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里最深处透着一股久不见日的腐朽气味。
傅景踏进天牢,眼前顿时黑暗了下。
她提气,快步穿过长廊,一直进到长廊最深处的那间牢房。越往里,空气越稀薄。
墙壁两旁的火焰黯淡。
这些天,燕国朝政大乱。李子恒一手提拔的新臣们被打压弹劾,旧氏族们迫傅景登基。
傅景抛掉懵懂天真,藏住深深的恐惧,一夕间成熟许多。她极力周旋,以权相挟,终于得到了见“废帝”李子恒的机会。
“……”
高高的天窗透着一线亮光。
依稀看清稻草堆里,坐着的李子恒。他面色干枯苍白,眼眸幽幽,抬脸望见来的人是傅景,唇角微微一勾:“妹妹。”
混着气音,低到听不出语气。
傅景瞬间哽咽。
她含着泪,脸上却是坚毅倔强的表情,顿半晌,才开口道:“哥哥,他们让我继位。”
李子恒闭了闭眼,不需她多言。
他接话道:“记住提防温燕,她是恭敬候的人。留神刘淮南,他自负狂傲又被擢得太高,有些才但不堪重用,找个机会把他贬到西南戍守边关……”
傅景静静听着,不断地点头。
她认真快速记住李子恒说的每一个字,直到说完。
没听到真正想知道的。
傅景忍不住焦急起来,她双手握着冰凉的黑铁栏杆,身子努力凑近,压低声音问:“哥哥,我该怎么帮你?!”
李子恒眼眸低垂,像在思索。
他在恰到好处的停顿后道:“先照哥哥说的去做。星星,大燕国百年盛世,能否延续,全凭你了。”
傅景:“可……”
李子恒压低声音:“去找卫敬吧,其余的事情我吩咐过他。”
卫敬是李子恒的心腹。
傅景眼眸一亮,忙连连点头:“好,哥哥。那我走了。”
“嗯。”
傅景刚转过身,又像是察觉什么。
回过头去。
只见李子恒目光依旧凝视着她。
他那一双褐色眼瞳映着光竟似瞬着泪意,细看才知错觉。
“哥哥,”傅景心中不安至极,轻声问,“可是有什么还未说的?”
李子恒忽而轻笑,他挪动身子靠后坐了坐,缩进旁边的蓬松稻草堆里,显得整个人放松起来:“没事了。星星,你别害怕,有先帝圣旨和太皇太后遗诏……他们反不了你。”
这话,让傅景听着越发心慌,“那些分明都是假的东西!”
她强作坚定道:“哥哥,我定会尽快查明真相,还大燕一个清白光明的王!”
“倘若败了,也无需难过。”
李子恒点点头,唇边衔着温和笑容,“朕以天下为局,既已落子,后悔何堪。”
傅景抿紧唇,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然后转身快步往外走。
这次,她没有再回头。
李子恒默默地望着她的背影。
他以一己之力压着大船的颠簸全速前行,为着大燕盛世,为着天下黎民。期间几次变法,得罪过多少权贵,治罪过多少士族,自己心中有数。
全速前进的大船在浪涛夜色里撞到暗礁,是一朝不慎,冥冥之中亦是必然。
已无力回天。
他这妹妹太稚嫩、太娇惯、太善良,是没法将他从汹汹浪潮里捞回来的。
李子恒一直目送着她那很快消失的背影,直到再也望不见。脑海里浮现出,傅景身着绣满银色富贵花的雪缎襦裙的模样。
他忍耐地闭了闭眼。
生来为帝王,他不能耽溺于各类玩物以致消磨志气,所以爱花花灭,喜鸟鸟亡。
为君,只能将感情寄于黎民苍生。
只有妹妹是例外。
年幼失去双亲的小郡主,被接入深宫养在太皇太后膝下的小女孩,这是他可以触碰到的、被允许喜爱的唯一的存在。
而今往事难重省。
归梦绕秦楼。
“……”
这次的转身后,妹妹和他,此生多半是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李子恒缓缓地阖上眼。
昏沉沉的天牢外,日光融融。
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
大殿内沉香不断,从金樽带座双耳炉里袅袅盘旋而上,缭绕不绝。
卫敬穿着一身雪白衣着,太过白,映着光线耀得刺人眼。他听说傅景去天牢后,便等在殿前,仿佛早料到会被召见。
傅景直言地问:“哥哥关照了你什么?”
