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大展揭幕那天,巴黎的车辆像朝圣队伍涌向工业展览馆,几乎倾城而出。从上午九点起,各式各样的马车从各条街道,通过各座桥梁,驶向展览大厅。这一天,全巴黎的艺术家邀请了全巴黎的社会名流,参加号称具有三千四百件作品的这一盛会。
大门外排起长龙;观众直奔画廊,对雕塑不屑一顾。他们拾级而上,目光投向陈列在楼梯墙壁上的各种展品。这里专事悬挂“门廊画家”的杰作,他们送来的作品中,有的不成比例,有的主办人不便拒绝。正方形的大展厅里人头攒动,语声嘈杂。参展的画家整天用响亮的嗓门、权威性的手势,夸耀自己的本领,让人们认识自己。他们扯着朋友的衣袖,拉到展品前指指点点,或赞叹,或以行家姿态费力地打着滑稽的手势。这些画家,有身材高大、留长发、戴软帽的,他们的帽子奇形怪状,颜色有黑有灰,有的宽边阔檐大如房顶,有的帽檐往下垂几乎遮住整个胸脯;另一些人身材矮小,但动作敏捷,有的瘦弱,有的肥胖。这些人都以围巾代替领结,外加一件短上衣——个别人还套着画室艺徒们穿的奇装异服。
此处有附庸风雅的各方人士,有衣冠楚楚的公子哥儿,有街头艺术家,更不乏神态端庄、佩戴红玫瑰花饰的院士级人物——他们所佩的花结也有大有小,全凭个人的审美观和生活情趣作取舍;仰赖家庭支持的资产阶级出身的画家被全家团团围住,一家人情绪激昂就像在高唱凯歌。
一进正方形展览大厅,四幅首选之作映入人们眼帘。这四幅巨型油画以其明快的色调、金灿灿的框架、过于鲜艳的色彩,使人眼花缭乱。强烈的日光直射在画面上,使人几乎睁不开双目。
正对着大门的是共和国总统的肖像。旁边墙上,第一位是一身戎装的将军:他头戴插鸵鸟羽毛的军帽,军服上缀满金线绦饰,下身一条红呢马裤,身后的垂柳下,一群裸体的山林水泽仙女正在嬉戏;远处的浪涛中,一艘遇难船只正惨遭灭顶之灾。第二幅是古代的一位主教,正将某地一个蛮王逐出教门。另一幅展示着东方某国的一条街道,街上遍布瘟疫留下的死尸。还有一幅叙述但丁遨游幽冥的故事。这几幅作品以其不可抗拒的表现力,吸引并留住了无数观众的视线。
宽敞的大厅里,还有冲锋陷阵的马队、林子深处的狙击兵、牧场上的牛群、街角决斗的两位上一世纪的贵族老爷,还有坐在界石上的疯女、为垂死者行临终圣事的神甫、田里的收割者,以及河流、夕阳、皓月……总之,凡是前人已经制作过的、今人正在制作的,乃至地老天荒之日的画家们将要制作的一应艺术样品,此处已是无所不包。
奥里维埃置身艺术院院士和充任评委的名画家之间,与之交换个人观感。他有点忐忑不安,虽然受到多方的恭维,总感到自己的展品并不成功,因此深为忧虑。
莫特曼公爵夫人出现在入口处。他疾步迎上。
公爵夫人问:
“伯爵夫人还没到?”
“我没见到她。”
“那么,德·缪萨第厄先生呢?”
“也未见到。”
“他答应我十点钟在楼梯上头迎候,陪我参观各展厅。”
“公爵夫人,您是否允许我替代他呢?”
