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凛冽地吹着,公良靖走出门定定地望着前方一条被雪覆盖的小道,他忽而把头调转,回头看了看陌五娘住着的小院。
来安儿瞧着不对,上前一步道:“郎君,这雪下得大了,咱们是不是先回去?”陌五娘怀孕虽是不争的事实,只来安儿心里却觉着古怪。
那一夜郎君喝得大醉,按说郎君极少有失态的时候,只他听了青平府里来的消息心中不快,故此在外头喝了一整日,回来时几乎连站都站不稳。
说来也奇怪,往日里陌五娘身子不济,从未主动往他们这书房院来的,那一夜却来得突然,说是煮了醒酒汤。来安儿眼见着人进去了,他在外头上夜,不想后头灯都灭了,还不见陌五娘出来的……
来安儿心中便也知晓了大概,到了第二日他靠在墙上睡得迷迷糊糊的,猛然瞅见陌五娘从里头跑了出来,连衣裳也穿得不甚齐整,他进里边儿去一看,九郎正扶着额坐在床边,宿醉后脸色差得不行,又好似根本不明白因何陌五娘会睡在自己边儿上。
这事本该随着公良靖默许乔娘为表妹寻个夫家的决定彻底了结的,事实上,之后谁也没有提起,他几乎都忘了这件事,整日里满脑子都是官娘,又气她,又放不下她,果真是不愿见她开春嫁给旁人的。便是当初陌五娘订亲的消息传进耳里也不曾让他这般失魂落魄。
哪里想到,眼下官娘好好儿的回到他身边了,陌五娘却有了身孕!他虽在官娘面前未曾表露出欢喜的情绪,然而她回来的这一日竟是他连月来最舒心的一日。
公良靖此刻站在门首立着,眉头蹙得似是一股扭曲的绳结。他连在想象里也不忍心看到官娘知道这件事后小脸上会露出的伤心模样,又或者她脾气上来直接就要离开。
那么他这么多月来的努力又是为了什么?
来安儿纠结了。公良靖石像一样立在雪地里,他的眼睫上沾了雪沫子,可他似乎连眼睛也未曾眨过一下。
来安儿大抵也能体悟到郎君的心情,这确实十分棘手。只是,陌五娘毕竟是郎君昔日喜欢过的人,两人之间如今又有了孩子,岂不是要旧情难断?
如此一来,官娘回来的真不是时候。
他正想着呢,忽见公良靖拍了拍袖子,簌簌的雪花抖落,满天弥漫着大雪,他的眼神却比这呵气成冰的天气还要寒上几分。
“派人看住这院子。”公良靖踅身,脚步稳稳地落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来安儿慌慌地跟上,心说这意思,难道还不想让旁人晓得不成。这时只听前面公良靖又道:“除了送饭的婆子,不准任何人出入。还有……”
来安儿留神听着,耳边却只有隐约的落雪声,他把手揣进袖子里,向前小跑了几步问道:“小的没听清,郎君还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公良靖道,脚步一顿。来安儿差点撞上他,扶了扶帽子跟着停下。
公良靖看着他,好似想到什么,眼睛微微地眯起来,乌黑的瞳仁只剩下一条缝隙。
“我那几本医书如今都收在何处?”
来安儿想了想道:“郎君也有好些时不曾看了,约莫收在——”
“罢了。”公良靖突然摆摆手,脚下大步向前,声音混着风雪吹进来安儿耳朵里,“你明日寻个可靠的郎中,开几副落胎的方子回来我瞧。”
来安儿听了这话脚步陡然间生了根似的钉在原处。
落胎的方子。
这是要无声无息就把这事儿料理了?来安儿怔怔地跟上去,想过去陌五娘同他们郎君也是一对璧人,如今却到了这样儿境地。
幸而这陌五娘只是一个月的身子,若是时日久了却要伤身的。郎君昔日里也有学过几年医,想来既是要自己多讨几副落胎的方子回来,必是要从中寻个妥贴安稳的,好叫陌五娘身子不受影响,来日便是另嫁了人也不至于连个孩儿也不能生养。
……
韩婆子带着几个丫头收拾着碗筷出去了,外间秋平见里头只剩下官娘一人了立时就跑了进去。
官娘正想着韩婆子的话。
本陌莲照是她心中最害怕的人,她还记得那一日瞧见她和九郎坐在小亭中的画面,他们郎才女貌一样,自己却不曾参与公良靖的过去,不知要怎么样才能比得过人家?
