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晚上,贝尔坦如约来到纪约罗瓦府邸,出席为安内特·德·纪约罗瓦接风的晚宴。他走进情妇的路易十五式小客厅,见室内只有德·缪萨第厄先生一人。德·缪萨第厄先生也是刚到的。
这是一位非常风趣的老人。他本该成为栋梁之材,因为未能如愿,至今还在怨天尤人。
早先,他当过多处皇家博物馆的馆长。共和以后,他设法重新获取了共和国美术督导的头衔。当然,这并不影响他继续充当王族——包括全欧洲的亲王、王妃、公爵夫人——的挚友,以及包括各类的艺术家的坚定保护人。他思路敏捷,遇上一件事便能知其大概;他能说会道,最平常的事一经他的嘴,足以使人听之意趣盎然;他头脑灵活,三教九流都应付裕如。他又具备外交家的敏锐嗅觉,只需看上一眼,便能判断对方的为人。他整日整夜,从一处沙龙到另一处沙龙,展示他的博学多才以及无用的知识和嚼舌的本领。
他似乎什么都能来一手,无论谈什么事,说起来不但头头是道,还能深入浅出,故而深受上流社会女士们的青睐,而他也以学识流动杂货店的方式为她们提供服务。他确实见多识广,不过,他所读的书却从未超出必读书的范畴;但是,他能和五大学院、各派作家学者、各行各业的行家里手都打得火热,还能有所取舍地倾听他们的意见。他对那些技术性太强、对听众无用的东西,可以前听后忘,其余的都能牢记心间;他善于将这些东拼西凑的知识巧妙地加以表述,既清晰明了,又忠实原意,使人一听就懂,仿佛听了他一则科学韵文故事。他给人以智囊的印象。他的脑袋像个大仓库,在那里独缺稀世珍奇,其他的东西则取之不尽:从日常用品到常见的趣味物理仪器或家用外科器材,包括各种质地的、不同原料做成的,但都是些廉价商品。
他的职务使他和画家们保持着经常性的接触。画家们既敷衍他,又惧怕他三分。他倒是帮了他们不少忙,常常协助他们卖画,为他们牵线搭桥,使之涉足上流社会;他为之穿针引线,将他们推荐给公众,并充当他们的保护人,自己仿佛早已献身一项神秘的使命——使上等人和艺术家融为一体;他和这些人成为至交并引以为荣,又在另一些人的府邸充当常客,中午和途经巴黎的加尔亲王同桌吃饭,当晚又和保尔·阿代尔曼、奥里维埃·贝尔坦、阿莫里·马尔丹等人共进晚餐。
贝尔坦视之为活宝,所以颇喜欢他,还给他以这样的评语:“他是一部精装的儒勒·凡尔纳百科全书!”
两位先生握过手,开始谈论政局和开战的传闻。缪萨第厄认为形势吃紧,并振振有词地摆出几条显而易见的理由:德国出于切身利益,必以消灭我们而后快;俾斯麦为此已等待十八年之久,势必加速这一时刻的到来。奥里维埃则提出无可批驳的论据,说明这种担心纯属捕风捉影,德国人除非都疯了,才会毫无把握地试图征服别国,首相本人也不会冒失到如此地步,在晚年拿毕生的事业和荣誉孤注一掷。
然而,德·缪萨第厄先生似乎还了解些内情,只是不便明言罢了。再说,他白天还见过一位大臣,前一天晚上又和从戛纳返回的弗拉第米尔大公会过面。
画家寸步不让,以略带讥讽的口吻对那些“消息灵通人士”的资质表示了怀疑。隐藏在这类谣言之后的人们,不正在酝酿把钱袋往哪儿运!也许只有俾斯麦先生本人,在这个问题上有他自己的主张。
正在这时,德·纪约罗瓦先生走进客厅。他殷勤地和两位客人握过手,并以热情过度的言词,为将贵客冷落一边而深表歉意。
“亲爱的议员,您对战争的传闻有何高见?”画家问。
德·纪约罗瓦先生发表演说似的说开了。作为议会的一员,他了解的情况自然比任何人都要透彻,只不过,他本人并不苟同大多数同僚的看法。不,他并不认为军事冲突已迫在眉睫,除非法国的闹事者和喜欢吹牛的自称爱国者联盟的成员首先发难。他寥寥数语,以圣西门的风格,为俾斯麦先生画了一幅肖像。对于此人,我们不想全面了解,因为人们往往将自己的思想方法强加于他人,还按自己的意愿推测别人会怎么做。俾斯麦先生不是一个伪善的、爱说谎的外交家,他为人直率、粗暴、扯着嗓门说真话,开诚布公地说出自己的意图。“我要和平。”他是这么说的。他这是真话,他要和平,只要和平。十八年来,他所做的一切,包括他武装军队,搞军事联盟,以及为遏制我们的势头而纠集那些民族,无不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最后,德·纪约罗瓦先生以深沉和坚定的语调下了结论:“这是一位伟人,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他但求息事宁人,只不过他相信只有用威胁和激烈的方法才能求得安宁。总而言之,先生们,他是一位伟大的蛮子。”
“俗话说:为求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德·缪萨第厄接口说,“在求得和平这一点上,我同意您的观点。不过,您也该同意我的看法:他念念不忘的是,通过战争求得和平。何况,当今世界上,人们就是通过战争去求和平的,这是一条颠扑不破和不同凡响的真理!”