卫敬行礼后上前,躬身奉上一个鼓鼓囊囊的缝线牛皮袋。
以为是什么书信密令。傅景欣喜打开,而后愣住。
里面满满当当,装满了米粒大小的珍珠。大小均一,浑圆莹润,颗颗泛着漂亮的淡淡光泽。
这是,她前阵子满城都没能找到几颗的粉珍珠。
祈城靠海,盛产珍珠。
卫敬解释道:“陛下命令臣在祈城寻找这个。听说郡主想要绣荷包。”
“什么,”傅景拿着沉甸甸的牛皮袋愣住,“哥哥交代你去办的事,只是这个吗?!”
“是,”卫敬面无表情地说,“陛下曾笑说,郡主给贵妃娘娘的那个荷包,至多头几针和收尾是亲手绣的……陛下会猜这小小的针脚,却猜不到郡主的雄心。”
傅景:“此言何意?”
卫敬泰然道:“郡主伪临朝政,实为谋逆。既江山易主,臣愿为吾王殉葬。”
说完,他缓缓下跪。
那身雪白衣裳看着愈加刺目。
“你…你……”
殉葬是指为死人陪葬。
傅景被他的话气得胸脯起伏不定,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侍女突然撞撞跌跌地进来,禀告道:“废、废帝……在牢中畏罪自尽了。”
—
燕帝驾崩后,南临王也在随后病逝。
顾青瓷回母国披麻戴孝。
早几年削王为藩后,南临国渐渐礼崩乐坏,如何安葬都聚讼纷纭。
顾青瓷跪在堂前,身上的九重丧服端着一丝不苟的肃穆。她时不时引帕拭眼角,眼底却清明沉静没有半点泪意。
阵阵号哭声里,顾青瓷的心神飘忽起来。
她想到燕国的太皇太后驾崩那天,傅景跪在堂前的单薄背影。骨肉之情离世的伤痛,她很难感同身受。
那个于年幼收养她,冷落她,揶揄她的宠妃,在几年的岁月里容颜衰败失宠后,因为膝下无所出,而对她逐渐上心。
也曾给她轧纸鸢、教她习字、为她画花样打首饰。
虽是顾青瓷知道她是为了利用自己,要她去争父皇的宠爱,但依旧认真习字,珍惜她的纸鸢,宝贵那个发簪。
宠妃家传的修书本领,她都一丝不苟地学了过来。
直到后来,宠妃说错了话,引得喝醉的皇帝勃然大怒赐其鸩酒自尽。
顾青瓷便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
—
在烟雨蒙蒙的天色里,两国大丧。葬礼刚完,顾青瓷便立刻回到傅景的身边。
最近一段日子,顾青瓷离她有些远。
她躲在暗处忙着摘清自己。
谋反一事全凭快,密重臣、挑士族、伪假令……如此大的动静,时机一错便难再寻。
她只能在事后,尽量灭干净所有的证据。
抹掉所有蛛丝马迹,才能永远清清白白地陪在傅景左右。
……
侍从说,傅景已有三日未合眼。
顾青瓷思忖着,端了碗她幼时最爱喝的银耳甜枣汤,送进去。
门内静得毫无声响。
香炉寂灭,烛火未燃。
傅景坐在窗边的雕花梨木案桌前,面色映着晦暗的光,一动不动。
余光瞥见顾青瓷进来。
她垂眼,默默地打开置于膝上的盒子。里面是一把锋芒毕露的短剑。
顾青瓷轻声问:“稍微吃点东西,好吗?”
傅景没应她。
顾青瓷又问了一遍,
她这才抬起脸,忽然说:“为何,要让我坐上这把龙椅。这对你来说很重要么。”
黑云压过,遮天蔽日。
窗外微光逐渐黯淡,黑暗将整个屋内包裹了进去。风雨欲来,周围气压瞬间变幻。
顾青瓷看着她,面容平静。
她拧眉似疑惑不解,语气还带着一种淡淡的失望难过。
“是谁教你疑心我的?”
傅景闻言,唇角往下一撇。
她取过素巾,擦短剑。
树梢哗哗晃动,惊雷轰鸣,瓢泼大雨瞬间落起来,一声声清脆地砸在宫殿瓦片上。傅景坐在窗前,飞逝的电光她脸上闪过一瞬青白之色。
那双清澈杏眼,也映着逼人的亮。
顾青瓷叹气,立在她身旁低声耐心道:“先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到底是为何教你误会了,等睡醒,姊姊再向你解释。”
傅景低头,专注地擦着手里的银剑。
她顿半晌才道:“南临国无大能,却不缺奇淫巧技。姊姊,你小时候教过我太多东西,其实……每样我都没有忘记过。”
顾青瓷顿时心一凛。
这才记起,她以前同傅景说过,南临国有种野草,用水泡过候的汁液在暗处会发荧光,还能招引萤火虫玩。
她忙沉声说:“以鹅不食草泡过水的汁液,至多微微发亮,不至于让那块令牌如此。”
“但南临国的夜光珠磨粉混在里面便可。”
“星星!”
