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来看我,我的朋友?我已经三天没见你的影子了,我觉得时间好长。女儿占用了我很多时间,可是我也少不了你呀。
画家用铅笔勾勾画画,寻找新的题材。他将伯爵夫人的短笺又读了一遍,然后打开文件柜的抽屉,放在一大叠信件之上:这是他俩定情以后,对方寄来的全部书信。
他们两人都享有社交生活的诸多便利,每日见面几乎成了常规。她也常来画室待上一两个小时,坐在从前摆姿势的那把扶手椅上,看着他继续作画。不过,她担心仆人们有所察觉,所以宁愿在家里接待他,或在别人的客厅和他见面;她也常常找个借口,变换一下日常会面和为爱情花费小钱的方式。
其实,他俩早已商定这套计策,而在德·纪约罗瓦先生眼中,这些都是再自然不过的。
画家至少每周两次,和几位朋友在伯爵夫人家共进晚餐;每星期一,他可以在歌剧院包厢里向她致意;在那里,他们会定下约会的时间和地点,到时候又像是偶然走到了一处。他知道哪几个晚上她不出门,可以到她家喝杯茶,体验一下像在自己家中和她比肩而坐的感觉。虽然火一样的热情早已熄灭,终因习惯成自然,他总觉得,置身于这份成熟的爱情氛围之中,有一种情意绵绵的踏实感受。他总想在某个地方见她一面,在她身边待上一会儿,和她说说话、交流交流思想。
人总希望有个家,有一所人丁兴旺的住宅,全家人一起用餐,晚间和三两知交谈天说地而不知疲倦。总之,需要人际交往、爱热闹、向往家庭舒适的意愿始终潜藏在每一个人的心中,也足以使每个老单身汉怀着它四处奔走,寻找一个能安定其身心的挚友之家;当然,这种欲望除了感情因素,免不了带有强烈的利己主义。他在这座府邸受到爱戴和宠信,可以说要什么有什么;身临其地,他还可以缓解心头的孤寂,并聊以自慰。
三天来,他未见过这对朋友夫妇,女儿的回归使他们忙得不可开交。但他已经开始感到无聊,甚至有点生气,怪他们没早点召唤他。而他本人也出于谨慎,不愿屈尊俯就、登门造访。
伯爵夫人的信件仿佛抽了他一鞭,使他坐不住了。此刻已是下午三点。他决定立即上门,赶在她出门以前和她会面。
他打铃招来贴身男仆:
“天气怎么样,约瑟夫?”
“很好,先生。”
“外面热吗?”
“是的,先生。”
“就穿白背心、蓝礼服,戴灰帽子。”
他的穿着打扮素来讲究高雅;但是,虽然服装出自正统名师之手,他穿戴和走路的方式——白背心裹紧肚子,灰色高筒礼帽稍稍倾向后脑勺——似乎立刻就暴露了独身艺术家的身份。
他来到伯爵夫人的府邸,仆人告诉他,夫人正在更衣打扮,准备去林间大道散步。他有点不悦,但只好等待。
按常规,他开始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一会儿从这把椅子走到另一把椅子,一会儿从窗前走到墙根。宽敞的客厅悬挂着窗帘,显得有点阴暗。镀金桌腿的轻便圆桌上,放着各式各样华美昂贵却又毫无用处的小摆饰。这里有金质雕花的小古盒,有微型鼻烟壶,有象牙雕像,还有绝对现代化的纯银铸件。这些东西摆放得看似零乱,却经过精心布置。特别是后者,看上去更是既怪诞又朴实无华,表现出一派英国风格。其中一个厨房火炉的模型,炉上置一小锅,一只小猫在锅里舔食;另一个做成大面包模样的香烟盒,和一把放置火柴的咖啡壶配套。一个专供装扮布娃娃的首饰盒里放有项链、手镯、戒指、别针和饰有钻石、蓝宝石、红宝石、绿宝石的耳环,其异想天开和细微之处,堪与里里普特珠宝商的杰作媲美。
这些小物件中,有不少是他赠送的生日礼物。他一会儿拿起这个瞧瞧,一会儿将另一件摆弄一番,然后心不在焉地放回原处。
大厅的另一角,一张独脚小圆桌上放着好些供人随意取阅的书籍,这些书装帧精美,但很少有人翻阅。圆桌前还配有一把阅读用的圆形小靠椅。书堆里,一期《双世志》显得颇为陈旧,有几页的边角已经卷起,仿佛被人读了又读。另一些出版物连书页都未裁开;几册《现代艺术》预订一年的费用高达四百法郎,看来是因为价格昂贵才被选中的;《活页文选》是一本薄薄的蓝皮小册子,里面充斥着被称作“神经质诗人”的最新作品。