一个仆人进来禀报:
“德·莫特曼公爵夫人驾到。”
两扇门扉开启处,一名高大健壮的女子威严地走进客厅。
纪约罗瓦急步迎上前去,吻了她的手指:
“公爵夫人,您好吗?”
另两位先生则以亲热加恭敬的姿态向她致意,因为公爵夫人待人接物有时很热情,有时却很粗暴。
身为大将军德·莫特曼公爵的遗孀,并把独生女嫁给了德·索利亚亲王,她本人也出身名门、富可敌国,父亲是德·法朗达尔侯爵,她常在瓦莱纳大街的府邸接待世界各国的显贵,那些人也得以在她府上结交,相互恭维。途经巴黎的王子王孙,无不是她的座上客;如果不能让她产生立即与之结识的愿望,任何人都别再指望在上流社会被人提起。必须让她亲自见见他,与其交谈,然后对他作出判断。而这些事也使她得到很大的乐趣,生活变得忙忙碌碌,将燃烧在心头的高傲和善意的猎奇之火燃得更旺。
公爵夫人刚刚坐定,仆人又在高声唱名了:
“德·柯培尔男爵先生和夫人到。”
这对夫妇年纪很轻,男爵身体肥胖,已经秃顶,男爵夫人身材瘦削,一头棕发,很有风度。
这对夫妇全靠交友谨慎,得以在法兰西的贵族阶级中占有一席特殊的位置。他俩本是微不足道的小贵族,智力也很平庸,一举一动只受一种情绪所支配,那就是他们异乎寻常地热爱“精品”,崇拜有身份有名望的人物;他们专挑最豪华的府邸拜访,对王族表现出至高无上的虔敬和一丝不苟的感情;凡是值得尊敬的,他们极尽尊敬之能事,凡是应当蔑视的,他们也绝不含糊;对于上流社会的规章制度,哪怕是一个标点,他们也绝不会有半点差池;在礼仪方面,即便是细枝末节,他们也不敢稍有怠慢。久而久之,在许多人的心目中,他们终于被公认为上流社会的菁华,他们的见解往往成为有教养者的金科玉律,凡是能请到他们的府邸,都将他们的光临作为真正受人尊敬的资格证书。
柯培尔夫妇还是德·纪约罗瓦伯爵的亲戚。
“哎,您夫人呢?”公爵夫人诧异地问主人。
“请稍等,她一会儿就来,”伯爵请求似的说,“就一小会儿,她要给各位一个惊喜。”
德·纪约罗瓦夫人婚后才一个月便进入社交界。当她被引见给德·莫特曼公爵夫人时,后者立刻便青眼相看,不但接纳了她,还充当她的保护人。
二十年来,这种友谊从未中断。每当公爵夫人口称“我的小宝贝”时,人们总能在她的语气中听出那种奔放而持久的激情。画家和伯爵夫人正是在她的府邸相遇的。
缪萨第厄趋前几步:
“公爵夫人可曾参观过‘纵酒派’的画展?”他问。
“没有,那是什么样的画展?”