“不要这样叫我了。”
“……”
傅景语气严厉,面容却平和得过了头:“你的那些影卫,严刑拷问几番,总有那么一两个,耐不住吐露些实话。当然,半真半假的,可他们没料到我也懂南临国的密语……虽不是全懂……但也足够了。”
为这话里的清晰与果决。
顾青瓷猝不及防
。
她不动声色,语气愈加柔和:“星星,这是他们的离间计,你初继位,在朝堂愈是没有可以信赖的人便愈需仰仗他们。”
傅景手上仍旧在擦着剑,动作很慢,然后,竟然淡淡地笑了一下。
“我在你身旁长大……再没出息,也能学到些什么。”
“……”
“姊姊,这话我以前不曾说过,可你装模作样的柔笑,实在很难看。”
话落,顾青瓷脸上的表情消失。
她冷冷地道:“燕帝疑心病重,此事蹊跷,他必会将我这南临人怀疑到底。星星……难道,连你也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么。”
她越说越轻,话落,低眉敛目时流露出一些脆弱伤感。
比起责问,更像是无奈叹气。
傅景闭了闭眼,手上擦剑的动作随之停下,转头静静望着她,眼眸漾着一丝光,也随之黯淡。
“姊姊,原来你在赌……赌我打心底是不愿疑你的。那你真是错了,错在不曾对我设防。错在……”
顾青瓷知道她没说的后半句。
错在,只要被发现,她跟谋害燕帝的事沾一点边,傅景便再不会原谅她。
这个小哭包看着心软,却有不可触碰的逆鳞。
就算不杀她,怕余生也不会再愿见她。
袖子底下的手攥紧,又松开。顾青瓷越恐惧越冷静,越是疯狂便越理智。
她上前,一把夺过傅景的剑。
动作极快。
傅景下意识握住没松手。
“想知道害死你哥哥的真凶吗?”
“……”
“在背后策划这一切的,是我父亲南临王,他买通狱卒在汤里混入鸩毒。而后,他也同你哥哥一样,死于一杯鸩酒。”
“……”
“南临王的那杯酒,是我下的令。星星,我已经给你报仇了。”
顾青瓷垂眼,看着傅景攥住剑柄的手,微微勾了下唇。
她用力地掰过剑尖,指向自己。
“星星,若是我要害你哥哥,怎会这般傻。他有先天心悸,只需用一点点粉末便能像是意外了。”
傅景冷冷地望着她。
“好了……现在你知道真相了,可要连我一起杀了?”
顾青瓷握着傅景的手,微微用力,剑尖便划破衣衫,刺进自己的皮肉。
她笑道:“杀了我,能解气吗?”
傅景回过神,勃然大怒。
她一把扔掉剑,转过身将桌上的白玉花瓶掷碎了个满地:“滚!滚回南临国,永世不要再踏入我大燕!”
顾青瓷眼眶渐红,脸上却是笑着的。她随意地看眼缓缓渗血的伤口。
瞥见傅景那半掩在袖底里,控制不住颤动的手。
顾青瓷终于笑出声。
她将剑一转,收进盒,眉眼温柔地道:“既舍不得杀我,不若这样……灭掉南临,为你哥哥报仇吧。”
傅景气得浑身发颤,她边憋不住地掉眼泪,边恨恨地:“你道我是不敢么?”
“你哥哥的改革未稳,朝堂之中,权臣士族必会逼你重立法典,你若不想,须得有个外敌转移视线拖延内忧。没有什么比向南临国开战更合适。”
“……”
顾青瓷凝视着傅景,“下令,让我安排出征事宜。”
“你是南临的公主!却要同我里应外合灭掉南临国么?”傅景心头发麻,瞬间相信她说的是真话,“你…你想要教天下人怎么看你?”