伯爵夫人的书桌靠在窗前。那是一件上世纪遗留下的十分雅致的家具。伯爵夫人每当接到紧急邀请,就是在这张书桌上写回条的。这里还有几部标榜为陶冶妇女情操的流行小说:《缪塞全集》、《曼侬·莱斯科》、《少年维特的烦恼》;此外,《恶之花》、《红与黑》、《十八世纪的妇女》和《阿道尔夫》也表明屋子的主人对于复杂的感情和心理学的奥秘并不陌生。
书籍一旁,还有一面可爱的折叠式小镜子。镜面可以合拢在一方刺绣的丝绒上,供人欣赏镜片背面金银镶嵌的精美花纹,称得上首饰中的精品。
贝尔坦拿在手中照看自己的脸色。这几年,他确实老了许多,虽然自以为容貌和先前一模一样,但毕竟感到了颊肉下垂和皮肤出现的皱纹。
一扇门在他背后开启。
“下午好,贝尔坦先生!”说话的是安内特。
“下午好,孩子。过得怎么样?”
“很好,您呢?”
“怎么,已经决定不再对我称‘你’了?”
“是的。真的,这使我感到拘束。”
“放松点!”
“真的,我感到拘束。您使我害怕。”
“为什么?”
“因为……因为您既不够年轻,也不算老!……”
画家哈哈大笑。
“如果这也算理由,那我就不再坚持。”
她的脸上顿时飞起红晕,一直红到头发根。
“妈妈要我告诉您,她一会儿就下楼,”姑娘羞怯地说,“还问您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布洛涅森林散步。”
“好啊,当然愿意。就你们俩?”
“不,还有德·莫特曼公爵夫人。”
“太好啦,也算上我。”
“那么,您能让我先去戴上帽子吗?”
“去吧,孩子。”
安内特刚走,伯爵夫人已进了客厅。她戴着面纱,做好了出门的准备。她向他伸出双手说:
“这几天怎么总见不到你,奥里维埃?你干什么去啦?”
“眼下我真不愿妨碍你。”
她在直呼“奥里维埃”这个名字的腔调里,灌注了种种责难和满腔眷恋之情。
画家听到对方直呼他的名字,心情非常激动。
“你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他说。
埋在她心中的一场小小的是非就此烟消云散。她又端出社交场合惯用的调门,说:
“我们先去公爵夫人府邸接她,然后一起去林间大道转转。我们得让安内特见见世面。”
双篷马车早已在门廊里待命。
贝尔坦面对母女俩落座,车辆在辕马的蹬踢声中徐徐驶出,拱形门洞里响起马蹄的回声。
通向玛德莱娜大教堂的宽阔的林荫道上,洋溢着新春的欢乐气氛,仿佛特意从天庭降临给人间的生灵。
和煦的阳光和空气给男人们带来节日的意境,使女人们沐着爱的春风,使顽童们欢蹦雀跃,连帮厨的白衣小厮也将菜篮子撂在长凳上,跟着他们的流氓小兄弟奔跑嬉戏;大小犬只行色匆匆;看门人的金丝雀扯着嗓门高唱欢歌;只有套在出租马车上的老马,一如既往地踏着碎步,像垂死者艰难地向前趱行。
伯爵夫人低声说:
“喔!多好的天气,真叫人神清气爽!”
画家在明亮的日光下凝视着并肩而坐的这对母女。显然,她俩确实有差别,但女儿毕竟是母亲的后人,有她的血缘,是她的骨肉,从她那里获得了生命,所以两人又有许多雷同之处。尤其是那两对眼睛,同样在蓝色中泛着细微的黑点,只是,女儿的眸子蓝得清纯,母亲的色泽略显暗淡。每当画家和她俩说话,她们都会以同样的目光盯着他看,他也总能料想到,母女俩会给他同样的回答。他又惊讶地发现,每当他逗她们乐,或引导她们打开话匣子的时候,她们的特点是如此鲜明:一位富有生活经验,另一位生活才刚开始。女孩子的爱好和本能尚处于朦胧状态,一旦开了窍,让自己的智慧迎接纷繁的世事,他实在无法预见,这姑娘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眼下,她只是一个漂亮的小娃娃,既不为人知,也不谙世事,如同一条离港的小船,去迎接生活和爱情的风险;她母亲则饱览人生的历程,得到了爱,如今正在返回这个港湾!