“他们是一群喝得醉醺醺的印象派画家,最近才涌现的。其中两位确实很棒。”
身材高大的夫人轻蔑地嘀咕起来:
“我可不喜欢这些先生随意涂抹的东西。”
公爵夫人生性专横,脾气暴躁,素来容不得不同意见,而她自己的主张则完全建立在自身的社会地位和阶级意识之上,常常有意无意将艺术家和学者视为有学问的仆佣。上帝就是让他们专为上流社会的贵人们消遣解闷,或为他们办事的。所以,她每见一样东西,每读一本书,每次听人谈起某一项发现,都是按照她惊讶的程度和感性的兴致,作出评判的。
她长得高大壮实,脸色红润,行动迟缓,说话用大嗓门,显得气派十足,因为没什么东西能使她不安。她什么话都敢说,甚至敢于庇护整个世界。她为下台的王族接风洗尘,慷慨地向教士施舍财物,还给教堂捐款,以此庇护万能的上帝。
缪萨第厄又问:
“听说杀害玛丽·朗布尔的凶手已被逮捕,公爵夫人是否知晓?”
这一问触发了她的兴趣。她立即回答说:
“不知道,请给我说说。”
于是,他详详细细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缪萨第厄又高又瘦,爱穿白色的坎肩,衬衣的纽扣用小钻石做成。他说话不打手势,态度一本正经。他用这种姿态说最放肆的话,这是他的拿手好戏。他高度近视,尽管戴着夹鼻眼镜,好像仍然看不见别人。他落座时,全身的骨头仿佛能按扶手椅的形状随意伸缩,上半个身子一弯能缩成一团,往下坐的时候,脊椎骨像一根橡胶棒;二郎腿一跷,宛若两根绞在一起的缎带;两条长臂往椅子的扶手上一放,两只苍白的手掌便倒挂下去,十个手指就显得更加细长。他的头发和唇髭染得颇具匠心,还巧妙地留下一撮撮白色的毛发,不过这反而成为经常被人取笑的话柄。
他告诉公爵夫人,被害妓女的首饰本是杀人嫌犯送给另一欢场女子的礼物……正在这时,大客厅的两扇大门同时开启,两位金发女子互相揽着腰肢,笑盈盈地款款而入。但见两人一色的白纱裙,衣领四周镶着乳白色精致花边,看上去像一对年龄悬殊的亲姐妹,只是一个稍嫌成熟、一个略显稚嫩;一个丰盈有余、一个略为清瘦。
客人们齐声欢呼,抚掌相迎。除了奥里维埃·贝尔坦,谁也不知安内特·德·纪约罗瓦已经返回巴黎。年轻姑娘伴随母亲一起露面,使人们觉得,母女俩可以平分秋色。如果退后一点看,母亲除了同样娇嫩,似乎更加美丽,因为她仍然像一朵盛开的鲜花,艳光四射;女儿却是蓓蕾初放、亮丽方展。
公爵夫人大喜过望,抚掌赞叹不已。
“天哪!这母女俩走在一起,多么可爱、多么有趣!德·缪萨第厄先生,您看看,她俩多么相像!”
众人作了一番比较,立刻分为两类意见。缪萨第厄先生、柯培尔夫妇和德·纪约罗瓦伯爵都认为,伯爵夫人母女只在肤色、头发、眼睛等方面十分相似,尤其是她俩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那瞳仁宛若落在蓝色虹膜上的一小滴墨水。不过,要不了多久,姑娘一旦长大成人,母女间几乎不再有相似之处了。
公爵夫人的观点完全相反,奥里维埃·贝尔坦则认为,她们俩在各方面都很相像,只有年龄差异才使她们有所不同。
画家还说:
“才只三年,她的变化如此之大!我几乎认不出她了,也不敢用‘你’相称啦。”
伯爵夫人格格一笑:
“呣!好啊!我很愿意您用‘您’字称呼安内特。”
姑娘貌似腼腆,骨子里相当顽皮,泼辣劲头已初露锋芒。她接口说:
“倒是我不敢再用‘你’字和贝尔坦先生说话喽。”
母亲微微一笑:
“我准许你保留这个坏习惯,你们俩很快会重新熟悉起来的。”
安内特连连摇头:
“不,不。我会感到拘束的。”
公爵夫人抱住女孩亲了亲,还以行家的眼光关切地端详了好一会儿:
“嗨!小丫头,看着我。呣,你的目光和你母亲一模一样;只要皮肤增加点光泽,你准是个美人儿。不过,你得稍稍长点肉,不要太多,就一点儿;眼下,你太瘦了。”
伯爵夫人大声制止:
“喔!请别这么说!”