“想要教天下人怎么看么?只愿郡主能平安喜乐,一世顺遂……臣何曾惧怕过千刀万剐,遗臭万年。”
顾青瓷笑意不减。
这个女人,浅淡温柔的语调,那看似柔美温情的体贴外表下,藏着至死不会变的桀骜不逊。
傅景登在原地,半晌道:“便是如此,我也不会原谅你。”
“好,不原谅。”
顾青瓷端起甜汤,舀一勺,喂到傅景唇边。
似还是往常的模样。
淡声道:“削王为藩算什么,我会让南临,彻底成为燕国的南临。”
—
南临国破的那夜,灯火通明。
顾青瓷身着玄衣铁甲,剑指着匍匐在地的年幼弟弟,旁边的贵妃嚎啕大哭:“别杀我,别杀我!”
下一秒,剑抵住她的脖颈。
“收声。”
“……”
“对,只要别哭闹,没人会杀你。”
“那…那……”
顾青瓷环顾四周,她垂剑指地,淡笑着给和自己流淌着同宗血脉的皇亲国戚们解释:“将你们押至燕国,囚于别院罢了。无性命之忧。”
话落,方才一直垂着脸的宗室公子抬头,忿忿不平道:“你贵为南临公主,竟通敌谋逆,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南临国的百姓吗?!”
顾青瓷笑得温柔:“南临国的族谱不录女子,祭祀本就与我无关,又何须担心祖宗怪罪。”
“……”
想了想,顾青瓷挑眉道:“至于百姓?尔等不亡,南临的百姓何时才有不担惊受怕的一日。我也算是造福苍生了。”
话落,大殿里的南临国宗室们皆抬头。
满是震容,敢怒不敢言。
顾青瓷笑得愈加畅快,甚至有耐心说教道:“昔日梁武帝曾问达摩,他的一生造寺度僧,布施设斋,有何功德?达摩言:实无功德。换到今朝,便是顾青瓷灭南临有何罪孽?实无罪孽呐。\
为她这半疯魔的话,满殿寂静。
”……“
最后的搜寻点数很快结束。
顾青瓷一挥手,身旁的将士上前将他们一个个捆绑住手,排着长队,押至马车上。
侍从在旁担忧地问:“大人,可要去往驿馆休息。押送之职由安西将军接任,您大可不用……”
顾青瓷摇了摇头,打断他的话。
侍从迟疑着道:“可您的伤。”
“无碍。”
顾青瓷拿剑的手臂隐隐作痛,疼了许多日,伤可见骨,钻心得疼。
本该好好修养的,
她却迫不及待地下令,准备日夜兼程回燕。
这是在战场上受的重伤,想来能够博到些傅景的心软。
不远处,有一队轻骑快马加鞭。
安西将军前来接任。
年轻的将军准时到达,他下马拱手行礼,同时带来了大燕那位新王的旨意:
“……封顾青瓷为南临君,食邑三千户,驻守南临,非召不得入燕。”
非召不得入燕。
非召,不得。
“……”
顾青瓷脸上的表情彻底消失。
她方才的从容破裂。
一身黑衣,立在夜里,衣袂飘扬着。却钉在原地似伶仃寂落的永恒剪影。
她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唇色也淡,只有眼眶通红。
风吹过,冷冽寒冬里飘下几片未落尽的干枯秋叶。
—
踏着清晨的朦胧雾气,从山寺回来。傅景神情看着不错,却觉得日渐聚不齐力气,她对自己的状态大抵有数,便不动声色地给顾青瓷写了一封书信。
桌案抽屉中,压着一支整齐干瘪的桂花。花色已绣,绿叶已干,却还飘散残留的淡淡的甜香。
花枝底下藏着厚厚的书信。
全是顾青瓷的。
她轻易是不会敢拿出来看的。
今日却平常,先小心地将花枝移开,再将底下的一封封书信拆开细读。面容愉悦,竟是难得的平和喜悦。
手上的这一封信,顾青瓷问她早膳还爱喝莲子粥吗?
读到这里,傅景顿住想了想,发觉,连这东西是什么味道都记不太起来了。
今天早膳吃的什么,傅景也记不太清。她读完信,将自己新写的那一封也放入其中。
重新翻开奏折。另一只手用力地按压眉心,驱散恍惚感。
这些年,南临成为燕国的郡县、新法彻底推行、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她也算延续了祖宗基业,对得起天下苍生。
大概是尘埃落定,绷着的心弦逐渐松懈。
最近愈发夜难成眠。
连续几天,她睡着便会做噩梦。
梦见小时候,还梦见哥哥的各种死状,一时被迫喝下毒酒,一时有人以粉尘捂住他的脸。
前两天,她闻着窗外的桂花幽香小憩了会儿,眼前便浮现出九重王座上的哥哥,又突然消失。
她走近,王座底下看见一张青紫扭曲的脸庞,手脚被压得断裂。
是谁坐在他的身上?害死了他?