“不,不。您的朋友们需要您。我们过一会儿再见。我还打算和您共进午餐呢。”
正在这时,缪萨第厄疾步赶来:他在雕塑馆多耽搁了一会儿,喘着气表示歉意。
“走这儿,公爵夫人,走这儿,”他说,“我们自右向左参观吧。”
两人刚消失在攒动的人头中间,德·纪约罗瓦伯爵夫人挽着女儿也走进了大厅。她的目光正在搜寻奥里维埃·贝尔坦。
画家发现后,当即和母女俩会合,向她们致意。
“我的天,你们俩多美!”他说,“才一个星期,娜妮又变了。真的,她更漂亮了。”
他用鉴赏家的目光注视着她,说:
“线条更柔和,而且恰到好处,肤色也更加亮丽了。她已经不是寻寻常常的小女孩,而是一位标准的巴黎女郎了。”
他话锋一转,回到了当天这件大事:
“我们也从右首开始,赶上公爵夫人。”
伯爵夫人熟知绘画界的方方面面,所以和参展者一样关切。
“人们都说了些什么?”她问。
“美不胜收。波纳的作品非常出色;卡洛吕·杜朗有两幅堪称杰作;皮维·德·夏瓦纳有一幅称得上奇妙;罗尔的作品立意新奇,不同凡响;热尔韦克斯有一幅颇耐人寻味。还有许多其他人的作品:贝罗的、卡辛的、杜埃兹的……总而言之,佳作确有一大批。”
“那您的呢?”她问。
“他们也恭维我,我本人可并不满意。”
“您总是不满意的。”
“有时候也并非如此。不过今天,说真的,我认为我没想错。”
“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
“先去看看吧。”
三人来到他的展品前。画面上,两名村姑在溪水中沐浴。一群参观者正在驻足观赏。伯爵夫人见状,免不了一番欣喜。
“很有韵味,是件珍宝。您画得再好没有了。”
他紧挨着她的身体,向她表示爱意;她的每一句话都能缓解他的痛苦,抚平他的伤口。对此,他万分感激。他脑子里飞快地出现这样的念头,并使自己信服:她说得对。她以巴黎女子敏锐的目光看问题,一定看得很准。他为了解除内心的恐慌,居然忘了十二年来,恰恰是他自己,常责备她过于崇拜那些矫饰的作品和华而不实的东西,说她喜欢感情的外露,服饰上芜杂的变化,而不会欣赏纯粹的艺术——超越各种流派、各种倾向,以及上流社会的种种偏见的艺术。
他拉着母女俩朝前走去,嘴上说着:“继续参观吧。”他带领她们从一个展厅走向另一个展厅,指着墙上的画讲解作品的主题思想。他置身在这对母女中间,感到很幸福——是她俩使他有了这种幸福感。
伯爵夫人冷不丁地问:
“几点了?”
“十二点半。”
“嗬!快去吃饭。公爵夫人一定在勒杜安酒店等着我们了。她事先说好的,要是在展厅里找不到她,她要我陪您一起去。”
酒店坐落在长有许多杂树和灌木的一片小树林中,看上去好似一个挤满了忙忙碌碌的蜜蜂的蜂箱。酒店所有的门窗都敞开着,嘈杂的语声、呼唤声、杯盘碰撞声从室内传出,回荡在四周的空气中。摆得密密麻麻的餐桌边坐满了用餐者,一直延伸到邻近的道路左右两边狭窄的通道里。只见侍者们平伸着手臂,托着大鱼大肉和水果盘子,脚不点地,穿行其间,耳朵都快震聋了。
回廊下挤满了男男女女,其人数之多,足以用“一堆涌动的人肉”作比喻。这堆肉浸透了喜气和阳光,又笑又叫,又喝又嚼,更有美酒助兴,使之大展欢颜。有些日子,这样欢乐的气氛就是伴随着阳光降临到巴黎上空的。
一名侍者请伯爵夫人、安内特和贝尔坦上了二楼贵宾厅,公爵夫人已在里面等候。
还未踏进厅房,画家一眼便看到了德·法朗达尔侯爵坐在他姑妈身边。侯爵笑容满面,殷勤地伸出双手,上前接过伯爵夫人母女的阳伞和披风。贝尔坦心中一阵不悦,刺耳和鲁莽的话语几乎脱口而出。
公爵夫人述说了邂逅侄儿的经过,还告诉他们,缪萨第厄跟随美术厅长官走了;贝尔坦忽然想到,这个以美男子自居的家伙莫非想娶安内特?心中更不是滋味。这家伙就是冲姑娘来的,也许早已将她看作床头伴侣了。所以,他更加气愤,仿佛人们忽视了他的权利——他那隐藏在心中的神圣权利。
一上餐桌,被安排在姑娘身边的侯爵立刻关切地向她问长问短,俨然以一个被授权者的姿态向她大献殷勤。