“为什么?”
“人瘦些才舒服呢!我还想让自己瘦下来呢。”
德·莫特曼夫人可是不乐意了。她本是火爆性子,一生气便忘了小女孩在场:
“嗨!又来了!你们总把瘦骨嶙峋当成时髦,就因为瘦人比胖人容易穿戴。我可是属于胖女人那一代!如今却是瘦女人的天下啦!这使我想起埃及母牛。我实在不明白,如今的男人们好像都很欣赏你们的骨头架子。在我们那个时代,他们的要求可高着呢。”
说到这里,她淡然一笑,话锋一转:
“孩子,瞧你妈妈,她这样不胖不瘦,恰到好处,你要向她学学。”
一行人移步餐厅,入席后,缪萨第厄又将胖瘦之争继续下去。
“依我看,男人应该瘦一点,因为他们生来就该多活动筋骨,活动筋骨就要求身手灵活,大腹便便的人就做不到这一点。女士们的情况就有所不同。柯培尔,您不也支持这种观点吗?”
柯培尔这下可为难了:公爵夫人是位胖妇,他妻子是个瘦长的女子!还是这位男爵夫人替丈夫解了围。她坚定地表示,她喜欢苗条。前年,她刚开始发胖,便马上与之作斗争,很快就控制了体重。
德·纪约罗瓦夫人急忙求教:
“快说说,您是怎么做的?”
男爵夫人于是介绍了一套方法,这也是现在的漂亮女人都会做的:进餐时不喝酒;饭后一小时,可喝一杯热茶,要滚烫滚烫的。这办法谁试了都有效。她列举好些惊人的实例,许多胖女人,只过了三个月,全都变得像刀刃那样单薄。公爵夫人心火上涌,大声说:
“天哪!她们多蠢,竟这样折磨自己!你们什么都不爱,什么都不喝,连香槟也不沾唇。嗨,贝尔坦,您是一位艺术家,您倒是有何高见?”
“我的主!夫人,我是个画画的。我只要给人像配上宽大的衣衫,胖和瘦,对我都一样!如果我是雕塑家,那我一定会抱怨的。”
“但您也是男人,您更喜欢什么样的?”
“我吗?……我喜欢亭亭玉立,又稍稍丰满的,就像我的厨娘说的,像那种‘用粮食喂养的嫩鸡’。这种鸡不算肥,但肉质饱满、细嫩。”
这个比喻引起一阵哄笑;伯爵夫人以疑惑的目光看着她的女儿,喃喃地说:
“不,还是瘦的可爱。始终清瘦的女子才不会老。”
这一观点又引起一番争论,导致在座的人分成两派。不过,所有的人几乎都这样认为:太胖的女人不能很快变瘦。
这个论点又为众人提供了另一个口实。他们将自己熟悉的社交界女子作了一次检阅,对她们的神韵、风度和美貌重新作了一番品评。缪萨第厄认为,金发的德·洛克丽丝特侯爵夫人的魅力无人能及,贝尔坦更推崇棕发低额、黑眼睛、宽嘴皓齿的曼德丽埃夫人。
他突然转向身旁的年轻姑娘:
“听我说,安内特,我们现在说的话,你将至少每周再听一遍,直到你本人也成为老太太。只消一个星期,你就会记住我们对社交界的种种观点,其中有关于政治的、戏剧的,等等,等等。往后,你只需不断变换人名或作品标题就行了。等你听够了我们各自陈述和维护的主张,就可以在所持观点中稳稳当当地作出选择,你自己无需多动脑筋,绝对不需要!你尽管让脑子好好休息得了。”
小女孩并不答话,只朝他挤了挤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智慧、朝气和警觉。它们虽仍处于约束之中,却已经呼之欲出了。
公爵夫人和缪萨第厄玩弄概念的劲头就像玩球似的,虽然你来我往,却不知表达的都是同样的意思。他们以人类的思维和活动的名义,向贝尔坦表示了异议。
于是,贝尔坦竭力指出,上流社会的人,智慧是多么的贫乏,连最有教养的人也不例外;他们的思想缺少养料,没有远见。他们的信仰缺乏深厚基础,趣味也变化无常,甚至相当低级。他们对精神世界的关注少之又少,甚至漠不关心。