贝尔坦看着这位姿色常驻的女子沐浴着和煦的春光,舒舒服服坐在摇篮般的马车里;想当初,她选择了他,并且至今还对他偏爱有加,他的心中升起一股柔情。
想到此处,他便向她投以感激目光。她当即便领会了画家的心意;画家也从对方衣裙窸窣声中感到了她的谢忱。
他接着她的话题,低声说:
“喔!是的,多好的天气!”
一行人来到瓦莱纳大街,将公爵夫人接上马车,然后驱车往残老军人院,穿过塞纳河,驶入香榭丽舍林荫大道,随着潮水般的车流,直奔星形广场上的凯旋门。
姑娘换了座位,坐到了奥里维埃身边,背向车辆前进的方向。只见她睁大眼睛,天真而贪婪地注视着一车又一车的游客。每当公爵夫人和伯爵夫人微微颔首,向熟人还礼时,她就问:“那是谁?”贝尔坦就告诉她:“那是蓬泰格林夫妇”,“波依赛尔西夫妇”,“那位是德·洛克丽丝特侯爵夫人”,“这位漂亮的夫人叫曼德丽埃”。
布洛涅林间大道上车轮滚滚,一片繁忙景象。较之未到凯旋门前的路段,车马显得不那么拥挤,却像竞赛似的川流不息。寻常的出租马车、沉甸甸的双篷四轮马车、威风凛凛的八簧马车,你追我赶,互相超越,忽然又被一辆疾驰而过的维多利亚单马跑车远远撇在后面。车上坐着一位懒洋洋的年轻妇女,她超越资产阶级和贵族老爷的车马,穿过这三教九流组成的纷繁人世,一身鲜明大胆的服饰散发出阵阵奇异的花香,使两旁车座里兜满了不知名的芬芳。
“那位夫人又是谁?”安内特问。
“不知道。”贝尔坦回答说。公爵夫人和伯爵夫人则相视一笑。
树叶长得很快,在巴黎的这座园林中常见的歌鸲已在片片新绿中一展歌喉。离湖不远了,辕马放慢了脚步;车轮挨着车轮行进时,车上的人便互致敬意,或笑脸相迎,或亲切问候。此刻,人们恍若置身在一叶扁舟组成的船队里,在湖面上滑行,而船上的女士和先生们也都变得温文尔雅。公爵夫人如同检阅似的向着仰起的脸和低下的头频频颔首。每当有人行经身侧,她总能记起其人其事和对他们的看法,并作出种种假设。
“瞧,孩子,曼德丽埃夫人又来了。她可是共和国的第一美人。”
“共和国第一美人”端坐在精致的轻便马车里,对她这份不容置疑的荣誉装出一派漫不经心的神色,让人们欣赏她那忧郁的眼神、黑发掩映下的短额和略显肥厚却颇有个性的嘴唇。
“不管怎么说,她的确很美。”贝尔坦说。
伯爵夫人不喜欢听他赞美别的女人,所以只略微耸了耸肩,对这一评语不置可否。
女孩子的竞争本能突然觉醒,大胆地说:
“我可一点也看不出来。”
画家转过头去:
“什么,你一点不觉得她美?”