慢慢地,这张脸越来越清晰。
竟然是自己。
傅景瞬间吓醒。
她真的不愿入眠,从那以后,手边总是放着苦到极涩的浓茶提神。
灯火如豆,夜以继日。
傅景坐在勤政宫里,她手上的折子里是天下黎民是否安康喜乐,江南洪水赈灾是否完毕,写诏书、下命令。
桌上总是放着那袋淡粉色的珍珠。
当无数个夜晚被事情填满,忙到朝阳东升匆匆就寝。
——仿佛也不太能够想起那个,从前陪伴在身旁的敌国阿姊。
只是当百官奏折堆积,公文堆砌,提着一笔朱砂墨困倦头疼时,她会想起幼时的离朱宫里。
顾青瓷教她背诵: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那时光景。
天资聪颖却不好学的小郡主,一板一眼地照样背诵着,顾青瓷说意思,她点头记住。
隔天糊弄先生而已。
可这些东西,已然是她少女岁月里未曾理解却深刻的记忆。
顾青瓷教过她的话,陪她读过的书,甚至是给她讲过的话本故事。
都使她批复奏折时清醒明澈,落笔坚定。
“……”
傅景在南,余生遥望而不及北。
—
遥隔千里。
无宣召不得入燕。
顾青瓷为她守着南临,她参与朝政,不乱方寸。每月都会在奏折里夹一封书信,时常满纸叮嘱,偶尔几句思念。
从未有过回应。
顾青瓷便日复一日地等着。
她不敢猜结局,只能索性不想,靠着从前在宫中安插的线人获取些傅景的近况。
这个她亲手宠大的孩子,也因她而身负天底下最重的担。
直到最近,给她传递消息的几个侍从,陆陆续续,都被傅景遣散出宫了。
她这是拒绝被她窥探的意思。
顾青瓷愣住大半天,心中空洞洞。
忍耐,忍耐着那个本该依偎在她怀中的娇娇,变得冷漠果决,遥远而不可及。
……
不久后的一天,寒冬的末尾,淡青色的天飘着微微雨丝,空气里是冷冽而湿润的泥土气息。
大燕国丧。
听到这个消息,顾青瓷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她举目四顾,目光迷离氤氲半晌,弯唇笑了,心竟轻松起来。
不料接到了傅景的最后一道圣旨,连同一封她的亲笔书信。
诏书用词平稳,信里字暖意真。
说的却是同样的事情。
要加封顾青瓷为摄政王。
请她入燕,辅佐年幼登基的恒王。书信上还写:希望顾青瓷长命百岁。
顾青瓷一字一字,摩挲着,盯着大半天。半晌,眼泪决堤。
要她长命百岁么……
这位娇娇,是多狠心。独行于黄泉路上都不愿身后有她跟着。
—
十年后。
庭院的新桂绽出星星点点的花香,大燕国的恒王已然成年。
顾青瓷当即递交辞官奏折,她坚拒三次挽留后,被封了个不能世袭的响亮爵位,抽身离开。
入夜。
佛堂前亮着光,侍女小红只看见一个纸窗隐隐约约的剪影,她悬着心走过去,还以为溜进了贼人,却发现堂前跪拜着的是宫中那位如日中天的大人。
顾青瓷手里握着燃香,直身而跪在佛前,一缕缕青烟盘旋轻拂过她低垂的眉眼。
夜里穿堂风过,吹动衣衫。
她身子却静如玉塑,眼中无波澜,须臾轻轻道:
“来世,一愿郡主双亲健在富贵平安,二愿郡主无忧无虑无拘无束,三愿……愿郡主终遇良人,得偿所愿。”
最后几个字轻之又轻,似极不情愿。
几乎出口就散。
可她还是继续往下说:
“来世,信女愿永守青灯,常跪佛前。”
顾青瓷从袖口掏出药瓶,吞进一个小药丸。她在等待失去意识的剧痛里,记起当初那个中山狼的故事。
本是随口杜撰,逗逗她而已。
哪知此后竟一语成谶。
郡主,恕难从命了。
阴阳两隔,臣……实在不敢再耽搁了。
她在佛前长跪不起。最后能做的便是乞求来世……事关傅景的,皆能如她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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