子,迷瞪着眼睛说,“每次你这么跟我说,都像是在说再见。”
曲如屏低声笑着,在他肚子上揉了揉:“那一起睡吧,明天再一起醒过来。”
“好,”陆烟汀打了个哈欠,他缠着曲如屏道,“我们是不是好久没有做过了?等我们都忙完了,我们做上几个礼拜……”
“几个礼拜。”曲如屏回味着这几个字。
陆烟汀在他怀里闷闷地笑,自己下了定义:“不像话。”
他是真的困了,笑着笑着,下一秒几乎就要睡着,意识朦胧之际,他摸索着在曲如屏身上抓来抓去,曲如屏知道他要什么,把手放在他的手心。
终于与他十指相扣,陆烟汀安心地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