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就算……”傅景后半句说不出口,她神色晦暗,困惑且难过地深深凝望着顾青瓷,“便是如此……姊姊为何不想着令我改口,反要将我推开?”
毕竟在顾青瓷身旁长大。
这点察言观色的本事,她还是有的。
“姊姊,到底怎么了?”傅景声音混着呜咽。
顾青瓷喉咙滑动,忍耐住没有回头。不敢让她看清自己的表情。
为什么,因为今时不同往日。
她只有藏在暗处,方能有余力在前路不明、暗礁险滩里斡旋,让这个金枝玉叶的小郡主,一辈子不要遇到颠簸风浪。
况且,唯有尽快撇清关系,才不会在将来,或许再也无法翻身的某天把她一起拖进泥潭里。
“……”
半晌寂静,顾青瓷以为她要走了。
却不料,从身后被抱住,软软的身躯依偎着她,“姊姊,便是发生了什么事,我也能保护你。”
“……”
“我没你想象得那么废物。”
顾青瓷眼眸闪了一下,继而暗沉下去。
她转身,毫不犹豫地解开她的手,脸色带着微微笑容,语气冷静地道:“郡主,您是后宫贵人,臣不想跟你太近在前朝被人议论。”
“……”
简简单单一句话。
突兀且承重,并不是轻描淡写的玩笑。
意思是,她原先是想当入主后宫,才对傅景格外好的。现在既然已经希望渺茫,便顺势想在前朝有番作为了。
傅景仅仅是一个受宠郡主,她能进言提拔些小官,却无权干涉过多。朝臣离其太近,获利少,反倒还容易损害名声。
换而言之,顾青瓷有万里前程,傅景已无一臂之力。
“……”
傅景双眸一瞬,很快地低头望着地上,忍着眼眶湿润。她怎么相信顾青瓷是如此薄情之人。
可不信,又如何解释她的冷若冰霜。
难道是当初表露出的心意……吓到她了?
虽然极力隐藏,但她知道,顾青瓷是能看出来的。她一贯最会读人心,何况对象是自己。
如此,便能解释她为何将话说得如此直白。
未有模棱两可,亦不怕得罪。
半晌,傅景抬手揉了下眼,抬脸眼眶通红却无泪水。
对顾青瓷道:“姊姊,愿你走的是阳关大道,所向披靡。”她那扬眉的表情,或许是想流露出潇洒大方的样子。
可话音的轻颤,又软又弱。
顾青瓷那拢在袖底的手,握成拳,攥了又攥。面上却还是格外风轻云淡的,行了一礼。
唇角勾着笑,目送傅景踽踽独行的背影。
她最擅长,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
—
往后的两个半月,顾青瓷再也没见到过傅景。据说,这位郡主变得懂事起来,功课进步很快,剑也练得越发刻苦。
这一天清晨,有侍女冒着雨赶到顾青瓷这儿借书,说是景星郡主想读的。
那是本古籍,放在她这里很久,还未修缮妥当。
顾青瓷略微思索后,让侍女先回去。
她取出修书用的木箱。里面大小物件繁多,收拾得极整齐,透着一股经年的木香与浓重彩墨的味道。
顾青瓷拿着书,仔细端详。
几年未曾亲自动手了。
整个雨蒙蒙的上午,她伏案,将残旧的孤本修整至能经翻阅的状态,再用牛皮纸仔细地包裹好。
去离朱宫找傅景。
却被告知郡主不在。
顾青瓷明显意外,她拧眉,目光凝视在侍女的脸上,确认地问道:“下这么大的雨,郡主不在吗?”
