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 91 章

傅景回到宫里,坐在后院的秋千上发愣。

绿萝一边收拾几上的茶具,一边抱怨地说:“郡主可是有陛下护着人,那些踩高捧低的,怎么也没个眼力劲。”

“是啊……”傅景垂下眼,她手里揪着玉佩上的流苏,轻轻叹了口气道,“顾青瓷可算是天底下顶顶聪明的那一批人,怎么也这么没眼力。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呢……”

绿萝顿时哑然。今晚顾青瓷站在皇后身旁,给傅景下禁足令的事,让她打心底为自家主子感到不平。

可听傅景那么说,也察觉出不对劲来。

这明显不是简单的踩高捧低。

坊间传闻里,顾青瓷不但才华横溢,还是一个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女人。

前些年,有位南临国的权臣进京拜见,他在宴席上喝醉后对着侍女毛手毛脚,被顾青瓷以冒犯陛下为由捉拿入狱,最后死相凄惨。

据说,那位权臣曾得罪过年幼的顾青瓷。

还有许多得罪过她的人下场……

绿萝渐渐脸色发白,不由后悔自己方才的失言。她讷讷地道:“这……我并不是在说顾大人……”

傅景抬眸瞥了她一眼,发出冷哼,说道:“瞧你那小破胆儿,有我护着,你便是指着顾青瓷的鼻子骂上几句,又有什么可怕的?”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浅笑。

深沉夜色里,顾青瓷迎着月光走来,身上的交襟白衣摆处以极细的金线绣着青云蟒纹。她手上那盏灯,幽幽地晃着,衬得面色肌肤如瓷,眸光如水,漾着笑意。

“郡主对臣有什么不满,直言便是。”

听见熟悉的声音。

傅景浑身嚣张的模样一收,下意识心虚,快快地向后看了眼。转念想到自己并未做什么,便理直气壮起来。

她撇过脸,视线望向远处并不搭理她。

“……”

傅景身旁的灯光足够明亮。

走近,顾青瓷搁下自己手里多余的那盏灯,在她的身旁,不请自坐。秋千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了下。

傅景忍不住又侧目。

依旧没开口,低下头,仿佛打定主意要拿她当空气。

“郡主,”顾青瓷顿半晌,轻轻叹气后,没再说什么逗弄她的话,只是叮嘱道,“皇后与郡主之间并无深仇大恨,只需让她一次,往日的过节便能全部勾销。她身为中宫,若想刻意刁难,陛下与我都不在宫内,谁能护你?”

大理石台面上的茶盏已凉透,傅景端起抿了口,过浓的茶苦涩。几乎恨极她口中的说法,陛下与她,陛下与她……

所以自己算什么?

一个没出息的拖累,是吗?

傅景双睫低垂,短短片刻,抬脸时露出一个柔和笑容,颔首道:“知道了,我不去招惹她。”

“……”

顾青瓷凝视着她脸上的笑,微拧眉,露出担忧的模样。

不待她开口。

傅景问道:“北伐之事,姊姊觉得半年便能成?”

“少则半年,”夜色朦胧里,顾青瓷的嗓音微哑,“多则数年,亦不奇怪。”

“哦,”傅景撇过脸,并不看她,眼眸望着天边的月亮,语气仍然乖巧道,“我不知道哥哥为何执意北伐,但能明白,姊姊是想跟着挣个大功。”

“……”

傅景轻松地笑道:“姊姊尽管去做想做的事,无需记挂我。”

皇后母仪天下,她要责罚一个小小的郡主本无可指摘。

可没过几天,燕帝便以皇后宫里的花朵太艳不尊太后为由,褫夺她管理六宫之权,旋即封淑妃为淑贵妃,统领六宫。

淑贵妃上位后,第一件事便是撤销对景星郡主的禁足惩罚,她带着礼物赶往离朱宫,同傅景交谈甚欢。

燕帝并没有给傅景懂事的机会。

他下了朝,便是来离朱宫和妹妹下棋。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哥哥,你是想废掉皇后,改立淑贵妃吗?”

傅景说话时,正低头在棋盘上落子,手腕一歪,黑子落在了格子的正中间。她指尖按住棋,往旁边轻轻挪动。

听见她哥哥,用过分轻描淡写的语气道:

“皇后的母族已无权势,废她作甚。”

傅景心中沉甸甸的那块巨石,落地大半,却还悬在半空。思忖半晌,认真地道:“哥哥,顾青瓷是归我的人。”

“……”

“你承诺过皇祖母,凡是我的心愿,与天下苍生祖宗基业无害便都会答应。”

“嗯。”

“所以,不要碰她,不许纳她!”

