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书一事后,顾青瓷进光禄寺寺住持撰写本朝大纲,期间远离朝堂。傅景根本见不到她。
答应过要给贵妃娘娘绣一个荷包。傅景启针,又实在没心情好好修,便大致画了个模样,交给侍女代劳了。
剩下最后几针时,她又拿回来自己收了个线,便算作是亲手绣的物件送去贵妃宫中交差。
见不到顾青瓷,傅景也懒得去哪儿走动。她一天到晚,躲进书房里对着字帖练字。
还是之前养成的习惯。
在那些顾青瓷随御驾出征北伐,见不到她的日日夜夜里,傅景会对着纸笔,照着顾青瓷留下来的字帖临摹。
一笔一划,习得是她的字。
仿佛,能从那笔锋清逸遒劲的端正、一笔一划、一撇一捺,感受到顾青瓷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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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缕橘灿晨曦透过雕窗,照到顾青瓷的桌上,她的编撰事宜终于初初结束。从清静的寺庙高塔里出关。
顾青瓷第一件事便是询问景星郡主的事无巨细。
听说她近些天有点闷闷不乐,很少去贵妃宫里走动。
“郡主可来问过我?”
在侍女那儿,得到肯定的答案后,顾青瓷弯了弯唇。思忖再三,她还是没有按捺住地寻了个理由去往离朱宫。
傅景刚起,坐在镜前打哈欠。
听见侍女进来传话,说顾青瓷求见。她心下激动,忘了还在梳发便急急地转头,扯得一个激灵。
总算冷静些。
“那快……”傅景尝试端着架子,板起脸转口道,“说我还没起,让她在外面等等。”
绿萝劝道:“顾大人刚从光禄寺出来,看着像是一夜未眠的,既见不到郡主,她怕是要改日再来了。”
“哦……”
傅景沉默不到三秒,立刻改口道,“快让她进来吧。”
帮她梳发的红芪笑了声。
“笑什么,”傅景瞪眼,从铜镜里盯看她,大声地说,“你道我是会怕她生气吗?”
这脱口而出没藏住的大实话,左右都笑起来。
“郡主,红芪什么也没说啊。”
“我才不怕她……”傅景听见绿萝轻快的脚步声,她话停住,轻轻咳嗽一声,向后瞥眼,故意拖长语调,“哪里来的贵客啊。”
顾青瓷微微笑了一下,她望眼旁边的绿萝,绿萝便把她带来的东西放到了傅景眼前。
“给郡主带了今年新染的丝线,不知之前给贵妃娘娘的荷包可绣好?东西还派不派的上用场?”
她语气是极温柔的。
傅景毕竟在她身旁长大,瞥见她唇角那危险的弧度,便知道她心情不佳。
犹豫片刻,心中忍不住服软,嘀嘀咕咕地道:“已经送完了,姊姊送晚了。”
她小声抱怨了句:“荷包好难绣喔。”
“不难,多练习便娴熟了,”顾青瓷走到那小箱东西前,打开锁扣,给她看里面琳琅满目的小块绮丽绸缎绢布,“郡主用这些,将荷包做得很漂亮。”
傅景道:“可我已经做完了。”
“阖宫上下,定然不止贵妃娘娘喜欢郡主亲手做的荷包。”顾青瓷柔软地笑了一下,低头摆弄着裁成小块的布料,语气似有深意,“郡主不如多做几个送送,才不容易得罪人。是不是这个道理?”
明晃晃的威胁。
傅景思忖了会儿,决定忍气吞声地问:“姊姊喜欢什么花样的?”
顾青瓷:“给贵妃娘娘绣的是什么?”
傅景想了想说:“就一朵荷花。”
顾青瓷皮笑肉不笑道:“我要十朵荷花。”
傅景:“……”
顾青瓷微笑道:“底下最好还要有荷叶相称,荷叶不能比花少,这样风过浪起,有荷叶衬托着荷花,画面才好看。”
傅景托着腮帮子看她,语气幽幽:“姊姊是打定主意,想让我好看吧?”
说话的功夫,侍女端上瓜果点茶。
顾青瓷坐下来,她拿起湿帕擦干净手,剥了一个橘子,自然地喂到傅景唇边。
“是知道郡主心灵手巧,想见识一下郡主的厉害。”
傅景吃掉她递到唇边的橘子,认真品了品她的话,掐头去尾,重复道:“你是想教我知道厉害!”
“……”
顾青瓷唇边忍不住上扬,“臣嘴笨,总说不过郡主。”
橘子有点酸,傅景吃得微微拧眉,还得无奈地附和:“是是是,全天下都知道,顾大人是最不会说话的人,成天忠言逆耳的,尽说实话,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否则早就青云直上了。”
顾青瓷似笑非笑:“郡主明白便好。”
傅景撇了撇嘴,暗暗腹诽她的厚颜无耻。
顾青瓷凝望着她,又道:“这荷包绣是不绣,郡主倒是给个准话。”
“……”
—
从离朱宫回来,顾青瓷轻松愉悦的心再次沉寂,路过傅景总爱对着发呆的小湖泊,夕阳的霞光映得满池潋滟,满池像碎万金。
傅景说,她问过哥哥,并没有要给她指婚的意思。
还当顾青瓷上次说的话全是胡诌。
“……”
景星郡主择婿一事,果然撂了。
回到屋里,顾青瓷静静地把纸条折叠一下,放进烛火焚烧干净。
她面上不辩喜怒。
窗外,突然间雨下起来。
她缓缓阖眼,仿若回到金戈铁马,黄沙漫天的边疆战场——
平定匈奴的那晚,夜深无人,燕帝携几个亲信秘密前往齐妃之墓。齐妃生前乃先朝宠妃,西域第一美人,容盖天下,却不争不抢,性情娴熟。
她因难产而亡。
死后,先帝追封妃位且遵其遗愿,将其遗骨以锦缎包裹送往故土收敛下葬。
胡姬齐妃,正是燕帝的亲生母亲。
二十年后的那夜,大燕铁骑踏平此地,掘开墓碑,挖出棺椁。
燕帝开棺以血滴骨。
淅淅沥沥的大雨不断地冲刷着黄土。
燕帝在刨开的白骨前蹲下,手执匕首,毫不留情地往手臂刺几道划痕。他不停地流血,鲜血往下滴滴渗透森森白骨中。
迹象表明,是她的骨肉。
燕帝仰头大笑几声,雨水打到眼旁脸颊似有泪滑落,下令让侍从将棺墓恢复如初。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军帐里,黄酒尚温。
顾青瓷拿出杯盏,轻轻取出器皿依次摆好。她素手斟酒,低眉垂目间,终于想明白了——
为何燕帝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亲征。
他忽然抬眼看她,俊秀的眉眼里,仅那一双比常人略浅的褐色眼瞳,有半分西域的影子。
映着烛光,唇角微微上翘,眼神里晃荡着虚空,像是透过她,在对别的什么人说话:
“原来,真是……还以为星星是朕的……”
顾青瓷收拾着空掉的酒杯,动作不疾不徐的。她并未出声追问,哪怕心已为这话而高高悬空起来。
燕帝在彻底失去神志前,突然又大笑起来,喃喃地道:“罢了罢了,星星是朕的。”
“……”
那种语气,并非醉后轻飘飘的胡言乱语。
突兀且沉重,竟像透着股不可言的深深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