画家觉得,侯爵的目光有点奇特,既大胆,又带有盘诘的意味。他的微笑带有传情的色彩,又显出心满意足的神态。总之,这是一种又亲密又公开的追求方式。他的言行已经呈现出某种明显的意图,仿佛在向人们宣告,他即将拥有这位姑娘了。
对这位求婚者的举止,公爵夫人和伯爵夫人似乎采取了支持和赞许的态度,还互相投以心照不宣的眼色。
匆匆用过午餐,一行人立即返回画展。展厅里人潮如涌,想进去的人几乎无法落脚。人体的热量,穿久了的衣裙散发出来的隔宿味,使室内的空气非常浑浊,令人恶心。参观者不再看画,看的是别人的相貌和衣着,或寻找熟人;有时候,密集的人群突然被挤向两边,腾出一条通道,让肩扛人字梯的漆匠通过。匠人们也连声高呼:“请留神,先生们。请留神,女士们。”
五分钟后,伯爵夫人、奥里维埃和其他人走散了。画家正要寻找,她却偎依着他加以制止:
“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别管他们,我们说好的,万一走散了,四点钟在小吃部会合。”
“是这样说的。”他回答。
但是,他仍在一心牵挂着安内特,心想,侯爵准在自鸣得意,一个劲儿地向她灌迷汤,说调情话呢。
伯爵夫人轻声问他:
“那么,你始终爱着我?”
贝尔坦若有所思地回答说:
“当然啦!”
他边说话,边在人群中搜寻德·法朗达尔侯爵的灰帽子。
伯爵夫人见他心不在焉,想把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你不知道,我多么喜欢你今年的展品。那是你的传世之作呀。”
画家微微一笑;这时,他已经忘了那两个年轻人,晨间的忧虑却突然又涌上心头。
“真的吗?你真这样认为?”
“是啊,我喜欢它,胜过所有的展品。”
她用几句温柔体贴的话,又一次为他戴上了一道花环:她深知,对一位艺术家最起作用的,莫过于一如既往地深情赞誉。他果然中计,听了她的甜言蜜语,顿时变得情绪高涨,喜上眉梢。他开始侃侃而谈,在这个涌动嘈杂的人群中,眼里只有这位女子,耳边只听见她的声音。
为了表示感谢,他凑着她的耳朵低声说:
“我想拥抱你,我都快疯了。”
一股暖流传遍她全身,她抬起晶莹的眼珠,盯住他重复了方才的问话:
“那么,你始终爱我?”
他回答说:
“是的,我爱你,亲爱的安妮。”
这语气是她期待的,也是她先前未能听到的。
“晚上常来看我,”她要求,“现在女儿回来了,我不能经常外出了。”
自从她意外地在他身上感觉到爱的复苏,浓浓的幸福感使得她心潮起伏。随着岁月的流逝,奥里维埃的头上渐生华发,爱情也变得淡薄。如今,她并不害怕别的女子将他迷惑,她担心的是,他因不耐寂寞而组建家庭。这种担忧,说起来她也是早就有了的,近来只是与日俱增罢了。对此,她的心头也渐渐涌现出几套很难实现的方案,让他尽可能多地留在她身边,免得他在寒冷空寂的宅邸里度过漫漫长夜。可是,她无法总将他吸引并留在自己的身旁,她便想出种种消遣的办法,或送他去剧院,或将他推向社交场合。她宁愿了解他在女人堆里的所作所为,也不愿他独自在家中满腹愁绪。
她仿佛为心中的疑虑找到了答案:
“唉!要是我能永远留你在身边,我会多么疼你!现在,我外出的机会不多了,你可要常来看望我呀。你要答应我。”
“我答应你。”
忽然间,她听到耳边有人轻声说话:
“妈妈。”
她吓了一跳,回头观望:安内特、公爵夫人,还有法朗达尔侯爵已和他俩会合。
“已经四点了,”公爵夫人说,“真累,我想回家。”
伯爵夫人接口说:
“我也要走了,累死我啦。”
一行人沿着连接回廊的后楼梯拾级而下。回廊里挂满了素描和水彩画。楼梯下是一座安装玻璃天棚的大花园,园内陈列着雕塑作品。
从楼梯的平台望去,这个巨型大暖房尽收眼底:但见园内灌木葱郁,黑色的人流在园中小径上涌动,覆盖着路面的土地;一片片树丛被簇拥在条条大路之间。道路两旁,一尊尊雕像矗立在灌木和人群上方。在这帽子和肩膀织成的深色地毯上,洁白的大理石宛若一注注喷泉显得分外夺目,仿佛将这道地毯洞穿了成千个窟窿。
贝尔坦将女士们送到出口处时,德·纪约罗瓦夫人低声问:
“那么,你今晚准来?”