“在意这个?”燕帝古怪地看她一眼,面露笑意,“可。”

傅景心底的雀跃,只维持须臾。

等燕帝走后,她身旁的弘祈嬷嬷便肃着脸道:“南临公主陪伴郡主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郡主却拆了她的青云梯……以她的性子,他日若得势……”

这个作法,可能阻碍了顾青瓷想要奔向的锦绣前程。傅景长睫低垂,心直直地垂到深渊,偏偏得做出一个愚蠢骄纵的模样:

“在我大燕的朝,岂能有她得势的时候?”

顾青瓷对此并不知情。

走前,她还往傅景的院子里,新栽了一颗桂树。如若顺利,金桂飘香的第二秋,便是归期。

此后,无数个分离的日子里,无论是枝头凋零,还是雨落敲打屋檐声,傅景都能想象到金戈铁马、两军厮杀的场景。

那一棵桂树,在深秋星星点点地绽放。

香气总是游进她的梦里。

时光是映在眼底的光景变化。

傅景每日每夜,除了看书便是练字,她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做这些平素最不耐烦的事情消磨日子。

直到幼年该认真学的功课一本又一本地补完。

终于等到凯旋捷报。

傅景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按捺住激动。小郡主矜持地待在自己宫里,等顾青瓷来找她。

她那日理万机的皇帝哥哥,遣人抬了八箱北边的有趣玩意儿送她,并在离朱宫坐了两个时辰。

顾青瓷却一直没有过来。

等着等着,直到清亮的晨光逐渐昏暗。

傅景再也坐不住了,打发人去问,才知道顾青瓷正忙着赴宴。一天,又一天过去。

顾大人平步青云,升了官越发忙碌起来,似乎早把她这个旧人抛之脑后。

傅景一阵气恼,又忍不住地主动找她。听人说顾青瓷在藏书阁,查阅文书。

从离朱宫到藏书阁。

越来越近,傅景的那点别扭委屈,全都烟消云散。她心跳砰砰,满是将要见到顾青瓷的喜悦。

遣散侍从。

傅景独自进去找她。

在顶天立地的黑铁书架,漫壁书卷里。稍微走几步,傅景轻易找到一个身着白衣的侧影。

顾青瓷看见她,似觉得惊讶,手里拿着书卷行了一礼。

问道:“郡主有何要事?”

分别一年多,再见却是这句话。

傅景怔愣,小心翼翼反问道:“是在忙吗?”

“不忙,”顾青瓷回答说,“臣翻些旧书,挑选些郡主出嫁时吉利且事宜的话。”

“郡主出嫁?”傅景丝毫没懂,“是南临国的哪位郡主吗?”

“天底下,只有燕国有位景星郡主尚且待字闺中。”

“谁同你说我要出嫁?!”

“该议婚事了。再拖下去,郡主就成老姑娘了。”

傅景不可置信:“你自己都没有嫁人,还说我吗?”

顾青瓷顿也未顿,绵里藏针:“郡主莫要荒诞。至于臣,左右是郡主的人,拖到现在,其中也有郡主的功劳。”

莫要荒诞。

傅景被她这话击得茫然,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自己方才到底是说了什么,才引得这四个字?

“姊……”只唤了一个字,傅景便停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她这般疏远冷淡,分明是没有道理的。

左思右想,耳旁浮现弘祈嬷嬷的话。

“哥哥……他是……”

傅景似被人用凉水从头浇下,艰难地出声问。

顾青瓷眼眸漆黑,映着光,像透亮的莹润黑玉。

语气似往常,顺着她的话点了下头道:“郡主在背后做的事,臣已知晓。多年侍奉,自认还算尽职,实在未料会是这般结果。”

“……”

傅景不自觉退后半步,仰着脸,泪水瞬间充盈眼眶,抿住唇极力忍住。

她竟真的因为这个而怨她。

明明是说过,想要一辈子不分开的人……

傅景长睫轻颤,大颗大颗的眼泪扑簌簌地坠下,却没哭出声。她脸色发白,目光执拗地望着顾青瓷。

唇瓣动了动,却说不出只言片语。

无言地等待着她开口。

顾青瓷唇角微动,眼眸闪烁了下,似藏着什么却难以捉摸的。最后她什么也没说。

转过身,把书卷放回原位。

“……”

顾青瓷不知道,既然假装不在乎,便不该不敢回头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