“是啊,她好像在墨水瓶里泡过似的。”
公爵夫人放声大笑,简直乐不可支。
“说得好!孩子。要知道,这六年来,巴黎有一半男人对我们已是不屑一顾,而见了这个黑女人,简直是如痴如狂!喔,你再看看德·洛克丽丝特侯爵夫人吧。”
德·洛克丽丝特侯爵夫人金发褐眼,仪容俊秀,长得姣小可爱,这时正抱着雪白的鬈毛犬独自坐在双篷四轮马车里含笑向他们致意。这位夫人也拥有一大批追随者,五六年内,始终是他们赞叹的话题。
安内特却还是表露不出任何热情。
“噢!”她说,“她已经不那么亮丽了。”
要是在平时,贝尔坦听到人们就这两位竞争对手引起争论,绝不会支持这位伯爵夫人;但这一次,他被身旁这个顽皮女孩的无礼行为惹恼了。
“天哪!”他说,“且不论谁喜欢她、谁不喜欢她,她总还是可爱的,但愿你将来和她一样漂亮。”
“别责备她啦,”公爵夫人接口说,“您只注意三十以上的女人。这孩子说得对,您就爱在她们容颜失去光泽的时候夸奖她们。”
画家大声分辩说:
“请原谅,一个女人只有在她内在的特点悉数显露出来以后,才是真正的美,所以还是年岁大一点的好。”
他进一步加以发挥,认为女性最初的娇嫩只是美在积累过程中的一层外表。他还以社交界的男子很少注意光芒四射的年轻妇女作为凭证,说明男人是不会看走眼的,并且完全有理由在她们身体发育的最后阶段才称之为“美人”。
伯爵夫人心中窃喜,也低声附和:
“他说的也是实情,他是以艺术家的眼光作出判断的。一张稚嫩的脸蛋固然讨人喜欢,但总有点平淡无奇。”
画家进而强调指出,一个人的脸要到什么阶段,才随着青年时期那种尚未定型的神态的逐步消失,渐渐形成它独特的外形、个性和相貌。
他每说一句话,伯爵夫人便点一点头,表示深信不疑;他愈说得肯定,她愈表示赞同。一个是夸夸其谈,像辩护律师,热情得令人生疑;一个是眉目传情,手眼并用地支持他的说法。这两人仿佛早已联起手来,互相支援,抵御危险,针对某种带有威胁性的、虚假的论点为自己进行辩白。安内特只顾观看,他们的谈话没听进多少,一张笑容可掬的脸却变得凝重了。她不再说话;这次出游使她眼花缭乱,沉浸在喜悦之中。这个太阳、这些树叶、这些车辆、这丰富多彩和充满欢乐的美好生活,一切都是为她准备的。
她可以每天来此一游,被人认识,受人问候,成为艳羡的对象;男人们互相指认她的时候,一定也会夸她长得美。她可以在人群中物色她认为最有风度的男男女女,打听他们的姓氏,记住一连串长长的音节。平时,每当她在报纸上、史书里读到那些姓氏,她心中也免不了引起共鸣,并产生崇敬和赞叹之情。眼下,她还不习惯面对这一社会名流组成的车队,甚至不完全相信那都是真的,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出戏。出租马车触发她阵阵鄙夷和厌恶之情,她看着就不顺眼,甚至很气恼。
“我认为,”她冷不丁地说,“这里只该让上等人的车辆出入。”
贝尔坦反问她:
“那么,小姐,平等、自由、博爱又该置于何种境地?”
她撇了撇嘴唇,意思是:她是“针对其他人”说的。
“不是还有一处森林可以走出租马车吗?”她辩解说,“比如万森森林。”
“孩子,你落伍了。你不知道,如今,我们正置身于民主大潮中呀。再说,你要想看闲杂人等绝迹的纯洁的森林,不妨一大早来这里,你看到的将是遍地鲜花——它们是这个社会的精英。”
接着,他描绘了一幅他十分擅长的画景:清晨的林子里,只有骑士和长裙曳地、侧坐在马背上的淑女。这里成了一个杰出人物的俱乐部,人们都熟知对方的姓氏、名讳、亲属关系和头衔,了解他人的瑕瑜,就像生活在同一座小城里的邻居街坊。
“您也常来?”她问。
“常来,这才是巴黎最迷人的地方。”
“您早上也骑马?”
“当然喽。”
“那么,您下午也外出访友?”
“是的。”
“那么,您什么时候工作呀?”
“我工作么……也只是忙里偷闲。再说,我只挑选我喜欢的特殊题材!我是一个擅长画美女的画家,我必须好好观察她们,还得跟着她们四处转悠。”
她始终不露笑容,只喃喃地问:
“骑马还是步行哪?”
画家满意地瞟了她一眼,似乎在说:好样的,已经蛮有头脑啦,你将是可造之材。
一阵寒风掠过。它来自远方刚开始苏醒的广袤的乡野,它吹得这娇媚、畏寒、上等人频繁出入的树林打了一个寒战。
顷刻之间,这寒战使树上的嫩叶和女士们的衣衫一起簌簌发抖。女士们几乎用同一动作,将吹落在身后的衣裳拉回肩头和胸前;辕马齐刷刷地一溜小跑,从道路的这一头跑向另一端,仿佛被这一阵疾驰而过的刺骨寒风抽了一鞭。
马嚼子受到牵扯,丁丁当当响了起来,一车人迎着血色斜阳,走上归途。
“您这就回家?”伯爵夫人明知故问地问画家。
“不,我去俱乐部。”
“那好,我们顺道送送您?”