起初,他只想表现一下口才,说开了却义愤填膺,热血沸腾,虽然是真假参半,作出的判断倒也彰明较著,而这类断语通常都被亲切的外表所掩盖,叫人捉摸不透。他指出,许多人一生中只关心访友赴宴,最终不可避免地成为举止轻浮、温文尔雅的平庸之辈,常为区区小事、浅薄的信仰和各种欲望所困扰。
他进一步指出,在他们身上,看不到半点深沉、炽热和真挚的感情,他们的文化素养等于零,号称博学而徒有虚名。总之,他们无非是一些指手画脚、鱼目混珠、使人产生幻想的空架子。他还明确表示,他们的本能产生的根源并非生活,而是社交界的陈规,所以没有真正的爱好,就连他们过的那种奢侈生活也无非是满足一点虚荣心,难以平息肉体本身的种种苛求,因为他们在家里吃得很糟,花了大价钱,喝的是劣质的酒。
“他们游离在生活之外,”贝尔坦继续说下去,“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想了解;科学:他们不懂;大自然:他们不知道怎样去观察;他们与‘幸福’两字不沾边,因为对任何事物都缺乏好好享受一番的激情。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天地间的美,什么是艺术的美,口头上可以夸夸其谈,实际上从未发现这种美,有些人甚至不相信有这种美,因为他们不懂得在品味生活和智慧中获取欢乐并为之陶醉;他们不会关注某一事物,对之情有独钟,在融会贯通得到幸福的启示之前,不再移情别恋。”
柯培尔男爵认为应该为这个圈子里有教养的人仗义执言了。
他摆出一些并无真凭实据却又难以批驳的论点,这些论点在理性面前如同雪花碰上了烈火,顷刻消融,却又俯拾即是,正如乡村神甫展示他的天主,言词虽然荒谬,却无人能够批驳。最后,他还作了一个比喻,将社交界的人比作赛马场里的马,这种马虽然派不了大用场,却占尽了马类的荣华。
贝尔坦在这位对手面前起初还有点拘谨,只是轻蔑而有礼貌地保持沉默。不料,男爵的蠢话说过了头,一下子将他激怒。画家巧妙地打断他的长篇大论,不加删节地叙述了某位很有教养的先生从起床到就寝的一天生活。
他敏锐地抓住各种细节,勾勒出一个令人捧腹的身影。但见那位先生由贴身男仆侍候着穿好衣服,对前来刮脸的理发师稍作交待,晨间散步时向马夫了解了马匹的健康状况,然后在林间小道上纵马疾行,唯一关心的是问候别人和接受问候,回家和妻子共进午餐,妻子也乘四轮马车兜风归来,进餐时互相列举一个上午遇见的熟人的名字,饭后一家一家地参加社交集会,在和同类人的交往中练就一副精明的头脑。夜幕降临,出席某位亲王的晚宴,席间参与有关欧洲持何种态度的讨论,饭后去舞乐场所或歌剧院欢度黄昏,在那里,寻欢作乐的气氛可以无伤大雅地满足他小心谨慎追求放荡生活的欲望。
这幅画像简直丝毫不爽,虽然语带讥讽,却伤不着任何人,因而引来哄堂大笑。
公爵夫人胸中荡漾着一股胖女人惯有的忍俊不禁,说道:
“快别说了。真的,太滑稽了,您快让我笑死啦。”
贝尔坦正在兴头上,当即用下面的一席话回敬:
“喔!夫人,世上没有笑死的人。在笑的人,也都是勉为其难。人们为了讨好他人和附庸风雅,故意装得兴味盎然、笑逐颜开。人们乔装各种表情,心中却从没任何反应。您可以去平民剧院看看,您会看到那里的人在笑。您可以去寻欢作乐的百姓家看看,那里的人笑得缓不过气来。您再去士兵的营房瞧瞧,士兵们面对着逗乐的随军小丑,笑得流出眼泪,蜷缩在床上死去活来。不过,在我们的客厅里,大家都不笑。我的意思是,我们这些人,事事都可以作假,连笑也不例外。”
缪萨第厄不容他说下去:
“请原谅;您太言重了!那么,亲爱的,您自己又怎样呢?我觉得,虽然您将这个世界嘲笑得不亦乐乎,可您并不讨厌它。”
贝尔坦微微一笑:
“我么,我很喜欢它。”
“此话怎讲?”