“是啊,劳烦大人亲自跑一趟了。郡主这些天总去贵妃娘娘的宫里,刮风下雨都去,”侍女见她打着伞冒雨前来,披风微湿,便请她进来喝杯茶,“郡主要到晚上,用过晚膳才会回呢。”
顾青瓷低眉敛目,望着手上裹着牛皮纸的书。
她动作一顿,并没有让侍女接过去,转而说:“这书有几页粘连处,字迹模糊得厉害。我还是当面向郡主交代吧。”
说完,她往萧贵妃的寝宫去。
空中飘散着雨后的杂草味。
顾青瓷一路慢走,手上的纸伞遮挡住大半雨丝,衣袖晃动间,步履从容。她在清凉雨意里,渐渐烦躁。
其实不该来的。
以为傅景是想见自己,才特意寻了个看古籍的由头。
顾青瓷修书一上午,其实隐约也是在纵容自己,借着送书,可以见她一面。
谁知道她竟然去了萧贵妃的宫里。
萧贵妃容貌绝色,早年以貌美冠六宫。她比燕帝年长,入宫多年后渐渐成为不起眼的老人,因性情娴淑,温婉可人,一直颇受燕帝的信任。
与凶悍刻薄的高皇后相反,她在宫中是出了名的人淡如菊、温柔贤良、体恤下人。宫女内侍无不以在贵妃的宫里服役为幸。
顾青瓷跟她打过交道,却无深交。
在宫里地位高且稳固的,没有几个是软脚虾,萧贵妃的温柔娴熟里,几分真假,谁能轻易弄清。
—
顾青瓷走进宫时,萧贵妃正同傅景凑在一块儿,仰着脸,逗弄笼子里的一只脑袋长着翠绿毛发的胖鸟。
她听见贵妃对傅景说话的语气,柔和、轻快得像孩童:
“它吃那么多,过会儿还能飞起来吗?”
傅景笑意盈盈,是那种无奈宠溺的神情,手拢袖子里,歪歪的坐姿若有若无地靠在贵妃的身上。
话里懒洋洋地道:“原来娘娘是知道喂多了?我还当你要撑死它。”
“怎么会……”萧贵妃想要继续喂食的手收回,露出一个泫然欲泣神情,嗔怪地看她,“鸟又不是鱼,难道还不知道饱与饥吗?”
从顾青瓷进来,只有萧贵妃招呼了一下。
傅景看见她,并没有任何反应。
似乎跟她说话,不及盯着笼子里的胖鸟看有趣。
“……”
顾青瓷眼眸一闪,继而垂下长睫,顺着萧贵妃明显仅是礼节性的挽留坐下。
本想送完书,略作寒暄便离开的。
她倒要凑近看看,萧贵妃何许人也。
怎么几天功夫,便将一个向来不喜欢别人靠近的郡主,哄得那么软绵温顺的。
萧贵妃宫里常年燃沉香,古朴沉稳的气味,让人仿若置身佛堂,有一种宁静氛围。她很快选香。
顾青瓷以这个开口,同萧贵妃聊起来。
这些物件,傅景极少关心来历如何贵重与否,两个人闲谈香料相关,她听得兴致勃勃的。
萧贵妃道:“传闻里,鹅梨与沉木可以调配账中香,我尝试几天后,终于调制得差不多了。”
傅景随口问:“是现在燃的吗?”
“自然不是,”萧贵妃笑着摇摇头,“等晚些,我差人给郡主送去。放进荷包里会很好闻,清甜怡人。”
“好啊,”傅景双眸一亮,放下逗鸟的小羽毛杆子,拍拍手问,“姊姊喜欢什么样式的荷包,我给你绣一个吧!”
顾青瓷眉心一跳。
“真的吗,”萧贵妃扬唇乐不可支,托着面颊,笑眼看她道:“那请郡主随意绣几朵小花罢,什么花都行。”
傅景不依,拧眉盯着她问:“什么叫随意绣几朵小花,姊姊是不信我能绣好看?”
“不敢不敢。”
“是不敢,不是不会???”
“……”
两个人亲昵地拌嘴玩笑间。
顾青瓷不知何时,已经起身,她边上正好走过来端茶的侍女。这么一下,差点撞到她身上。
侍女慌忙告罪。
顾青瓷语气温和,却没在看她。视线掠过傅景的脸庞,很快挪开。
举重若轻地道:“无妨,你只是并未留意到我。”
“……”
顾青瓷趁势跟贵妃打了个招呼,留下那本书。
回自己的寝室。
经过北伐一事,顾青瓷总算得到了燕帝的信任,与之而来的杂事也成倍增加。她坐在空荡荡的木桌前。
光线浅淡,映得纸张泛着青白色。
有风吹进来,纸张被压石按在花梨木桌上,另一端荡起来,很快又落下来。
顾青瓷这才执起笔,伏案半晌,却又定定地望向不远处。
发愣地想,那欢快放松的模样不像装的。
“……”
傅景对着萧贵妃的笑,此刻在她脑海挥之不去,压抑成的恼意在胸腔里翻腾。
真是个小白眼狼。
相依为命那么多年,她连手帕上的一片花瓣都没给她绣过。
给别人绣荷包倒起劲得很。
被针扎到了可别哭鼻子。
想到她还姊姊姊姊地叫着萧贵妃,顾青瓷脸色愈阴沉,笔杆攥紧紧,勉强又写几个字。
心想,愿她被针扎到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