“很好,多谢。”
“您什么时候邀请公爵夫人和我们共进午餐呢?”
“您定个日子吧。”
贝尔坦对于巴黎女子有很大的吸引力;不过,欣赏他的人赋予他“现实派华托”的美誉,讨厌他的人则贬之为“长裙和大氅的照相师”。他经常邀请由他画过肖像的美女共进午餐或晚餐,还有其他许多女子,当然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些人也非常喜欢在这个单身汉的公馆里参加各种小规模的聚会,并玩个痛快。
“后天怎样?还有,公爵夫人,您有空吗,后天怎样?”德·纪约罗瓦夫人问。
“当然可以。啊,你真可爱!这种场合,贝尔坦先生从来想不到我的。大家都知道,我已经上了年纪喽。”
伯爵夫人已习惯于将画家的公馆视为己有,抢先接口说:
“就我们四个,就这车上的人:公爵夫人、安内特、我和您,好不好,我的大艺术家?”
“就我们四人,”画家边下车边回答,“我叫人专为你们准备一道阿尔萨斯炸虾。”
“喔!您会让孩子吃上瘾的。”
画家站在大门口挥了挥手,急匆匆走进俱乐部的过厅。听差见有客人进来,一个个像士兵见到军官,纷纷站起迎接;他将大衣和手杖扔给他们,登上宽敞的扶梯。他走过一群穿短裤的仆役,推开一扇门;走廊尽头立刻传来花剑的撞击声和脚步的蹬踏声,还有粗声粗气的喊叫声:中了——我来——通过——中了——该你了。他立刻觉得,自己的步态灵活得像个年轻小伙子了。
练剑房里,剑客们身穿灰布训练服,一式的皮护胸、扎脚裤,还有围裙似的护腹。他们单臂上举,屈掌,另一手戴一只硕大无比的手套,握住又细又柔的花剑,一会儿展臂,一会儿挺直,然后一个突进,动作像木偶一样机械。
一些人在旁边休息聊天,他们脸色通红,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用手帕擦着额头和脖颈。另一些人坐在大厅四周的长沙发上,围成一个方阵,观看剑手们捉对厮杀。这时,利凡尔第正与朗达对刺,俱乐部教练塔耶德和大个子洛克第亚纳交锋。
贝尔坦脸带笑容,像到了自己家里,和在场的人一一握手。
“我要和您比试比试。”德·巴夫里男爵向他喊着说。
“一定奉陪,亲爱的。”
说着,他去盥洗室更衣。
很久以来,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身手轻灵、浑身是劲,一经出手肯定不同凡响,所以像急于参加游戏的小学生,一刻也不能忍耐。他来到对手面前,立刻以最高昂的情绪发起进攻,仅仅十分钟,居然刺中对手十一剑,累得男爵连声讨饶。接着,他又先后和普尼蒂蒙、一位同行阿莫里·马丹交了手。
练完剑,冷水浴冲得他燥热的肌肤一片冰凉,使他想起了二十岁那年的金秋时节。那一天,他几次从市郊桥面上扎进塞纳河,惊得当地居民目瞪口呆。
“你在这儿吃晚饭?”马丹问。
“是的。”
“我和利凡尔第、洛克第亚纳、朗达订了一张桌子。快点儿,已经七点一刻了。”
餐厅里人头涌动,语声嘈杂。
这里聚集了全巴黎过惯夜生活的浪荡子,他们有的无所事事,有的忙忙碌碌,从晚上七点起就不知干什么好,所以都来俱乐部用餐,也盼望天赐良机,搭上某件事,攀附上某个人。
五位朋友在餐桌边坐定。四十来岁、粗壮有力的银行家利凡尔第对贝尔坦说:
“今晚,您简直疯了。”
画家回答说:
“是啊,今晚我还要干一些令人吃惊的事。”
其他人微微一笑。小个儿、秃顶、长着灰白胡须的风景画家阿莫里·马丹带着狡黠的神情说:
“我也是。每到四月份,总有点返老还童的感觉,仿佛身上长出几片嫩叶,数量不多,才只五六片吧。后来,它们化为感情都流失了,从未结成果实。”
德·洛克第亚纳侯爵、德·朗达伯爵对他深表同情。他俩都比他年长,作为俱乐部的常客,他们凭借经常性的骑马斗剑,练就一身钢筋铁骨,别人再有眼力,也难以猜准他们的年龄。这两人也常常夸下海口,说自己无论在哪方面,比那些头脑发热、行为放荡的年青一代更为年轻。