“我有点妄自菲薄,我把自己看成一个来历不明的杂种。”
“您这番话,不过是故作姿态罢了。”公爵夫人说。
老夫人见画家矢口否认,便为这场争论下了断语:所有的艺术家都乐于诱导人们误把膀胱看作灯笼。
至此,话题变得更加广泛,无论是平庸的还是动听的,友好的还是含蓄的,全都接触到了。晚宴行将结束,伯爵夫人指着她面前满满的酒杯,冷不丁地大声说:
“好啦,今晚我什么也没喝,滴酒不沾,让我们看看,我会不会变瘦。”
公爵夫人非常生气,硬要她喝上一两口矿泉水。她还是白费了口舌,气得连声嚷嚷:
“喔!傻瓜!瞧她女儿快让她神魂颠倒啦。纪约罗瓦,求求您,千万别让您妻子干这类傻事。”
伯爵正向缪萨第厄讲解美洲发明的一种脱粒机。公爵夫人的话,他未听清:
“什么傻事,公爵夫人?”
“她想减肥呗。”
伯爵向妻子讨好地瞟了一眼,但那眼神又显得无动于衷。
“可是我还没有养成违背她意愿的习惯。”
这时,伯爵夫人已挽起邻座的手臂,起身离席;伯爵则请公爵夫人挽住自己。宾主一行走向大客厅;大客厅尽头的小客厅专供白天接待客人之用。
大客厅宽敞明亮,四壁镶嵌着浅蓝色的大幅丝绸壁饰。壁饰配有金白两色的边框,图案古色古香,在诸多灯盏和枝形吊灯映照下,闪射出月白色的柔和光芒。正中一幅壁饰上,挂着奥里维埃·贝尔坦为伯爵夫人绘制的肖像。这幅像仿佛就是这里的居民,为屋子增加了生气。画像挂在这儿真是适得其所,它将少妇的笑靥、顾盼自若的眼神、金发散射出的淡淡魅力,一起混合在客厅自身具有的氛围之中。正如人们走进教堂时必先画个十字,众人每次在此驻足,总要向出自画家之手的女模特来一番恭维。这已成为一项惯例、一种礼仪。
缪萨第厄从不错过这个机会,作为受命于国家的行家,他的观点倒也具有某种法律效力,他也以此为己任,常以令人信服的口吻,肯定此画不同凡响。
“确实,”他说,“这是我见过的现代肖像画中最美的一幅。这里充满着无穷无尽的生活内容。”
德·纪约罗瓦伯爵听惯了人们对这幅油画的赞扬,脑子里像扎了根似的,坚信自己拥有一幅不朽杰作。他也趋前几步,珍爱地鉴赏了一番。两人便花上一两分钟,堆砌起常用的和技术性的辞藻,颂扬画面上显而易见和内涵丰富的种种优点。
一双双眼睛抬向墙头,射出赞叹的光芒;奥里维埃·贝尔坦对这类赞扬之词早已习以为常,并不比人们在大街上遇到熟人时问候健康更加在意。他只将仆人手里的反光灯抬抬高。那仆人在为画像打灯时,不小心把灯打歪了。
看完画像,宾主重新落座。公爵夫人待伯爵走近身边,对他说:
“我想,我侄儿就要来接我回家了,他也打算顺便讨您一杯清茶。”
这两位可称不谋而合,早就猜到了对方的意愿,尽管双方只字未提,也未作过任何暗示。
德·莫特曼公爵夫人的弟弟德·法朗达尔侯爵沉湎赌博,在即将荡尽家产之际不慎从马背上摔下,就此一命呜呼,撇下了孤儿寡妇。这孩子如今年已二十八,追逐女人的本领在欧洲也算得上好手,甚至令人眼红。他虽然几乎没有什么财产,却凭着自己的地位、门第、姓氏,以及和王族沾亲带故的种种关系,也频频应邀远赴维也纳和伦敦,以其优美的舞姿,为王亲国戚的舞会增色,故而仍然是巴黎女子最最欢迎、最愿高攀的男人之一。
靠蹦蹦跳跳赢得的荣誉远远不够;他必须大大巩固他的地位。他必须先攀一门非常富有的亲事,再以政界里的成就取代社交界中获得的成功。侯爵只要一当上议员,仅此举措便能使他成为未来王位的一大支柱,国王的高参,党派的首领。
公爵夫人消息非常灵通,知道德·纪约罗瓦伯爵拥有巨大的财富,他谨小慎微地住在一套普普通通的公寓里,而其实他足以按大领主的规格住一座巴黎最豪华的府邸;她知道,他具备金融家的灵敏嗅觉,在投机买卖中无一失手,十年来做过的生意无不马到成功。于是,她灵机一动,有意促成议员千金和她侄儿的亲事。而这门亲事对于这位诺曼底议员,也足以使他在以王亲国戚为核心的贵族社会里产生举足轻重的影响。纪约罗瓦当初也攀了一门富贵亲,婚后又经营有方,成倍成倍地攒起一份极可观的家业,如今在其他方面也正雄心勃勃。