“当然啰。”
说罢,他返回展览现场,和艺术家们交换一天的观感去了。
画家和雕塑家三五成群,或聚集在雕像周围,或置身在小吃摊位前。人们像往年一样,在那儿各抒己见。他们支持或攻击同一些观点,对几乎和往年一样的作品提出的论据也都是老生常谈。通常,奥里维埃在这种场合非常活跃。他很有辩才,常常将对手批驳得无言以对。他那才气横溢的立论是出了名的,他也以此而自豪。他总是竭力激励自己,以便进入角色。可是,他按常规回答的问题比他听到的,提不起更大的兴趣。他常想一走了之,不再听,也不求理解。因为他早已料到,人们争论的有关艺术的这个古老话题,无论在哪个层面上,他都一清二楚。
尽管如此,他还是喜欢参与,并且迄今为止,几乎都以排他心态深深地投入这项活动。可是今天,他却有点心不在焉,总有一种丢不开、放不下的淡淡的忧虑。此类心情似乎并不影响我们的情绪,却也像扎进我们肌肤的一根芒刺,扎在我们的头脑里,任你怎么说、怎么做,都无法排除。
他甚至将自己对《村姑出浴图》的担心置于脑后,一心想着侯爵对安内特的恶劣行径。可是话得说回来,此事和他又有何干系?他有什么权利这样想?他凭什么要阻止这门难得的亲事?何况这是事先定下的,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适宜的。然而,一想起那个法朗达尔俨然以未婚夫的姿态和姑娘说话、向她微笑、用目光含情脉脉地扫视她的脸蛋,他就不管找出什么论据,都无法抹去这道使他苦恼和不满的印记。
当晚,贝尔坦又去了伯爵夫人府邸。母女俩正就着灯光为穷人编织毛毯。这时,他已经不能自制,当即以侯爵为话题,连讽带嘲地说了不少坏话,同时也在安内特的目光中,发现了她那高雅包装下平庸的思想本质。
很久以来,他在此类饭后的夜访中,总以不拘小节的挚友身份说些口无遮拦的话,或沉默得像睡着了似的。他可以深深地埋在小沙发里仰着头,架着双腿,边说话边胡思乱想,就像在自己家中调息养神。如今,他突然恢复了警觉和活力,像那些主动靠拢女性以获取对方欢心的男子,关注起自己的言谈了。在某些人面前,他还会寻找不同凡响的绚丽辞藻装饰思想观点,使之更加具有华彩。他不再让谈话拖得很长,但赋予它实际的内容和活跃的气氛,并用真情实感发掘其深度。他使伯爵夫人母女由衷地欢笑,他感知这母女俩心潮激荡并以惊愣的目光盯着他的脸,而她俩停下手中的活聆听他的表述,每当此时,他便有一种轻微的快感和成功的战栗——这也是他用心良苦换得的一份报偿。
现在,一当他获悉她家里只有母女俩人,便立即前往探访,并在那里欢度也许从未有过的甜蜜黄昏。
他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平息了德·纪约罗瓦夫人长期的忧思。但她仍然尽其所能地吸引他、留住他。她谢绝晚宴、舞会和观剧的邀请,为的是下午三点外出时,能高高兴兴地在电报箱里留下一份“晚上见”的蓝色短电文。最初一段时间,每当十点敲响,她便打发女儿回房安歇,为的是尽早给他以促膝谈心的机会。后来有一天,他对此表示惊讶,还笑着问:是不是还将安内特看作不乖的小娃娃?她这才宽限她一刻钟,后来延续到半小时、一小时。再说,姑娘一旦离去,他也并不久留,仿佛使他待在这间客厅的魅力也随之失去一半。他习惯地将他最喜欢的小靠椅移到伯爵夫人脚边,亲热地将脸颊贴在她的膝部。她也总是伸出一只手,让他紧紧地捧在两掌中间。此刻,他的才情便一落千丈,连话也不说了,仿佛在他刻意营造的这个温柔乡中将养生息。