洛克第亚纳出身名门,能随意出入任何一家的客厅,可惜被人怀疑从事各种性质的金融投机。贝尔坦常说:像他这样做惯了投机买卖的人,一会儿结婚,一会儿离异,离异时让妻子付出一笔年金;自己又身为几家比葡银行的管理人员,这种事也就不足为奇了。那张堂·吉诃德式的刚毅的脸上总有一丝被决斗中的流血洗刷出的荣誉,而如今,这荣誉已从这个敢作敢为的大好人脸上褪去了神采。
德·朗达伯爵够得上巨人的标准。他常为自己的腰圆膀阔感到自豪。虽然他早已成家,并且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却好不容易才决定每周三次在家中用晚餐;其他的日子,他练过剑就和朋友们留在俱乐部了。
“俱乐部也是家,”他常说,“这是无家者的家,也是在自己家里待腻了的人的家。”
谈话从“女人”这一章节开始,然后是奇闻轶事和缅怀过去,再从缅怀过去到自我吹嘘,直到口无遮拦、吐尽心中的隐秘。
德·洛克第亚纳侯爵让众人猜猜,他在社交界都有哪些情妇。他并未指名道姓,却给以精确的提示,便于人们猜准。银行家利凡尔第甚至提到情妇们的名字。他说:“那一段时间,和我最相好的是一位外交官的妻子。有一天晚上,我临走对她说:玛格丽特,我的小宝贝……”他在朋友们的微笑中一个急刹车,接着说:“咳!我忘记了。应该把所有的女人都唤作索菲。”
奥里维埃·贝尔坦口风很紧,每逢别人盘问,他总这样声称:
“我么,我对自己的女模特就很满意了。”
众人也佯装深信不疑。朗达是个玩女人的好手;他只要想起马路上溜达的美貌女子,就会兴奋不已,更不用说每小时赚十个法郎,在画家面前脱光衣服的青年妇女了。
俱乐部的年轻人管他们叫“半老头”。酒瓶空了一个又一个,“半老头”们的脸也红了。他们春心荡漾,热血奔腾,越来越兴奋。
喝过咖啡,洛克第亚纳说话越来越没遮拦,最后竟将社交界的贵妇抛诸脑后,大肆称颂那些烟花女子。
“只有在巴黎,”他端起茴香酒说,“男人到了五十,只要他身板结实,精气不散,想找个美若天仙的十八岁少女,完全没问题。”
朗达总算又见到酒后吐真言的洛克第亚纳了,当即兴致勃勃地表示赞同他的观点,还列举了至今仍每天在崇拜他的少女的名字。
利凡尔第对此深表怀疑,还声称自己最了解女人究竟值多少钱。他嘟哝着说:
“是啊,她们会对您说崇拜您的。”
朗达当即予以反击:
“她们都向我证明了这一点,亲爱的。”
“这类证明根本不算数。”
“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洛克第亚纳嚷着说:
“可她们真是这样想的,见鬼!你们真以为,一个在巴黎纵情玩乐五六年之久的二十岁漂亮妞儿,还能分清哪是三十岁的汉子,哪是六十岁的老头?我们的胡子早就让她们领教过了,并且使她们改变了接吻的口味。得了吧!真是天大的笑话!这种妞儿才见多识广呢。这么着,我和您打个赌:一个是银行家老头,一个是年轻的纨绔子弟。我敢说,她心底里更爱那老头。她会不知道吗,会不考虑这一点吗?我们在座的,不都是上了点年纪的?嗳!亲爱的,我们这些人,倒是越活越年轻啦。我们的头发越白,她们就越对我们说爱我们,还争着向我们表明心迹,大家也都越相信她们。”
五位朋友酒足饭饱,起身离席,打算物色新的征服对象。他们开始议论,晚上的时间怎么利用。贝尔坦提到马戏团,洛克第亚纳主张去赛马场,马丹想去“伊甸园”,朗达主张去“牧人狂”,此时忽闻远处传来小提琴的调弦声。
“嗨!今晚俱乐部有演奏会?”洛克第亚纳问。
“不错,”贝尔坦接口说,“要不,我们先去听十分钟,然后再离开?”
“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