他相信国王会回来的,满指望在那一天得以用最充分的准备利用这一事件。
作为一名普通议员,他当然算不得什么。德·法朗达尔侯爵的祖先全是王室最忠诚、最得宠的亲信,一旦成为他的岳父,他的地位就可以上升到一流贵族之列。
公爵夫人和他妻子的友谊也为这一联姻增加了一份非常宝贵的亲近感;但他担心别的女孩出现在侯爵面前并使他一见钟情,故而急着将女儿召回,以便尽早促成这门亲事。
德·莫特曼夫人对他的计划早已心领神会,暗地里也在助他一臂之力。虽说伯爵如此匆忙召回女儿,她事先并未得到信息,但仍然鼓动侄儿登门造访,使他渐渐成为纪约罗瓦家的常客。
今晚,伯爵和公爵夫人总算闪烁其词地互相透露了各自的心愿;两人在分开时,一份婚约就差签字画押了。
客厅那头笑声朗朗。德·缪萨第厄正向德·柯培尔男爵夫人叙述一位黑人大使向共和国总统递交国书的情景,忽闻仆人前来禀报:德·法朗达尔侯爵驾到。
侯爵走到客厅门口忽然止步。他以快速和娴熟的动作将一只单片镜夹到右眼上,仿佛是先熟悉一下即将踏进的客厅。其实,他是特意让客厅里的人先看到他走进来的。稍停,他微微扬了一下眉毛,牵动一下右边的脸颊,让镜片自行坠落,悬在黑色丝带的尽头。他快步走向德·纪约罗瓦夫人,向她深深一躬,又吻了她伸出的手。他转向姑妈,同样恭敬如仪。然后,他以十分潇洒的姿态走向其他人,与之握手言欢。
这是一位颇具军官体魄的高个儿青年:棕红色的唇髭,已略有歇顶,举手投足有点像英国运动员。乍一见他,人们立刻会想到那些四肢比头脑发达、对于花力气和充分发挥体能情有独钟的汉子。然而,他可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的每一天,他都在紧张用脑,学习今后对他有用的东西。他学历史时,拼命地记日期,而无视史实留给后人的教训;他学政治经济学,只着重于基本概念,因为那是对一位议员必不可少的;他学社会学,只热衷基础知识,因为那是领导阶级经常使用的。
缪萨第厄对他下了这样的评语:“他将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贝尔坦颇为赏识侯爵的灵敏和体魄。他俩同在一间剑术房练剑,常常一起出猎,林间马道上也频频相遇。所以,这两人可说趣味相投,这种朋党的本能使两个男子有了现成的话题,一谈起来就非常投机。
当姑妈将他介绍给安内特·德·纪约罗瓦的时候,他突然起了疑心,猜到了姑妈的计谋。他向姑娘鞠了个躬,以行家的眼光迅速将她上下打量一番。
他认为她很可爱,将来会大有出息。他在石榴裙中混迹已久,对年轻姑娘颇具眼力,能像品酒师那样,辨别尚不够味的佳酿,对她们将来出落成何种容貌,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他和女孩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坐到德·柯培尔男爵夫人身边,压低了声音说旁人的闲话。
今晚,客人们很早就告退了。待女儿睡下,华灯熄灭,仆人回到寝室,德·纪约罗瓦伯爵还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客厅里仅留下两支蜡烛,伯爵夫人坐在安乐椅上昏昏欲睡,丈夫还是久久不让她回房。他向妻子阐述自己的企盼,细致入微地谈论应采取的态度,还预想到各种复杂的关系、各种机会,以及应注意的事项。
他离开客厅的时候,夜色正浓。他对今晚的聚会非常满意,临走时还喃喃自语:
“我想,这事已经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