她渐渐凭女人的嗅觉明白了一切:安内特对他的吸引力几乎和她不相上下了。她并不生气,反而为之高兴,因为他在她们母女身边获得了被她剥夺的某种家庭氛围。她甚至尽其所能将他囚禁在她们母女之间,自己则扮演起慈母的角色,让他几乎以女孩的生父自居。于是,在吸引他留恋这所屋子的一切因素之外,又增添了一分新的感情色彩。
她继续精心修饰自己。但是,自从她在各方面意识到,岁月给她带来难以数计的侵蚀时,她又深感不安,尽管那些侵蚀不过像针刺似的并不明显,她还是使自己的步态表现得格外活泼。为了保持安内特那样苗条的身材,她继续滴酒不沾。她的腰身果然变细了,身段像少女似的,以致人们从背后望去,对这母女俩简直难分彼此。然而,她那消瘦的容颜正是明显地受到了节食的影响。松弛的皮肤出现了皱纹,肤色也渐渐变黄,使女儿的娇嫩显得更加光鲜。于是,她采用女演员的护肤方法修饰自己的脸蛋,虽说大白天里,这种肤色白得有点失真,可是在灯光下,它那迷人的光彩使那些工于涂脂抹粉的妇女一个个望尘莫及。
自从她发现衰老的迹象并使用化妆术后,她的生活习惯也起了变化。她极尽所能避免让别人在阳光下就她们母女作比较,而是寻找灯光下的优势。每当她身感疲乏,或气色不佳、看上去比平时苍老,她就推说偏头痛发作,宁愿错失参加舞会或外出观剧的机会;逢到自我感觉良好的日子,她就到处炫耀,显示年轻妈妈的娴雅和端庄,扮演一位大姐姐的角色。为了和女儿的穿着近乎一致,她故意将安内特打扮得像一个少妇,而这种装束对姑娘来说也实在显得严肃了点。然而,安内特的性格却越来越活泼开朗,穿了那种服装蹦蹦跳跳,反而更加可爱。她全心全意地配合母亲的驻颜回春之术,常常本能地露几手争妍斗艳的小把戏。她也善于适时拥抱母亲,满怀柔情搂住她的腰肢,用一个动作、一阵爱抚,或想出一些巧妙的法儿,向她显示:她们娘儿俩是多么漂亮,又多么相像。
奥里维埃·贝尔坦看到母女俩在一起并对她俩随时进行对比,时间长了,以致有时候姑娘对他说话而他正眼望别处时,还得问一句:“方才谁和我说话了?”当饰有路易十五式挂毯的小客厅里别无外人时,他甚至故作糊涂,当作一种消遣。他闭上眼睛,要她们轮番对他讲话,再变换提问的次序,由他辨别谁在说话。这母女俩竟能分毫不爽地使用同一种声调,用同样的口音说同样的话语,使得他频频失误。事实上,她们说起话来是那样相似,以至于仆人们在接受指令时,常对女儿说:“遵命,夫人”;对母亲说:“遵命,小姐。”
她们俩互相模仿,以效法彼此的动作为乐事,久而久之,举手投足居然惟妙惟肖。要是其中之一在客厅暗处走动,就连纪约罗瓦伯爵也频频出错,非得问一声:“是你吗,安内特?还是孩子她妈?”
这种相似既是天赋的,也是人为的;既是真实的,也是刻意追求的。而对于画家来说,无论在脑海里,还是从心底里,都生出一种奇特感受。他觉得,同一个人已经化为两个:一个是原有的,另一个是新生的;一个是他十分熟悉的,另一个他几乎一无所知,而这两个躯体却同出一源,是同一女人生命的延续:她年轻了,恢复到过去的她。就这样,他心绪纷繁而忐忑不安地生活和游离在母女俩身边,既对母亲怀着一腔复苏的激情,又对女儿暗暗生出一片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