认真思想起来,她似乎并不知道公良靖喜欢自己什么。
官娘只怕如今公良靖冷着自己不是为旁的,其实是他对表妹还余情未了的缘故,但一想到陌莲照迟早有属于她自己的归宿,她心中又松缓下来。
官娘柔肠百结地坐在镜子前梳着头发,外头雪光映着窗子,天色暗下来了也瞧不明显。
秋平一进来就道:“奴婢刚儿瞧见郎君随那叫雁香的丫头去了,这会子还未回来呢,娘子也不担心,还有闲心坐在这儿梳头。”
秋平是眼瞅着韩婆子出去才进来的,她是初来乍到,虽官娘一路上同她说了她在这儿过去的事,秋平却仍是什么人也不放心的。华氏叫她来就因看她是个心细人,所以官娘注意不到的她都要帮她注意了再告诉她。
官娘听了放下梳子走到窗边上,打开窗户朝外看了看,寒风飕飕地穿进来,她蓦的把窗子阖上,笑了笑道:“郎君是陌五娘的表兄,且她身子又不好,多多看顾她些也是应当的。就像二表兄也很关照我,所以你就不要瞎操心了。”
她都不知道这话是安慰自己的,还是只是用来说给秋平听,心里没什么着落。
公良靖进院门的时候,迎面就瞧见官娘在院子里铲雪。
她头发用一根紫色的带子随意地束在脑后,脸颊白得同地上的雪一样,湘妃色的裙裾拖在雪地上起起伏伏,映着院中几株傲骨铮铮的红梅树,鲜活得如同一条池中的锦鲤。
院子里一道铲雪的几个丫头婆子瞧见公良靖来了都停下来蹲身福了福。
官娘因身上活动开了,额头上细细有一层汗,她嘴里呼呼喘着白气,一偏头才瞧见公良靖。
他眼神深幽地看住她,眼底柔软的情愫若隐若现,一棵挺直的松树一样立在那儿。
官娘晓得他是才从他表妹那儿回来,心里终究是不舒服的。便也不多说什么,没看见他似的,挖起一铲雪堆到一旁的小“雪山”上。
公良靖很不满意她看见自己的态度,有一瞬间他甚至以为官娘已经知道那件事了。这使得他原就烦躁的心情似一锅煮沸的水般瞬间沸腾起来。
他走到官娘身后,一把夺过她拿在手里几乎和她一样高的铲子,声音不期然压得冷冷的,“这样的天气你在外头做什么,冻着了又要请医吃药,哪一桩不是麻烦。”
“麻烦?”
她鼻子冻得红红的,不敢置信地看着公良靖,眼瞳里无比清晰地映出他冰雕似的脸。
他居然觉得她是麻烦?
官娘背过身,脚踩在雪地上吱吱地响,一抹泪影虚浮在眼睛上。
她抬袖匆匆擦了擦,转身气鼓鼓道:“九郎以为谁都同你那表妹似的风一吹便倒么,她身子弱是她的事,你若不放心便在那儿陪着她好了,何必回来找我的晦气。”
说完也不看公良靖脸色,气呼呼的就往屋里走。她听见呼呼的风声和自己并不平缓的呼吸,就像个漏气的气球。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九郎不怀疑莲照是情有可原的,毕竟如果不是雁香莲照本身是不会有这些小动作的。
她的一贯形象还是很好很正面的。